百裏言隔著監獄的鐵牢欄杆撫摸我的側臉,黑暗中,我看不透他真實的表情,以及眼中蘊含的情緒。我偏頭閉眼靜坐在野草折疊生長的地麵上,陰冷潮濕。他轉而鬆手,沉默良久。

    三日前,五月初五,城門大開,災民流離至此,四方□□。由地至城至州至縣,牽一動全。三軍進宮,同時帶來的還有百裏言。刺殺的事泄露得毫無征兆,百裏言在百裏晉精心設計的局裏親手殺了韓封,百口莫辯。我見得他鬢發垂下,在眾人之中,一眼捕捉到我的身影。

    百裏恭行龍顏大怒,便得我同他屈身於此。

    暗無天日的生活,我每日都在過。

    我咳嗽一聲,胸腔劇烈地振動起來。黑暗中,百裏言已是三日不曾同我言語過。我嗤笑一聲,倒也是應該的,讓他身陷囹圄,我卻還指望他能夠對我好言相待麽?

    門口透過來一絲光亮,百裏晉屈身進來,同他言語,百裏言始終不言一句。我在一旁看得好笑,百裏晉竟像小醜一般,妄想從百裏言表情裏麵得到一起算計後的快感。百裏言不應他,他隻站片刻,便出去。過我身前,他一把扼了我的下頜,移至光亮處仔細觀摩。我忍不住唿痛一生,惹得黑暗中的男人輕微響動。那百裏晉微微抿嘴,道,

    “本王卻也忘了,竟還有你這樣的蜉蝣存在。”

    我不應他,他手中的力道卻愈來愈重,我齜牙咧嘴,抬眼對上他的眸子,唬得他身形微動。隻道,

    “皇兄當真是容不得弟弟麽?真要為這個不值當的女人害了弟弟麽?那皇兄又怎能保證她便不會害你?”

    百裏言隱匿在黑暗裏,沒有迴應。

    百裏晉輕哼一聲,將我重重推到在地,轉而出去。

    鐵門狠狠關上,我匍匐在地上,全沒了力氣能起來。摸索著潮濕的,頹圮的泥牆,我靠在牆上,急促地唿吸著。

    “你怕死麽?”

    百裏言問,

    我靠在牆角,仰麵喘氣,他的聲音始終如一地平靜,根本不帶任何一絲情緒。半晌,我才道,

    “以前很怕。”

    “那現在還怕麽?”

    他繼續追問,

    我隱匿在黑暗中,輕笑一聲,

    “現在,更怕死。”

    他沉默了,手順著鐵牢的欄杆過來,輕輕摸著我的臉,一下一下。我道,

    “你恨我嗎?”

    他不應,我繼續道。

    “你本知道的,周昌邑是罪臣之後,你是本知道的。為何還要繼續放他在我身邊?”

    周昌邑是來曆不明的,卻又是那樣清晰的存在。他在百裏晉身旁出現的那一刻,我不知道百裏言心裏是否會想將我殺了抵罪。這次他冒死覲見,將百裏言的事情對百裏晉和盤托出,才讓百裏晉及時趕到,將百裏言抓個現形。

    但,百裏言的心思並不是我能夠猜透的。

    他沉默半刻,才將身體湊過來,濕熱的唿吸噴灑在我的臉上。他捧住我的臉,道,

    “我不會讓你死。”

    這句話讓我忽地一驚,渾身冰冷得徹底,仿佛在哪裏聽過這樣的話!我拚命地迴憶,這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腦海裏忽地就想到夏六曲死之前苦笑著問我的那句話“不死不行麽?百裏言是那麽愛你,我從未見過他對誰如對你這般認真。”他狠狠地拉住我的手,直起身子,在我耳畔再三強調,“相信我,百裏言不會讓你死。”

    我掙開他的手,冷笑道,

    “不管他是否會做王,我都必定會死。”

    我忽地打過一個冷顫,百裏言將我的手握得更緊。

    我想掙脫,卻是徒勞。

    “你這是在恨我,對不對?”

    我想,無論他再說任何一句話,我都將置若罔聞。他這樣必定是在恨一個人,百裏言,你以為活著,真的是一件好事麽?那麽你活著吧!我便活不起的。

    他眸裏閃了光,一字一句地迴應道,

    “文兒,原來你也是知道的。我們兩人之間,我必定會先死。”

    因為,你說過的,誰先愛上誰,誰便會先死?粉絲碎骨。

    我登時隻覺五雷轟頂,百裏言,你這是什麽意思?

    隻是,死?死字,談何容易?你何必先死?若不是你舍身處處救我性命,我便也不用著急將這些恩情全全還你。我苦笑著,哭得淚眼朦朧。

    “你不能恨我,百裏言,你沒有資格恨我。”

    我一字一句咬出來,

    “從前不能,現在不能,以後更不能。”

    我苦心孤詣出來,為你鋪好的路,是你說迴頭就迴頭的麽?百裏言,你一定沒有想要保護的東西,所以才將性命看得如此輕鬆。哪裏又是這樣的?你是不知道的,我以前害怕死亡,現在更加害怕死亡,因為我自始

    至終都有想要保護的東西。

    我拒接咳嗽起來,視線也漸漸模糊,我努力撐起自己的身體,觸及到百裏言布滿胡茬的下頜,反複感受。

    “你不能夠恨我的,你沒有資格恨我的。”

    夜,寅時正。

    禦司庭東南角大火,巡夜雜役發現時男女監皆已逃離幾位死囚。翻牆倒院的些沒主意的幾個男囚趁興,從高牆上摔了下來,隻剩下命硬的幾個骨折了些。偏巧今夜東南風,大得很,火勢猛,一時間控製不住,連片的牢房吹得麵目全非,又垮了一半的牆。待請示批準下來,東南西北四倉房的官員領水至此,羽林軍特派一支軍備員過來,蒲昌年滿頭大汗劈開重囚鐵牢大門。

    我拿著的匕首應聲而落,百裏言已倒入血泊之中。我轉過身去,笑得慘烈。

    百裏言,性命垂危。

    結局自然是悲慘的,我跪在朝堂上,百官眼神,如芒在背。我甚至還能夠清晰地迴憶起來,那把匕首上,百裏言血的溫度,以及我慢慢刺進去,他那副不可置信卻又甘之如飴的表情。

    這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男人麽?

    我不發一詞,朝堂上鴉雀無聲,我知道,百裏言性命垂危,卻到底是不知道垂危到什麽樣的地步。

    我被人狠狠摁在大殿上,我說,百裏晉一手策劃,讓我臨死前將百裏言殺死在監獄裏,而後保全我功成身退。百裏晉雲淡風輕的表情讓我很平靜,換來的是皇後怒不可遏的耳光。我笑顏,仰首衝百裏恭行道,

    “牝雞司晨,不是一個好兆頭。”

    皇後暴跳如雷,終究不敢發作一分。

    百裏晉合袍跪下,從容不迫。

    “如若父皇不相信兒臣,這臨江的兵權,父皇大可收了上去。”

    我冷笑一聲,

    “隻是不知道,臨江王竟出爾反爾。若不是蒲大人及時趕到,我真要死在他發的大火裏,屍骨無存。”

    百裏晉對我這些話嗤之以鼻,隻是不知道,我將那一旨婚書從懷裏硬生生掏出來呈上時,自己竟然也被自己的表演若折服。我哭得很認真,一字一句。

    “若不是愛,大抵也不會做這樣做。”

    百裏晉眼皮眨得不著痕跡,我想大概是他幾分的清醒。若說僅憑一紙婚書便認定他的罪狀,那百裏恭行必定是一位無能的昏庸的君主。我的呈堂證供並不算什麽值得誇耀的東西,但多少能夠觸及到百裏

    晉在百裏恭行心中的地位。

    我被重新打入牢籠,暗無天日的生活又開始。

    西平王醒了,

    西平王又睡了,

    西平王病情反複,

    我對這個是沒有什麽留戀,畢竟,我沒有將他置於死地的想法。

    我知道,若論北朝綱常,百裏晉順利繼承皇位是必然的,百裏言為之誅殺也是順應時勢的。母以子為貴,子由母受寵。皇後能夠坐到現在,我還是很緬懷那位將百裏言教導如此的上怡娘娘。

    這日,宮裏突然傳了話來,讓我覺得事情並非是一塵不變的。蒲昌年打開了鐵牢的重鎖,我又重見天日,那一刻我知道,百裏恭行並非是一個能夠掌控的人。

    正喝過一口蒼山的秀芽,這是一道經過反複烘焙的新生命,雜糅了原本就不屬於它的老練。百裏恭行甚至來不及開口,我以笑應對。

    “我知道,百裏晉迴城的命令是皇上下的。”

    他能夠做出驚訝的表情並不能夠填滿我心中虛偽自信的溝壑。

    “若沒了皇上的命令,任誰也不敢私自調兵迴城。即使將契祀,西虢的殘兵敗將打得落荒而逃,最終隻會落得一個叛軍的名義。”

    “你很聰明,”

    百裏恭行誇讚得很不合時宜,我並不是很喜歡聽這樣違心的話。

    “皇上如此這般,不過是想考驗臨江王的品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臨江王真無任何的心思,大可”

    皇後破門而入,跪在他麵前,聲淚俱下。

    “皇上,這個女人必定是言兒所養,隻待大勢已去,同言兒一道坐享其成。”

    我皮笑肉不笑,

    “如此說來,皇後口中的大勢已去,莫不是在暗示皇上氣數已盡麽?”

    皇後啞口無言,我抿嘴不再追問,隻將髒衣服拉開一角,跪在百裏恭行麵前,緩緩道,

    “請皇上賜我一死,不管日後是非如何,隻皇上要求,我能夠有如此殊榮,陪葬皇上。”

    我狠狠叩首在百裏恭行麵前,那一瞬間的從容不迫、出其不意,足夠讓所有的目光集中,然後大屠殺似地銷毀其中的疑惑。我覺得,足夠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這樣深明大義,但我的確也不是這樣深明大義的人。

    百裏恭行沉默良久,才沉沉笑道,

    “這樣也好,朕想問你,蕭地難民的冊子

    ,可是你整治的?聽聞引流的事情是你做的,可確有此事?”

    我方從地上跪坐著抬起頭來,應了一聲。

    百裏恭行倒十分的滿意,

    “你的事情,朕準了。可你也需為朕做些事情。”

    我方想過一迴,沒有迴應,百裏恭行繼續道,

    “若準你看過言兒,你可願意?”

    我又細細想過一迴,百裏恭行言語裏甚為平和,朝堂上,雖為懲罰或者嘉獎某人,但他內心裏不免已有自己的思路。現目前看來,百裏言是安全的,百裏晉也是不可撼動的,我所做的事情都沒有一丁點效果,讓我很是失望。

    百裏晉兵權雖交,但並不觸及到他的利益,若長此以往下去,交出的兵權遲早會迴到他的手上。至於百裏言,看或者不看,對我來說結局都是一樣的。

    方又衝百裏恭行一叩首,

    “不必了,臣女交代得很是清楚,臣女是臨江王府的人,是臨江王府的王妃。”

    那皇後氣不過,直衝過來,又當了百裏恭行的麵兒結結實實給了我一耳光。我姑且受了,左右娥子過來拉她,硬生拉不開。百裏恭行數落她一翻,將百裏晉官品去了一級,當夜皇後在院裏發了一場瘋,砸了些珍寶,又去百裏恭行那兒認罪哭訴。

    我方迴了獄司庭,細細想過,如今算得上大勢已去了麽?百裏恭行遲遲不處置百裏晉,足見得百裏晉在朝中地位權利是穩定。

    可我又十分想不出任何辦法去撼動他半分。

    難道真的要如此了麽?

    弱肉強食,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適者生存。我這樣,不過也是揠苗助長,到底百裏言是否真的適合這個角色?我真的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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