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雨停了,斜陽照得整方天空很是明亮,雲層厚且重,徐步前行在天穹。花都落盡,碾碎塵土裏去。聞不出個味道,究竟是土的芬芳,或者是花的殘香。終究都變得無味起來。

    地上坑窪裏的水都迅速蒸發了,我見著能下腳,便出了華萼樓往禦花園裏去。娥子說這段時間禦花園裏的花本就不多,加上今日又下了場暴雨,多是殘紅,沒可看的東西。我淡然道,

    “我並非是去賞花的。”

    一路上隱退了幾個娥子,獨自一人才轉到秦湖上,曲曲折折,過的全是木頭架的水橋,河麵上西北角的菡萏並沒有多少。近處幾朵花苞上夾了些雨水,粉紅透明,又亮晶晶的。掉落下來得很是及時,輕輕彈到荷葉上,又自動滾落到水裏消失不見。湖彎裏上了一層透出水麵的錦鯉,左右搖擺了遊過我這方水橋。不算肥碩,看著剛剛好。遠處文華樓上坐了幾個人,我隻瞥一眼便知曉是誰了,轉身便走,隻做未看見是最好的。

    誰料方下了水橋,由遠及近的娥子同我請安,又傳話來,

    “請西平王妃的安,皇後娘娘請王妃上文華樓。”

    我瞥眼過去,樓上的人已經站起來往下來看我,我便跟著那娥子上樓去請安。

    樓層並不寬,隻容得下一小方耀石桌,左右又加了兩方小平凳,顯得擠了不少。桌上側做了皇後,正挑了點心吃過一迴,右側是位不認識的夫人,穿得並不貴氣。左右又站了四位娥子,拳腳也施展不開。我馬馬虎虎見過兩位,隻聽皇後陰陽怪氣地道,

    “言兒對你真是不錯的,今日竟對張氏母女大發雷霆,將那兩人人處了幾棍子,算是輕的。本宮也竟不知道那婦女二人竟是這樣亂嚼舌根之人,隻是你卻也不檢點,到底有未詢問這事也是言兒極力袒護過去的。你隻管告訴本宮,本宮也好對張家有個交代。”

    我冷笑道,

    “勞煩皇後娘娘費心,王爺說沒有便是沒有的。”

    她臉色一冷,譏誚道,

    “到底是一人獨寵的局麵,你隻管耍了性子,卻是不識得大體的人。”

    我不同她辯駁,一心隻想快些離開,

    “若娘娘無事,便讓兒臣告退了。”

    她冷笑道,

    “且慢些,既然來了,便也同本宮喝上幾杯茶罷。”

    我方領命坐下,那娥子欲過來倒茶。皇後淡然道,

    “你也是好沒臉

    皮的東西,本宮喚你來進水了麽?”

    那娥子方放了茶壺,隻跪倒在地上恕罪。我內心冷笑道,果真是一丘之貉,這皇後便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以其人之道還其身。隻想我殷勤去獻身,倒也算個好辦法的!我隻抿嘴不搭話,那夫人察言觀色,隻道,

    “王妃也是個好人,見不得下人受罪的。”

    我道,

    “我哪裏是什麽好人,娥子錯了懲戒便是,惹得皇後娘娘身心不舒暢,該罰才是。”

    那夫人一時語塞,竟有些看不懂皇後的眼色。

    我笑道,

    “來人,將這犯事的娥子拉下去焠鐵棍。”

    那娥子隻覺全身癱軟,登時涕泗橫流,趴在地上不肯起來,一口一聲皇後娘娘的求饒。

    “娘娘活菩薩,奴婢侍奉娘娘多年,娘娘開恩!娘娘開恩!”

    我隻看著,見她額上磕破皮,連著砸了好些血水出來。

    我道,

    “娘娘便是菩薩,也繞不得你這以下犯上的奴才。”

    那幾娥子逡巡在前,得不到皇後的命令,遲遲不過來送人。我隻再道一句,將那幾人嚇得不輕,便拚死活過來將那娥子拖下去。皇後麵色登時微變,隻開口。

    “罷了罷了,這好的天氣卻被你糟蹋了,你先下去罷。”

    那娥子得了命令,磕了幾個頭,便被人帶了下去。

    這小鬧劇算是不得個結果。

    皇後喝過茶,才認真審視我,見我坐著也心平氣和,左右思忖片刻才道,

    “你雖貴為西平王妃,到底是個不懂禮數的人。自己做過的事,犯下的錯,若換做以往,本宮大可不必如此追究的。隻你前日好些囂張,竟領了人去司徒府,將你自家的父親打得不能行動,公主做個合適人,怎的勸不住?這事算是如何?本宮今日不為別的,隻叫你懂懂北朝的禮法,看看還有沒有綱常倫理。”

    我道,

    “娘娘是想懲罰兒臣麽?”

    她道,

    “你卻還有話要說麽?”

    我冷笑一聲,將她看得很是透徹,

    “娘娘曆經後宮風雨二十載,隻說一,便不有二的。隻是今日娘娘欲懲戒兒臣,怕是不得借口的。”

    她道,

    “本宮若想懲戒你,哪裏還是需要理由來支撐的?”

    我道,

    “這是自然,隻娘娘不明白其中原委,兒臣左右怪不得娘娘。娘娘如今是高枕無憂可來捉弄兒臣的,怕是臨江王不日迴城,該是娘娘擔憂的事罷。”

    她眸色微變,我繼續道,

    “此番西征卻不盡夷,雖名大勝,實則放虎歸山。臨江王如今急急迴城,怕不是得了娘娘的旨意麽?如今皇上年事已高,朝中政權隨時變更,娘娘此舉走得險,走得不大明智。”

    皇後道,

    “大禍臨頭,還輪不得你來教導本宮。罰了便是罰了,不論是誰,你總是目無尊長的。”

    “碧霄有意將茶水灑了兒臣的身上,該是她受懲罰的。”

    她道,

    “本宮不管這原由,你隻打了你父親,卻又惹得公主玉體受損,本宮壓了事不往上報著,算是對你的仁厚,你卻恬不知恥。”

    我冷笑,

    “皇後遲遲未報怕不是為了兒臣罷。”

    我隻看了一眼身側的夫人,她便側耳聽著。我料想,若非得皇後的心腹,哪裏有這個殊榮來這文華樓上坐著?隻是這樣的事被他人聽去了,終究是不妥的。我不道,皇後定也是知曉的,她也不道,其中定是有緣由。隻是我現下進退維穀,看不清罷。

    那夫人也不做和事老,聽過幾句便起身告退。皇後便也準下,隻同我道,

    “你也退下罷。”

    我瞥她一眼,已是半睜的光景,微眯著眼來看我,讓我渾身不舒適,便起身同那夫人一道兒下樓。這樓道是極窄的,登時便讓我迴憶起當日百裏汀蘭從莫淵樓上摔下來的情形,驚得我渾身冷汗。皇後向來是睚眥必報的人,萬事必然小心。

    我隻讓著那夫人先行在前,自己則跟在後。這木梯是近乎於垂直,文華樓雖不高,到底是又三層盤旋上的。那夫人走得極其小心,我至二樓時候便停下,隻覺頭暈目眩。那娥子過來攙我,我搖手拒絕。隻想停憩片刻,正巧又見得華萼樓侍奉我的娥子在文華樓下等我,隻讓人傳話上來。

    “王爺請王妃快些迴去,天色很晚了。”

    我點頭應了一聲,那夫人從樓下折迴來,隻問我如何。我隨意應承了幾句,她便好笑道,

    “王妃好福氣的,王爺這半刻不見的,便如此著急。”

    我不同她繼續閑聊,心裏悶得難受,見她遲遲不走,我隻道先走。那夫人聞言便也隨了上來,

    二人一前一後走著,樓梯上著實窄,我心裏跳得厲害。左右腳也使不上勁,猛地隻覺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隻覺得頭暈腦脹,渾身乏力。剛睜眼,百裏言便靠了過來。我見他又是著急又是怒氣的,心裏自然是大舒坦,隻道,

    “你這樣又是怎麽了?我也不曾惹惱你。”

    他道,

    “文華樓是皇後要你去的?”

    他這一問,我便想起來,先前確實是在文華樓裏來著,隻是這一摔,將我渾身的記憶都摔得忘記了,方才想起來。我便好笑道,

    “是我自己摔了,誰也沒責任的。”

    他道,

    “我已讓人去城外的園地,過兩日我們便住進去。”

    我道,

    “好好的出去做什麽?這裏我過著還很舒坦,”

    百裏言一向不大喜歡解釋,他頓了片刻,見桌上的湯藥還有熱氣,順手將其端起來遞到我嘴邊,示意我喝下。我隻聞了聞,是那股中藥的味道,捏了嗓子喝下去。他方又從身側拿過方巾,替我將嘴擦拭幹淨,同我說話。

    “你身子不好了,需要靜養。”

    我盯住他的眼看了片刻,沒有說話。

    頓時又感微困,便垂了眸子,半躺在他胸前眯了眼。百裏言見我不大想說話,找了些有的沒的話題聊著。

    “園子裏種了些菡萏,如今都開得很好了。你去年時候同我說最好看的是女人花,我怎麽沒想到,如今你去看看,到底是哪個更好看些。”

    我抿嘴不語,麵皮上的表情很是敷衍。去年?又是哪一個去年呢?我竟有些分不清時段了。到這裏來了許久,我的思緒混亂複雜,時空交錯,如盤旋相交的枯樹根,到底也分不清個順序。隻是知道一年裏確是有春夏秋冬這幾個季節,卻難以辨別了。若不是提到了菡萏,我險些也忘記了夏天的存在。

    隻是菡萏,我的確也是許久未見到她,也不知現在的她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她的夢,我如今也未同她實現,不過也快些了。哪裏有剛播種的樹苗,轉眼就能夠參天的?

    百裏言見我獨自愣神,隻動手將我從思緒裏拉迴來,

    “哪裏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隻想要起身坐起。百裏言用手輕輕將我壓了下來,衝我道,

    “你是不能夠下榻,太醫隻說你

    摔壞了腿,得過幾天榻上的生活。”

    我方動了動自己的腿,左右也是使不上勁的,索性也不去理會了。隻同他道,

    “你便又要我同你一道兒去園子,現在我也這樣,怎的同你去?”

    他道,

    “先歇息幾日,這幾日園子也在休整,你隻答應我,別再亂走。”

    我抿嘴道,

    “我哪裏又是亂走動的?不過是飯後散步罷。”

    百裏言再同我坐一會兒,又擔憂我煩悶,將窗開了一半兒,對麵兒的空氣瞬間擠了進來,整間屋子裏涼爽很多,衝淡了中藥的味道。我半躺在榻上,隻待他走,他卻總不走的。平日裏他是知道的,我喜歡看些不找邊際的書籍,又命了娥子從樓裏找了些書過來,擱了幾本在我觸手到的地方,我隻拿起來,胡亂地看。

    眼看得疲乏,我放了書,百裏言卻依舊坐在我身側,我偏頭過去,見他坐得很是端正,手裏拿了折子。我看了許久,才明白,便同他道,

    “皇上讓你同他批閱奏折?”

    他方聽到我的聲音,聞言放了手裏的折子,才將眼睛看了過來。

    “西虢的事鬧得不小,多的是西麵來的折子,父皇整日處理不大過來。”

    我笑他,

    “這奏折卻也不是隨意的人可見的,你卻也有好大的能耐。”

    他隻聞言不語,轉眼又在折子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錄枕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顧毛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顧毛驢並收藏錄枕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