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二更,易允昌、易知書二父子才一臉疲憊的乘轎迴府。


    轎子直接抬進府在轎廳落轎,哈腰下轎,易允昌瞥了一眼快步迎上來的管家蘇雲輕,徑直就往東跨院而去,進了院門,他才開口道:“三少爺可醒了?”


    蘇雲輕亦步亦趨的道:“迴老爺,三少爺掌燈時分就醒了,喝了藥,吃了碗麵,大有好轉,現正在歇息。”


    聽的老三大有好轉,易允昌心情輕鬆不少,點了點頭,道:“你去忙吧,知書陪我去看看。”


    房間裏,易知足歪在床上閉目假寐,這一番折騰,他確實感覺虛弱的很,聽的房門響,他偏頭一看,見前麵一人身著官袍,年約五十出頭,有些清瘦,蓄著長須,他不由暗自詫異,不是十三行的行商嗎?怎的還是個官?瞥了一眼官帽上的頂子——白水晶,這是幾品官?


    再看後麵那人,一身青色長衫,濃眉大眼,約莫三十上下,正微笑著望著他,一臉的親善,他忙坐起身,怯怯的開口道:“爹……大哥。”


    易允昌覷了他一眼,見臉色好轉,精神似乎也不錯,點了點頭,順手將官帽放在桌上,在床邊坐下,道:“你昨日跟誰一起喝酒?”


    “仁和行、東昌行、同順行、順泰行、興泰行的幾家子弟。”易知足低聲道,這幾家都是十三行中的小商行,幾家商行關係未必好,但幾家子弟尤其是不沾商務的子弟卻經常在一起廝混。


    聽的還有興泰行子弟,正在倒茶的易知足有些詫異的道:“嚴世寬也在?”


    “嗯。”易知足點頭道:“聽聞外商有可能要聯名控告興泰行,大夥兒湊錢設宴,就為寬慰他……..。”


    “不是有可能。“易知書看了他一眼,道:“英商顛地,今日已經正式向總督府遞交稟帖,控告興泰行了。”


    顛地動作這麽快?興泰行的倒閉豈非是已經提上日程?這個顛地不知道是不是林則徐禁煙時的那個大**販子顛地?那家夥還是個放高利貸的?有機會的會會那家夥,心念一轉,易知足很是突兀的問道:“爹,咱家孚泰行會不會倒閉?”


    易允昌沒料到他問的如此直接,不覺一怔,隨手接過易知書遞上來的茶,淺呷了幾口,他才異常嚴肅的說道:“孚泰行倒閉已無可挽迴。”


    聽的這話,易知書一驚,連忙道:“爹,咱們今日不是賒了三萬元的茶葉生絲?拋出去的貨也有八萬元,應該能撐過去。”


    易允昌一臉苦澀的搖了搖頭,道:“往年拆東牆補西牆還能應付過去,今年怕是不可能了,而且就算能撐過今年,沒有現銀周轉,今年的生意也就黃了,明年照舊是難逃倒閉破產的厄運……。”


    長歎了一聲,他才看著易知足,道:“十三行如今已是今非昔比,東印度公司倒閉,**大量流入,市麵銀錢緊缺,周轉艱難,行外商又與英美散商勾結壓價,孚泰行眼下已是舉步維艱,再撐下去,虧欠隻會是越來越大……你大哥一直協助為父打理商行商務,孚泰行倒閉,他斷無置身事外的可能,為父不想你也被拖累……總得給咱家留點念想罷。”


    說到這裏,他撫了一下光溜溜的額頭,不勝傷感的道:“你今年已滿十八,按理早該成家了,但爹卻一直沒給你訂下親事,就為防著有這一日,你此番醉酒落水,外間郎中說你有性命之憂,這是天賜良機,正好籍此假死遁逃南洋……。”


    聽到這裏,易知書一臉苦澀,難怪老爹這兩年對老三的親事一個勁的推諉,對老三不願進學也聽之任之,寧願讓老三在外遊手好閑,惹是生非也不讓老三進商行幫忙,原來是早就預料到孚泰行會倒閉,可這未免太厚此薄彼了點。


    想到這裏,他不甘心的道:“爹,既是如此,為何不仿效伍家?咱們舉家外逃,呂宋、噶羅巴、馬六甲、安南、暹羅、南掌,何處不可安身?”


    伍家自然就是怡和行伍家,現今大名鼎鼎的怡和行在創建之初,亦是負債累累,伍秉鑒的父親——伍國瑩在怡和行麵臨倒閉破產之時,悍然攜帶全家老小成功潛逃,這在當年是轟動廣州城的大事。


    易允昌卻搖了搖頭,道:“十三行商行倒閉破產,行商舉家潛逃的,自十三行創建以來,唯有伍國瑩一個,獨此一例!你就沒想想為什麽?為什麽怡和行僅僅在四年後又能卷土重來,重建怡和行,而且還能快速崛起?”


    易允昌顯然不想多討論這個話題,稍稍一頓,便加重語氣道:“舉家潛逃,斷無可能,安排兩三個不涉商務的子弟外逃避禍是可行的,債務短缺數額不大的情況下,不論是粵海關還是十三行,對此都會睜隻眼閉隻眼。”


    聽他格外咬重兩三個子弟,易知書心知肚明,這指的是老三和自己的一對兒女,問題是老三是個什麽樣的人,能做指靠嗎?


    聽的易允昌居然要安排他潛逃南洋避禍,易知足心裏一暖,原本他還打算仔細琢磨一下,如何去籌錢,但眼下是根本不給他時間了,如今,隻有一個辦法了,借!好在他之前考慮過如何借錢,雖然有風險,但現在也顧不上了。


    見兩人不吭聲了,他大大咧咧的道:“爹,孚泰行是你一生的心血,怎能輕言放棄?孩兒有法子借錢,隻不知道孚泰行具體欠了多少?”


    聽的這話,易允昌、易知書不由的麵麵相覷,老三該不會是腦子燒糊塗了吧?半晌,易知書才開口道:“三弟,這可不比你在外麵欠的風流債那點小錢,四十萬銀元,你去哪裏借?”


    四十萬銀元!這數目確實大了點,不知道能不能借的到,不過話已經說出去了,易知足也隻能硬著頭皮道:“廣州城最有錢的,莫過於十三行的伍家和潘家,伍家如今在十三行排名第一,又是十三行的總商,自然是去找伍家借。”


    找伍家借錢?易知書一陣無語,但當著父親的麵,他也不好譏諷他天真幼稚。


    易允昌卻是覺的老三今天有些古怪,平日裏老三見了他不說是老鼠見了貓,但在他麵前也很是拘謹,今日是怎麽了?這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都迥異於平常。


    再說了,老三平日裏雖然遊手好閑不過問商務,但卻甚是聰明機靈,不是沒有腦子,而且他與十三行一眾行商子弟常有往來,不可能如此天真幼稚。


    輕咳了一聲,易允昌才開口道:“怡和行浩官伍紹榮雖然年輕,但伍家一直以來其實都是他爹伍秉鑒當家,西關、黃埔甚至是廣州城都盛傳伍秉鑒為人仗義大方,慷慨疏財,那都隻是表象,不可當真。”


    稍稍一頓,他才接著道:“十三行在外人眼裏是一個整體,但內裏,各行商為了生存,少不得相互拆台甚至是傾軋,粵海關和東印度公司不希望十三行鐵板一塊,也沒少往裏摻和。


    咱家的孚泰行就是東印度公司為了避免十三行被幾大商行壟斷而刻意扶持的,早些年沒少跟伍家的怡和行競爭,所以說,伍家是巴不得孚泰行倒閉破產,豈會在這個時候借錢幫咱們渡過難關?”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東印度公司不是已經倒閉了。”易知足信心十足的道:“伍家財雄東南,區區四十萬,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伍秉鑒也非善財難舍之人,況且,就算他是隻鐵公雞,孩兒也有鋼鉗子。”


    “當真?”易知書一臉驚愕的看著他。


    易知足正色道:“如此大事,小弟豈敢開玩笑?”


    這下連易允昌也不淡定了,急切的問道:“快說說,有什麽法子?”


    “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易知足一本正經的道。


    “三弟,事關重大,你不說,叫爹如何相信你?”


    “死馬當作活馬醫罷,容我試一試,又不會有任何的損失。”易知足笑了笑,道:“我明日就去找伍秉鑒借錢,不過,伍秉鑒怕是輕易不會見人,還的勞煩爹親自帶我去見他。”


    聽他如此說,易允昌也不由的有些將信將疑,老三不是喜歡誇口的人,更別說在他麵前誇口,況且如此大事,老三豈能不知道輕重,敢隨意誇口?既不願意說明個中原因,也必然有他的道理。


    心中如此才,易允昌還是想套問清楚,沉吟片刻,他才道:“不急,你大病未愈,還是在家安心調養兩日再說。”


    “爹…..。”易知書遲疑了下,道:“三弟若真有法子讓伍家借錢給咱們,那就宜早不宜遲,這兩日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上門來催債……再說,三弟要潛逃南洋,亦是不能拖延。”


    易知足也擔心夜長夢多,含笑道:“大哥說的是,此事不宜拖,借錢也得趕早不是?就明日罷,孩兒撐得住。”


    “行,你今晚好好歇息。”易允昌說著起身出了房間,出了跨院,易知書終究是忍不住,道:“爹,該不會是伍家嫡係子弟有什麽傷風敗俗的把柄被三弟抓住了吧?否則三弟何以如此篤定?”


    “有這個可能。”易允昌隨口應道,轉即卻又想到,什麽把柄值得伍秉鑒給孚泰行拆解四十萬銀元?隻怕不是傷風敗俗那麽簡單,踱了幾步,他緩緩站定,轉過身盯著易知書,沉聲道:“有些事,無憑無據的,為父本不想說,但老三要找伍家借錢,就不能不說了。


    伍家當年能夠在怡和行倒閉之際舉家潛逃,這本就十分令人生疑,銷聲匿跡五年之後,伍家又突然返迴,重建怡和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怡和行信譽全無,重新開張卻能得到英東印度公司的青睞。


    英國大使馬戛爾尼訪華,你應該知道的,當年使團中最大的商船——‘印度斯坦號’的保商就是怡和行……,那年怡和行剛剛重建。”


    長歎了一聲,易允昌才接著道:“為父擔憂的是,伍家背後有著不為人知的勢力,老三要挾伍家借款,隻怕未必能如願,反而會惹禍上身。”


    聽的這番話,易知書亦是一呆,如今這世道,有銀子還怕沒人願意賣命?似伍家這等財雄一方的主兒,勢力本就盤根錯雜,背後豈能沒有一點見不得光的勢力?老三若是為借銀子而要挾伍秉鑒,怕真有惹禍上身的可能。


    在心裏權衡了一番,他才沉聲道:“咱家如今的情形,還怕惹禍上身?真要惹了禍,三弟不仍舊可以外逃。”


    這倒也是,易允昌輕歎了一聲,債多不愁虱多不癢,大禍臨頭之際,多一件禍事也沒甚要緊,倒不如讓老三去試試,再說了,不讓老三死心,他也不會配合潛逃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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