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半個多月的調整,溫嫻的心理和生理狀況都開始好轉,她正在努力尋找最初的心態,好讓自己不至於背負過多壓力。她對許多事都變迴了正常的態度,對戰後的巴黎吐吐槽,心平氣和地看看報。

    但她還不能端正心態麵對所有事,比如甲方。要不是趕上這大過年的,溫嫻真想把他們挨個都掛埃菲爾鐵塔上去,既然此操作不可行,她也就隻能在自家掛掛燈籠過癮。

    一入二月份,雖然距春節還有兩周時間,但溫嫻的心早就飄了,巴黎市向來不會因為中國年的到來而喜氣洋洋,但二十餘年的習慣使生物鍾在這十幾天自動發生調整,比如越來越饞,早上起的越來越晚,溫嫻的靈魂已經給自己放了春節假期,二月十號屁顛屁顛跑去稱個體重,她從剛迴法國時的八十來斤直接破百。

    溫嫻理智的分析過,應該是自己穿的太多壓稱吧。

    戰爭的陰影沒有完全消散,但戰局接連傳來好消息。溫嫻在除夕夜提前做完工作,下班迴家,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她將郵箱裏塞的什麽繳費單,廣告,報紙等等一係列亂七八糟的東西掏出來,扔在沙發上。一封沉甸甸的信件顯得很惹眼,很有份量,溫嫻特好奇,這是哪個公司的廣告,做的這麽沉……哦,不是廣告。

    好像是,美國那邊發來的,這個陌生的字體明顯不屬於父親。溫嫻心裏有個想法,她幾乎可以肯定這封信是誰發來的,她不敢打開信封,害怕會出現噩夢中發生的事。

    她的手止不住顫抖,為了捏緊信紙和明信片,隻能任由輕薄的信封飄在地上,溫嫻帶著激動與懼怕,先看了落款,是一位航空隊的長官,美國陸軍中校。她深唿吸幾次,粗略地掃過那幾行英文,看到幾個詞。

    嗯?

    “……經多日治療,已恢複常態……身體健康……不日可歸隊作戰……”

    除夕夜,窗外沒有煙花,溫嫻心裏已經是五彩絢爛地炸開了。她獻寶似的跑去廚房,站在母親身後,用極平淡的語氣說道:“阿甯那邊有消息了哦。”

    “嗯,說了什麽嗎?”

    正在和餡兒的母親完全沒反應過來,她用筷子不斷在盆裏攪和著,說道:“你那是什麽表情啊?”

    “我說,阿甯那邊有消息了。”

    她的動作在刹那間停頓住,母親無意識地扔掉筷子,在廚房中走了好幾圈,期間溫嫻幾次要說話都被她強行打斷。母親需要時間做個心理準備,但溫嫻覺得這樣更加讓她提

    心吊膽,便強硬的說道:“他還活著!一切都好,雖然受了傷,但一切都好。”

    “是嗎?真的?別嚇我……”

    “他好到可以繼續作戰,不信你自己看去。”

    溫嫻強行將母親推到客廳平複心情,自己接手廚房的活計,餃子餡有點淡,嘖,加鹽。

    沒過多久,母親重新容光煥發地出現在廚房,溫嫻說道:“我今晚吃了飯就迴公寓。”

    “為什麽?在家住一宿不行?”

    “明早八點十五有小組會議,而從這裏到公司要兩個小時,我可不想早上五點起床。對了,我爸,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迴來?”

    “八月份。”母親顯得額外高興,一邊迴答,一邊哼起溫嫻從沒聽過的曲調,歌聲平淡,和今年的除夕夜一樣。

    她很想一直處於這種啥事兒都不愁的狀態下,但過不了兩天,她仍舊對一切報以擔心,溫嫻擔心在柏林的路德維希和海德爾,擔心尼克勞斯,至於艾德裏克,她幾乎擔心不動了,他到底還活著嗎?為什麽沒有一點消息?哪怕一個字。

    即使為他哀悼,也比現在終日提心吊膽要好。溫嫻一直秉承著一個觀念,愛情並非生命中唯一重要的東西,甚至一輩子不曾擁有也不是憾事,她從沒有渴望過愛情,曾經想過嫁給實驗室。現在是有所不同,至少她開始有掛念的人,雖然溫嫻暫時還沒有找到這種情感與深厚友誼有什麽不同,因為她總覺得這與當年她對索菲亞的思念很相似,像是一種對保護者的欲求,溫嫻希望與艾德裏克完全了解彼此,知道對方的弱點,相互支撐、扶持。未來的路太長,她隻想和他共同走下去。

    溫嫻覺得自己能把高深複雜的愛情理解到這個程度,已經很牛逼了,準備喝口這家咖啡廳的新品咖啡獎勵一下自己。

    呸……真難喝,白瞎十八法郎,貴的要死,一股融化的塑料味。

    溫嫻的注意力轉移到手頭的設計稿上,不過幾分鍾,一個聲音從頭頂上冒出來:“請問可以坐在您對麵嗎?”

    “當然可以。”

    那個男人斂好黑色大衣,安靜地坐在她對麵,溫嫻總覺得他的視線在自己身上遊走,她頗不自在地抬頭虛瞄一眼,發現麵前這個人……他現在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丹尼斯?你不在前線嗎?你不應該在戰場上嗎?”

    “誰說前線一定是槍林彈雨的?”他笑道:“可別這麽大聲,你看到了,我今天是

    便裝。”

    “你是派駐,還是有其他工作?”

    “都是,我被派駐到這裏做其他工作。”

    “以後一直留在法國嗎?”

    “我可以申請去其他地方,但目前我還是想在巴黎。”丹尼斯雙手搭在桌沿邊上,放鬆地道:“不要總談我,你最近過的怎麽樣?這麽久不見,我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的認識你的同事,又摸到這個地方來。”

    “我過得很好。”

    “但你的同事說,你失蹤過好久,發生了什麽嗎?”

    “對,不過都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很好。”

    “你知道……”丹尼斯放緩說話速度,向前探探身子,他似乎察覺到溫嫻臉上閃過的一絲恐慌:“你可以告訴我的,或許我能對你的經曆感同身受。”

    她左手食指和拇指開始不自覺的相互別著指甲,發出“哢哢”聲音,這細微的動作和聲音被丹尼斯捕捉到了,他的手輕輕搭在溫嫻的手背上,安撫道:“你緊張嗎?”

    “不,隻是迴憶那些日子對我來說還是有些困難。我不想再提它,畢竟我現在已經活著迴來了,這樣我很滿足。”

    “當時聽到你同事的話,我一直在擔心。”

    “謝謝你的關心,那的確是一段不愉快的經曆。”溫嫻收拾好桌麵,說道:“我要去工作了,如果你還想繼續在這裏坐一會兒,我推薦店裏的甜點。”

    “不介意的話,能告訴我你什麽時候下班?或者什麽時候有空?”

    “這難說,最近我很忙。畢竟戰爭就要結束了,人們急需新的家園。”

    “至少我現在可以送你迴到工作崗位上。”

    溫嫻不好拒絕丹尼斯,她對這個英國男人懷有革命般的戰友情,以他的身份和經曆,不寫本迴憶錄都對不起這些年。

    “你參加了登陸日?”

    “是的,艱難而可怕的日子,到了最後,我的隊伍幾乎是從各個連中被打散的士兵拚湊成的。結局是好的,但我不得不說,我們同樣付出巨大的代價。”丹尼斯忽然笑了:“我可不是懦夫,最開始的登陸確實很慘,你無法想象戰場上有多麽驚魂動魄。”

    “我壓根不用想象啊。”溫嫻苦笑道:“唯一不同的是,你的戰場在西邊,我的在東邊。”

    “這就是你離開期間……”

    “是啊,簡直就是噩夢。”

    “你看上去恢複的不錯,不是所有人在經曆戰爭後還能平靜地生活。”

    “我隻不過將那些事埋在底層,不想讓它打擾工作和生活。我失去了一些人……即使現在我也有些厭惡自己,我覺得……媽的!我不該活著……”

    “你能活下來,是天使的祝福,而不是惡魔的詛咒。”

    “你很看的開,就沒有失去過戰友嗎?”

    “嗯――當然,這場戰爭中誰沒有失去過。”丹尼斯抿起雙唇,臉上浮現淺淺梨窩,他說道:“我和你不同,我從不將它埋藏起來,而是仔仔細細地記錄在日記中,如果到了熬不過去的時候,便拿出來翻看。就算再悲劇的電影,看上一百遍也就沒感覺了。”

    “這是哪個心理醫生給的建議?”

    “不,我自己蹲在戰壕裏瞎琢磨出來的。”

    小夥子有前途……

    “我會嚐試一下。”溫嫻在公司前駐足,說道:“我上去了,還是工作更能安慰我。”

    “請吧。”

    “謝謝你能聽我說這些,還給我建議。”

    “一個好的長官應該時刻注意士兵的心理狀態,我不想讓他們受到影響。更何況是你呢,我尤其不希望你難過。”

    “嗯?”

    “你可是我的戰友!”丹尼斯竭力掩飾過去,但隨即又不自覺地流露出情感:“我想陪在你身邊,陪你渡過這一切的是我,而不是別的人。”

    “我……謝謝你啊……”

    同事扒著窗框招唿她,似乎有急事。溫嫻潦草地道別,扭頭飛速跑上樓,坐在辦公室裏的是糾纏了他們一年多的甲方,別說其他同事,就溫嫻這個剛接觸他不超過一個月的人,現在看見他都眼煩。

    剛剛咖啡廳那個巨難喝的咖啡扔在那裏真是浪費,拿來招待他就好了。

    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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