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唯一能做的,就隻有躲在巴黎,抱著最大期待等候美方發來關於阿甯的任何消息。這種看似平靜的日子極度難熬,溫嫻能感覺到自己情緒一天比一天不穩定,她有時候不能確定是自己太過暴躁還是母親太過聒噪,迴來不過十餘天,母女倆發生過五六次爭吵。溫嫻夢到後世生活的次數愈發頻繁,這個時代將她牢牢鎖在原地,她無法逃離本世紀,就隻能選擇逃離陌生冷清的家。

    溫嫻當然理解母親的不易,但隔閡感始終當當正正地夾在二人之間,她在公司附近租下一套公寓,母親時常小心翼翼地帶著她愛吃的零食過來,偷偷給她洗好床單衣物,帶幾件嶄新的棉衣。

    於是溫嫻更加躁鬱不堪,她隻能通過夜以繼日的工作來消除不安感,全神貫注的畫圖才能讓她完全平靜,幸好她是建築師,從來不擔心無事可做。

    溫嫻第一次這麽痛恨休息日,她在公寓裏坐立不安,緊張地肌肉抽搐。按照規律,母親今天肯定會挑時間來給她送點什麽,她從來不會提前通知溫嫻,因為溫嫻必定會嚴詞拒絕。

    她一方麵期盼著,另一方麵又極其不耐。溫嫻暗自下定決心:已經這麽多天過去了,今天一定給母親一個笑臉,好好和她說幾句話。

    母親的故作輕鬆在溫嫻看來就是拙劣表演,她有些心酸,自己都二十多了,早就不是青春期,成熟些……一定成熟些。

    溫嫻接過保溫飯盒,硬生生咧開嘴笑道:“餃子啊!”

    “對,昨天晚上在家包的,你平常也不做飯,多給你帶點留著以後吃。”

    “就這些?兩天就吃沒了。”

    “那我就再給你包!”

    母親的興奮全然由於溫嫻態度的轉變,她收拾好碗筷,把其他熱菜也端了出來。溫嫻主動聊天:“最近書店促銷嗎?”

    “沒有的事,那怎麽可能。成衣店好像有折扣,這幾天去買幾件衣服?”

    “不用,我夠穿。”

    對話和諧地在筷子碰撞中進行,溫嫻卻漸漸感到疲憊,每一次迴應都十分敷衍,母親見她隻顧埋頭吃飯,便隨口說道:“多喝點水啊。”

    “喝水這種事情用不著你再教一遍吧。”

    溫嫻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心裏一團亂麻讓她頓時失去興致,僅剩的理智在力挽狂瀾:不要對你媽生氣,別再對她生氣,是你自己的問題……

    “我就是說說……看你一直沒喝水。”母親眼睛在盤

    子間遊走,聲音弱了下來。

    “因為我不渴!”溫嫻音調拔高,隨即降下來:“我得出去一下。”

    “不吃飯啦?”

    “不太餓。”

    “那你去哪?我陪你?”

    “就是走走,你迴去……或者在這裏呆著也行,我過一會兒就迴來。”

    “我陪你一塊走,我吃多了,也想溜達溜達。”母親站起來,蓋好飯盒。

    “讓我一個人安靜會兒吧!”溫嫻克製自己的聲音,讓它聽上去不那麽暴怒:“我最近過的不好,我從來沒說過,但我過的真的不好,我想自己調整一下。”

    “出什麽事你告訴我。”

    “我不想說,不想再說。這件事別管我……”

    “你看,有什麽事你又不告訴我,還不讓我管你,不管你我還能管誰?”

    “出了什麽事我不用細說,你看我後背上那片破玩意兒,還不知道嗎?”

    “我知道什麽?你都不告訴我傷口是怎麽來的,有什麽事你倒是說啊!”

    溫嫻試著張嘴,一想到那幾個字便是剜心的痛楚。

    “你讓我先出去走走,等我迴來再說。”

    溫嫻奪門而出,撒腿就跑,她怕母親再跟上來,仗著對這片街道熟悉,她繞一圈拐個彎,選了輛電車上去。巴黎永遠是浪漫多彩的,即使是冬天也會裝點出各種顏色,這對溫嫻來說最好不過,從上周開始,她發現自己在工作之餘,對顏色尤其敏感,她見不得純白和鮮紅,隻要看到便是渾身冷汗,心跳加速。

    現在她坐在電車上,不僅虛汗直流,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溫嫻頭皮發麻,耳朵裏嗡鳴不止。一位法國貴婦正站在她對麵,正滿臉嫌棄地看著她的男伴,男人滿臉歉意,似乎是他們的轎車出什麽問題,才不得已來坐電車。

    男人低聲細語地哄著女人,溫嫻的注意力全被那女人的衣著吸引過去,白色皮草大衣與熱情似火的圍巾,她為單調的冬日增添許多亮色,但在溫嫻眼裏,這個配色猶如災難。

    紅的刺目,白的耀眼。色彩奪走了婦人明豔動人的光輝,溫嫻挪不開眼睛,即使胸腔中激蕩著有力強勁的鍾鳴聲,她周身寒冷,牙齒開始打顫,那條紅圍巾換化成殷紅的血液在純白大衣上流淌,皮毛在空中甩開、扭曲,閃動成片片白色幻影,猶如東線黃昏時滿天雪幕。

    那裏的雪不似巴黎這般溫婉,風雪仿佛挾著

    刀子往人臉上劃,溫嫻迴想至此,感覺皮膚一陣刺痛,溫熱的血液順著臉頰滑到嘴角,她迴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地上,周圍是一片驚叫和哭泣。

    有人在高聲唿救,這讓她十分心煩。溫嫻坐起來,她旁邊站了許多熱心幫忙的路人,他們紛紛俯下身關切地詢問道:“你在流血!你其他地方有受傷嗎?”

    “你能聽得懂我們講話嗎?會不會說法語?”

    “醫生來了,我們讓開。”一個老人揮散人群,低聲念道:“這孩子一定是嚇壞了。”

    “請問,”溫嫻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站起來,漫無目的地問道:“發生什麽了?”

    她不指望有人能搭理她,沒想到那個老人卻特意轉身來說:“這裏撞車啦,你沒感覺到嗎?”

    “那我怎麽到外麵了?”

    一輛卡車與電車攔腰相撞,還有一些乘客受了很重的傷,急救人員悉數衝進去救人,她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車外,卻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已經走到電車外。

    “去找護士醫生,讓他們給你檢查一下。”老人見溫嫻不為所動,理所當然的以為她是還處在驚嚇中,便親自請來一位護士。

    溫嫻隻是又被其他事情占住頭腦而已,她注意到不少圍觀群眾和毫發無損的乘客情緒激動,目瞪口呆,甚至嚎啕大哭。

    那邊傳來消息,卡車司機和電車中的兩名乘客當場死亡。

    這到底有什麽好哭的?

    他們在幹什麽?

    至於嗎?

    頭上的傷口很快處理好了,溫嫻原地站了五分鍾,仍舊沒感受到能讓他們哭成這樣的悲傷情緒。她決定離開,轉身的後的那一秒差點嚇厥過去。

    母親直挺挺的在她身後站著,不知站了多久。

    “我ci……”溫嫻硬是憋住了那句粗口:“你怎麽到這來了?”

    “我在你後麵慢慢走,跟過來的。”

    “哦。”

    溫嫻冷淡地走開,母親走在她後方,這裏與公園較近,她沒有其他目的地,公園中隻有五六個人,比街上安靜的多。不等溫嫻開口,母親便問道:“去醫院?”

    “不用。”

    “怎麽迴事?”

    溫嫻保持散步的速度,用相對平穩的語氣說道:“我去了蘇聯,在東線……在前線。”

    “我做兼職教過的那個男孩兒,你還記

    得嗎?”

    “埃爾溫嗎?”

    “他死了。當初經手阿甯那件事的約格爾,齊格爾曼中校……”

    “我記得。”

    “他也死了。當年我在波蘭,住在一個學音樂的女孩兒家裏,我們許多年沒有見麵,她死前,已經是一名優秀的蘇軍上士。”

    “如果受傷的隻是我一個人,我能忍,我都能忍。但這樣,他們都死了,我要怎麽麵對活著的人?我怎麽告訴艾德,你的朋友不在了,我在柏林幾次路過埃爾溫的家門,都不敢進去看看他的家人,索菲亞的畢業戒指還在我這裏,她的母親在等候著這個生日禮物。”

    “我從來沒覺得戰爭能給我心理帶來創傷,我想我隻要躲著不就行了,我隻要活著不就行了,就算受傷,我治好不就行了。但根本不是這樣,真他媽不是這樣!”

    溫嫻徹底打開心扉,便開始滔滔不絕:“算精準點,我雖然沒真活四十年,二十九年得有吧,當年頂不住升學壓力,頂不住高考失利壓力,頂不住情感壓力,跳樓自殺的一攏一大把,我挺過來了。前幾年,我幾乎餓死街頭,仍然努力活著,自己給自己講段子,也挺過來了。”

    “娘的在四五年!我竟然覺得活夠了!”

    溫嫻不局限於講述什麽經曆,她不想細致入微的迴憶一遍,她將這幾個月來壓抑憋悶在心裏的統統傾瀉出來,不在乎母親能不能聽懂,她隻想自己過癮。

    這壓抑感如同不消化的食物,堵的她直犯惡心。

    “其實我沒活夠,媽,我還沒活夠……”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沒活夠……我還沒玩兒上電腦呢……我還想迴國看看……我還要掙錢在柏林買套大房子,我要買車,早都計劃好了投資誰家股票,我還沒活夠呢……我還等著成為微軟蘋果阿裏巴巴的大股東呢……”

    “我這麽多金手指,我都沒敢開嗚嗚嗚嗚嗚嗚嗚……我怎麽就這麽沒用……”

    “我太沒用了……我就是來拖後腿的……都是我的錯。”

    母親不顧忌什麽形象,陪她坐在地上,她在哭訴,母親在揪草。

    她不打擾溫嫻,雖然大部分的話都聽不清。

    微風拂過,塞納河中水麵微瀾,這是巴黎,深深的河水隻飄了一層薄薄的浮冰。

    風吹開雲層,聚了幾日的雲彩慢慢散開,陽關暖融融的,草地上灑滿金黃。

    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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