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溫的大部分力氣用在抓緊溫嫻的手腕上,她的手與匕首固定,溫嫻親手參與利刃剝奪他最後一絲唿吸的過程。這是她曾經的學生,她教他提筆算題,未曾教過他持刀自盡。溫嫻無聲的尖叫著,喉嚨發不出聲音,雙眼流不出淚水,埃爾溫的手心比她的手更加溫熱,她抱著最後的幻想,輕喚一聲:“埃爾溫……埃爾溫?”

    大樓空曠的能發出輕微迴音,靴子破開積雪的聲音尤其刺耳,幾次試探的點射令人心悸,雜音兀然而起,卻沒有一個聲音屬於埃爾溫。

    不應該這樣的,不對,不是應該……這不對……

    他太年輕了。

    “埃爾溫!”

    溫嫻扯開破鑼般的嗓子一通嘶吼,她自到達東線以來,第一次有這樣大的力氣。渾厚有力的俄語出現在樓梯口,幾聲放肆的大笑後,一人說道:“看吧!我說的是不是一點也沒錯?”

    “是中國人嗎?是的話……中國與咱們一夥,那她也是和咱們一夥?”

    “你是不是傻啊?伊萬列維奇,都這樣了你看不到?”那個士兵收起槍,蹲在溫嫻身邊,用她一竅不通的俄語問道:“勇敢的姑娘,你是哪個部隊的?”

    “她聽得懂嗎?你會說中國話?”

    “我猜是不是在邊境被抓的?”站在後麵的老兵發話:“不要管這些,先把人帶迴去,再好好詢問,這個小姑娘說不定嚇壞了。”

    溫嫻在地上癱坐著無法動彈,一名斷了門牙的士兵上來掰開埃爾溫堅硬的手指,咒罵道:“媽的!這德國佬是真不想死!”

    他抬頭看到溫嫻,露出笑容,這笑容無比單純,單純的除了不懷好意沒有其他內容,她看著埃爾溫留在這裏的軀體,雙目空洞。溫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有剜心剮肉的痛楚,外麵還站著數十名蘇軍,他們急切地離開這座城市,還來不及好好翻找納粹士兵屍體上值錢的戰利品,不過摘下幾枚鐵十字,一番交換爭搶中,老兵再度催促離開。

    溫嫻被兩個人從地上抬起,她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酸痛的腳掌第二次撐起這個身體時,小腿很不爭氣的開始抽筋。溫嫻咬死牙根,細密的冷汗黏住雙鬢搭下來的碎發,她木訥地走下樓梯,前路麵對的是陌生的語言和部隊,陌生的土地和國度,這比無所依靠的流浪更慘,她的命捏在這些蘇軍的手裏。外麵的陽光也是發寒,銀裝素裹的世界吞噬一切生機,她的腦海中又出現那句話:人類曆史上最大的浩劫。

    雪下掩埋的不是肥沃的土地,而是森森白骨。

    兩夥士兵相互交換了幾句情報,站在原地研究起地圖,抓著地圖一角的那位士官忽然偏過腦袋,隨著擊穿頭骨的一聲響,士官身子歪倒在地圖上,模糊破舊的地圖被撕成兩半。溫嫻幾乎站在最後,她感覺右後肩處遭受一股強大的衝擊力,似乎是被一隻握住冰錐的拳頭猛擊了一下,一個點的劇痛擴散到整個後背,溫嫻麵朝下摔倒在地上,灼痛感開始慢慢四散開來,本能讓她在跌倒的時候要馬上爬起來觀察四周環境,溫嫻動作遲緩地撐起雙臂,一顆子彈擦著她的後背打過去,她翻轉身體,仰麵朝上,才淡了一點的火硝味兒再次濃厚起來,她失去了對混戰的懼怕,雙方在她交火,溫嫻如同一具死屍,一動不動,唿吸微弱,口鼻邊甚至看不到唿出的白氣。

    腳腕處一陣刺痛,這種痛感是她不在意的,溫嫻眯著眼睛看向天空,各種各樣的疼痛撕扯她的身體,癢痛感盤踞在雙手雙腳,脹痛在小腿上扯開大旗,酸痛在全身的每塊肌肉上都有自己的地盤,灼痛則在右肩處新開了片荒。

    溫嫻的腦子裏終於開始思考,她想:這還活著幹嘛?我這麽沒用還是死了吧。

    這是一場閃電般的戰鬥,如狼似虎的黨衛軍士兵撲上來,蘇軍在之前的作戰中幾乎彈盡糧絕,他們還剩下八【】九個人,悉數被俘。無論是哪一方,他們都沒有注意躺在地上的溫嫻,隻有一個士兵路過屍體走入大樓的時候多看了她一眼。

    德軍踩著赤雪打掃戰場,他們是趕來的援兵,足有四十多人,領頭的軍官是一名上尉,沒幾分鍾,這個臉蛋皸裂的上尉走出大樓,他神色異常複雜地蹲在溫嫻腦袋邊上,仔細一瞅,哦,沒死。

    他手指裏捏著一張東西,遮住溫嫻望天的視線。那是一張沾染鮮血的照片,中間被劃出細窄的洞隙,上尉轉過頭咳嗽一聲,清空嗓子中吸進去的煙灰,說道:“這是不是你?”

    他都這麽說了,溫嫻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仔細查看,上尉頗有耐心地舉著照片,溫嫻看了半天也沒人出來那是自己。照片損壞太過嚴重,她不敢確定。

    “不知道。”

    “寫下你的本國名字。”

    上尉往她手裏塞去一張皺巴巴的破紙和一截鉛筆頭,溫嫻別著手腕,顫顫巍巍地寫下“溫嫻”二字,筆畫扭曲斷裂,上尉在她身邊認真地對比照片背後的標記,點頭道:“這就是你。”

    什麽鬼……?

    “這也是你

    的行李箱,我不管你是怎麽到這裏的。”上尉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快走吧,離開這裏。”

    “這附近……有飛機場嗎?”溫嫻小腿打著顫,她慢慢站起來,上尉給她指了方向:“走出這條街上大路,一直向前,你會看到一片很大的空地,那裏可以停飛機。”

    上尉見她遲遲沒有動身離開,已經準備去盤問俘虜的腳步又轉了迴來:“還要幹什麽?”

    “那我……我能不能帶他迴去?溫格納少尉,我想……”

    “不,不可以。他會以戰士的身份榮歸。”上尉說道:“請你馬上離開。”

    那好。

    溫嫻最後看了一眼上尉手中的照片,埃爾溫沉睡的那棟樓,她終於邁開步子向前走去。雪麵上泛著粼粼金光,她的喉嚨一陣發緊,幹澀的口腔分泌不出一點唾液,溫嫻用紫紅發黑的手指撥開最上麵一層落滿黑灰的雪,底下的積雪還算幹淨,她抓了一大把攥在手裏,捏成梭形送進口中。

    她隻想吃一個解解渴,結果吃了一路。直到她看見那片寬闊地能降落飛機的空地上停著一架小型飛機,溫嫻嘴裏的雪塊正好消失殆盡,一個衣著光鮮的漂亮女人出現在機艙口,她正向溫嫻招手,隔著很遠就喊道:“這裏!”

    溫嫻拖著一條腿緩慢挪過去,她全程都在聽這個叫瑪莉安娜的女人在說現在的天氣多麽適合飛行。

    “埃爾溫怎麽可以讓你獨自走過來呢?”

    “他送我……送我來的。”

    “是用車?”

    是用他的生命。

    溫嫻坐在位置上,若是往常,她一定會問問這個風光的女明星怎麽會認識埃爾溫,但現在她沒有這個精力,她疲憊到無力唿吸。

    “要喝水嗎?現在沒有東西吃,不過……我看看,還有酒!”

    瑪莉安娜興致衝衝地拿了酒杯和半瓶白蘭地,幾秒的時間,等她的視線再度投向溫嫻時,發現她已經睡了。

    溫嫻睡得不省人事,期間隻醒過一次,她渾身冰冷,自己躺在地上,身上裹著厚厚的毯子,隻能通過深度睡眠來躲避頭痛欲裂,清晨時分第二次餓醒,她翻個身又睡了。溫嫻與瑪莉安娜自從飛機起飛後,全程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中午十二點多,飛機降落,明豔動人的女星用指尖沾取小塑料盒中的紅色顏料,在下唇輕輕點了幾下,對有些清醒的溫嫻說道:“我們到了,要我直接送你去溫格納的莊園嗎?或許你希望在那裏等他

    。”

    “謝謝,但我不去那裏。”溫嫻腳步搖晃著走下飛機,她終於觸到一絲溫暖,後頸出了一層汗水,腳上的鞋襪潮濕難忍,每一腳踩下去都是黏糯的,雪水和汗水從腳趾縫中冒出來,溫嫻看到機場鮮紅的納粹旗,她停滯許久的大腦開始正常思考,她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地,法國。

    這已經到柏林了不是嗎?之前的計劃算是完成一半,現在已經十二月中旬,還有四個月,隻剩下四個月。

    車子開到城外便進不去,不少汽車排成長隊在城門外等候,瑪莉安娜與溫嫻並不同路,轎車更無法開入市中心,她們隻能選擇下車步行,二人在岔路口分別,溫嫻在街邊排隊買到半個黑麵包。

    很有複古風的黑麵包,裏麵還摻著能劃傷牙齦的麥麩皮。她挑也不挑,整個兒吞下去,現在德國連土豆都很少,主婦們變著法子找東西填飽肚子。後世多少小姑娘叫嚷著減肥,要吃全麥麵包,無糖無油純全麥麵包。

    溫嫻剛吃了一個,純全麥,純的返祖。

    從接近市中心步行到車站需要足夠的體力,而溫嫻根本沒有這種東西,她坐在路邊休息,磨損厲害的行李箱放在腳邊,溫嫻揉揉酸澀腫脹的眼睛,順便看到了自己黑乎乎還流膿的手指。

    咦?我指甲怎麽還掉了倆……

    左手拇指指甲豎著從中間裂開,一半翻過去露出裏麵紫紅的肉,她根本不知道這是在哪撞的,溫嫻捏起磨漏了指尖處的手套,把拇指縮進去保護起來,至於另一根手指,保不保護沒什麽意義,反正整片指甲全部脫落。

    掉在東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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