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雲的確有這種無論是非對錯都不想再與韓府牽扯的心態,隻是香雪兒這事,在她心裏是個例外。因就搖著頭,說道:“不,既然是不公開的,那我就沒什麽負擔可言。”


    鄧麗莎全然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麽爽快,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心裏有許多話,嘴裏卻隻管把“謝謝”兩個字說了很久。


    “傻丫頭。”沈初雲笑著走到鄧麗莎身邊去,拍著她的肩膀,徐徐說道,“我答應你,一方麵是為了我心裏的愧疚。更重要的是,我跟韓仲秋打官司的時候,你在其中的身份不也很尷尬嘛。那時候,你沒有因為那層親戚關係就疏遠我,反而毫無保留地跟我站在一處。而現在,你需要的隻是我陪著你走這一趟,我又不必去處理什麽複雜的親友矛盾。如果連這麽一個小忙都不肯幫,那我豈不是很忘恩負義嘛。”


    有些事,身在其中的時候不覺得。過後迴頭一看,連鄧麗莎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當時的她原來是頂著那麽大的壓力,無私地為朋友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因就有些害羞地搔了搔鬢發,有些不好意思又暗暗驕傲地嘀咕了一聲:“倒也是……”


    沈初雲看她這一派嬌憨的表情,不由從心裏直笑到臉上來,點了點她圓圓的鼻尖,說道:“所以啊,我們兩個人之間,往後就不要說這麽見外的話了。你做什麽我都支持,精神上、行動上都支持。你也會一樣對我的,是不是?”


    鄧麗莎便笑著一點頭。


    ###


    讓鄧麗莎料不到的是,去醫院探望香雪兒的手續,堪比進入總統府。事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許多人去向院長表明絕無采訪之意才被允許探視。


    走在住院區狹長而陰森的過道裏,鄧麗莎的手心、腳心不由滲出一層又一層的汗,每走一步都很艱難。這個時候是醫生查房的時間,所有的病人都得待在病房裏。有幾扇門背後傳來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他們想出去,他們不想打針,他們說自己沒有病。


    沈初雲皺了皺眉,一隻手被鄧麗莎緊緊握住,另一隻手不安地抓著胸前的衣料。實在無法想象,一個曾經有著耀眼光芒的電影明星,如今卻生活在這種環境裏。


    等走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區域時,院長便在一間病房門口停了下來,解釋道:“這裏一排都是單人間,白天夜裏都有專門的看護,相對條件比較好一些。”說罷,指指跟前的那扇門,表示香雪兒就住在這一間。


    病房門上都安著一塊玻璃,方便醫生護士觀察病人獨處時的情況。


    沈初雲望著鄧麗莎,眼中含著猶豫和恐懼。兩個人將四隻手牢牢地握在一起,一步一步挨著,並肩站到了門口,朝裏麵看去。


    隻見裏邊有個蓬著發的女子,臉上敷著很厚的粉,身上穿著一件粉色的緊身小襖,手上有一條長長的綢帶子,不斷地在半空晃啊晃啊,嘴巴一張一張的。一時聲音很弱,一時又扯著嗓門大喊:“蘇三此去好有一比,好比那羊入虎口有去無還……”


    “那就是香雪兒?”鄧麗莎的心被猛然一撞,不由將沈初雲的手攥得更緊了。


    “是的。”院長在她們身後低聲答道。


    鄧麗莎雙唇顫顫的,抬起一隻手,死命捂著嘴,生怕哭出聲來,會嚇著裏頭的香雪兒。


    隻見她唱罷,呆呆地站了一晌子,眼神空洞無光。良久之後,忽然嘻嘻地笑了一下,含羞帶怯地將綢帶往臉上一遮,然後從偷笑變成了放聲大笑,開始滿屋子打轉,又來了一段綢帶舞。


    院長不錯眼地盯著香雪兒瞧著,口裏輕聲提醒道:“今天的症狀又不大好,你們在這裏看看就算了,千萬別讓她看見你們。她這個樣子是完全是以為自己在登台呢,要知道唱戲是一種會跟觀眾有交流的職業,一旦她瞧見了你們,並不會感到害怕,反而愈發地興奮。我倒是擔心,她的這種人來瘋會嚇你們一跳。”


    鄧麗莎的腦袋不停地點著,眼神跟著也放了空,不知是真聽懂了院長的話,還是被香雪兒的現狀給嚇著了。


    沈初雲鎮定了一下,扶著鄧麗莎去角落裏冷靜冷靜。自己則小聲向跟過來的院長問道:“剛才香雪兒唱的玉堂春,是她平時喜歡聽的戲嗎?”


    院長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迴憶道:“聽她以前的管家說,沒演電影之前,她是唱戲出身。現在是疏於保養,一把好嗓子就給毀了,也聽不出從前的風采了。據我猜測,玉堂春可能是她最拿手的戲。因為我十次來,大約有九次都能聽見她練這一出。”


    沈初雲點了點頭,對鄧麗莎提議道:“我們出去透透氣吧。”


    臉色蒼白的鄧麗莎哪還有力氣說話,虛虛點了一下頭,心裏巴不得趕緊逃離這個使人壓抑的地方。


    迴到院長辦公室稍事休息之後,沈初雲從包裏掏出一個信封來,恭敬地雙手遞了過去,道:“院長,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一點心意,算是香雪兒的住院費也好,夥食費也好……”


    “其實她現在已經不缺錢了。”院長將信封往迴一讓,道,“之前報道的影響非常大,我們醫院光是收各地寄來的匯款,就需要騰出一個專門的會計。”


    鄧麗莎搶上前道:“那麽,幫助其他病人也是可以的。”


    院長愣了一下,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好,就笑笑地收下了。接著,斂起神情,目光顯得十分凝重,沉聲向她們說道:“香雪兒之前倒是恢複得不錯,可惜忽然被揪出了陳年往事。許多記者眼裏隻有頭條,而沒有半分人應該有的道德。對外說什麽民眾有知情權,記者有報道自由,可對待受害者卻絲毫不把人權放在心裏。起初幾天是通過醫院裏的各種關係,堂而皇之地進來拍照、采訪。我眼見著快要治好了香雪兒的病,卻因為他們不斷地提起往事,而功虧一簣了。現在的她比剛來時,更加地不如。前兩天,我想了個法子,在院門口貼出告示,謝絕一切采訪。你們猜怎麽著?”說到這裏,氣憤地將拳頭砸在桌子上,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竟然有人深更半夜爬牆進來!這種行為哪裏隻是打擾到香雪兒一個,甚至還嚇壞了我們醫院其他的病人。你們試想想,夜靜更深的時候,整個醫院的燈光都暗了,突然從窗戶上爬進來一個人,別說病人了,我們好好的醫生護士,都不免會受驚呀!這也是為什麽,我起初並不同意你們二位來探望她的理由。”


    聽了這番曲折之後,沈初雲、鄧麗莎簡直不敢相信,事態居然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兩個人不禁低頭沉默了許久。


    ###


    迴去的路上,依舊無言。


    秋風把沈初雲的鬥篷吹得飄起來,她兩隻手緊緊攥在身前,越攥越用力,指節甚至發出咯咯的響聲。


    但是,鄧麗莎沒有任何的察覺,她的腦海裏滿是香雪兒的畫麵。


    原來那麽俏皮的一個人,竟然成了這個樣子。即使香雪兒曾經插足過別人的婚姻,也疑似腳踏幾條船。但是到了散盡家財的地步,也夠贖罪了吧。這樣毫無尊嚴地活著,會不會已經超出了她所犯下的罪孽?


    論情理,梁繡珍應該去看看香雪兒的。但實際上,那是不可能的,甚至梁繡珍會很惡毒地說出活該、這樣還不夠之類的話。


    “麗莎,我可能要食言了。”沈初雲想好了主意,就忽然地站在街邊不動了。


    “什麽?”鄧麗莎的思緒被打斷了,一臉茫然地轉過頭去,怔怔地望著沈初雲發呆。


    沈初雲上前兩步,拉起鄧麗莎的手,眼中稍含著幾分出爾反爾的愧疚,坦白道:“我想我不能遵照昨天許諾你的話,對香雪兒的事情隻字不提了。相反,我一定要寫文章,來抨擊那些不顧道德的記者同行,我要把他們為了吸引眼球而害得香雪兒無法痊愈的事情,全都揭露出來。即便香雪兒自己有錯在先,但是她罪不至此。她破壞婚姻,該上審判庭就上審判庭,法律不管,就去爭取法律改革。我們可以用道德批判她不光彩的過去,讓她為自己的過錯付出合理的代價。可是請注意,是合理的代價,而不是搭上一整個鮮活的人生。她的道德錯誤沒有把任何人給逼死,那麽我們又怎能逼得她隻剩一條死路?女子不軌就要以命贖罪,這……這難道不是封建社會才有的事情嗎?這種狀況發生在如今的文明年代,難道我們都不用臉紅的嗎?”


    鄧麗莎還未從在醫院所見的那種恐懼中走出來,整個人的精神還是很虛弱,訥訥然地問道:“你可想好了?”


    沈初雲無比嚴肅地一點頭:“剛才在病房外,我就想到了一件事。民國元年,孫先生曾頒布過暫行報律。我記得第三條就是,調查失實、汙毀個人名譽者,被汙毀人得要求其更正。要求更正而不履行時,經被汙毀人提起訴訟時,得酌量科罰。而現在,硬要把一項不存在的教唆罪名安在韓外長身上,難道不是調查失實、汙毀個人名譽嗎?這些無良記者不去澄清事實倒還罷了,竟然還要進一步地采取不人道的調查手段,去傷害一個意識不清的女子,這個罪過可不比汙蔑名譽小啊!可是為什麽,這樣一份報律還未得到完善,就草草地被廢止了呢?”


    鄧麗莎將兩條眉毛皺攏在一處,有些猶豫地解釋道:“因為記者不該被約束,這是侵犯自……”


    “記者有什麽特權可以免於監督?”沈初雲哭喊著剪斷了她的話,“睜開眼來看看現實吧,有多少人頂著言論自由的名義,做的卻是喪盡天良的事情!香雪兒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例子,且還不是孤例。她本來就快要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可是現在不可能了。院長甚至說,永遠都不可能了!”說完這一句,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先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畫並收藏女先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