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現實對沈初雲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她過不去自己心裏的坎,她無法像個沒事人一樣地冷漠,她說服不了自己香雪兒的現狀僅僅用咎由自取就可以概括。雖然,她不知道破壞家庭這個道德問題,在法律上應該受到何種懲罰才合適。但她心裏有個聲音,很清楚地在說,過頭了,已經很過頭了。


    “噯噯噯,那邊的,幹什麽呢?!”隨著一聲厲喝,發現她們動靜不對的巡警吹著哨,往這邊跑了過來。


    “我們迴去說。”鄧麗莎發現情況不妙,忙用眼神提醒沈初雲,又趕緊遠遠地向著巡警一彎腰,笑著賠罪道,“警察先生別誤會,因為我朋友家裏有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情緒有些激動。她並不是壞人,我們這就迴去了。”說罷,就拉著沈初雲一口氣跑過了一個路口,伸手叫了兩輛人力車。加了錢,讓車夫跑到最快。


    ###


    到了家裏,鄧麗莎遞上一杯熱茶,試圖讓沈初雲冷靜下來,說道:“我們拋開私人關係來分析分析吧,你這番言論發表出去,分明是在得罪整個新聞界,而不是我個人。”


    沈初雲沒有迴答她,隻是緊抿著唇盯著地上不動彈。那雙眼睛裏寫滿了堅持,毫無任何的雜念,叫人一望就能看到她心裏去。顯然,這是沈初雲心裏最直白最無私心的決定。


    鄧麗莎長長地喟歎一聲,她的腦子裏還是很亂,什麽樣的思緒都有,這跟她過去辦事從來都心無旁騖有著很大的不同。她撓了撓頭,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不過……你要是持這個立場,也許韓外長的壓力會小很多。”


    沈初雲的眸光中多了幾分尖銳,甚至竟有些敵對的意思,冷冷地反問道:“你是話裏有話?”


    “我沒有,我隻是……”鄧麗莎的頭和手都猛然搖了起來,很激烈地表達著自己不是在懷疑沈初雲的立場。她隻是被今天的所見所聞給嚇住了,更被今天所暴露出來的種種業界問題,給打擊得完全失去了從前思考問題時的果斷和高效。


    “自由”二字在鄧麗莎眼中是很重很重的,她對自由的追求,僅從婚姻主張來窺探,就可了解一二。她曾經樂觀認為,婚姻是可以隻靠道德來約束的。但今天展現在她眼前的一切,正是婚姻沒有很得當地被法律所約束,而產生的亂象。


    因為梁繡珍作為元配的權益沒有具體地寫進法律,所以她隻有選擇用自己的方式,來審判香雪兒。可是這種繞過法律的懲罰,再遇上“世事難料”這四個字,就造成了香雪兒今天不可逆轉的悲劇。


    即便鄧麗莎漸漸意識到,她過去對於自由的追求可能有不周全之處,但是要修改內心之中樹立已久的信仰,還是需要時間的。她真的很難一下子就轉變觀念,去批判過去曾經無比堅定的追求。


    不知該怎樣表達心情的鄧麗莎,焦急地在房間裏打轉,語無倫次地拚命找著各種借口:“你聽我說,新聞這個職業不光對我們兩個來說是新的,對整個中國而言都是新鮮的。在中國,自由新聞的曆史很短,很多事情連從業者本身都還摸不著頭腦。就像我從前根本不知道新聞界除了要錢不要臉的潤金之外,還存在這樣一種為了頭條可以枉顧道德的亂象。我,我受到的衝擊太大了……對,那幫人錯得很離譜。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好像有一個地方……在被猛烈地衝擊,甚至推倒重建。你所倡議的訂立新聞法,會不會已經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我們隻是一家聚焦婦女問題的報社,我們……”


    沈初雲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鄧麗莎,仿佛從來都不認識這個人似的,站起來義正辭嚴地糾正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匹婦亦有責!我們為什麽隻能去關心婦女的事業,而不敢去觸碰其他問題?既然我已經看到了有人正在遭受著,無序的新聞報道所帶來的折磨,那麽我如果再要保持沉默,無疑是對香雪兒的人生犯下了第二次不可饒恕的大錯,我不允許自己變成一個漠視生命的人。你別忘了,我們畢生的信念是要消除男女之間的不平等,而男女平等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個起點,最終我們要創造的是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啊!”


    鄧麗莎扶著額頭,無力地點點頭,用眼神傳遞著對於自己剛才言語失當的愧疚。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腦海中一片空白,就像一台停下來的廢舊機器,連轉都轉不動了。


    長久的沉默之後,沈初雲再次強調:“你記住,我從沒有說過良言報社隻關注女性。我隻記得我立過的誌向是,要辦一份女子看世界的報紙。正如我揭露工廠剝削工人,是為了讓民族企業良性發展一樣。為了中國的新聞事業能走上正道,我早就做好準備承受一切炮火,哪怕將我燒成灰燼,又有何懼!”


    “是,問題在我,我現在很亂,想冷靜冷靜。”說罷,鄧麗莎沮喪地躲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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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無話,直到次日清早,失眠了大半宿才將將睡著的鄧麗莎,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給驚醒了。


    她迷迷糊糊下床去聽,隨著那陣低沉的聲浪,把消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她的眼睛就越睜越大。直到對方掛了電話,她依舊穿著單衣,愣愣地站在原地。


    沈初雲起來一看,不由驚唿起來:“怎麽了這是,穿得這樣少,也不怕凍著。”一麵念叨著,一麵迴房去找了一件衣服給鄧麗莎披上,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口裏仍在埋怨道,“你這丫頭別是得了什麽病,從昨天起就精神恍惚的。”


    有兩行淚簌簌落下,鄧麗莎緊緊抓住沈初雲的雙臂,猛可裏一頭紮在沈初雲的肩上,嗚嗚地直哭:“你是對的。”


    “怎麽了?我仿佛聽見剛才有電話接進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沈初雲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口裏一直地發問下去,“到底怎麽了?有事兒你可別瞞我。”


    鄧麗莎抬起頭,拿袖子胡亂地揩揩眼睛鼻子,盡量維持著鎮定,略略簡述了一遍:“剛才電話裏說,昨晚上又有記者去爬醫院的窗戶,正好是從香雪兒的病房爬進去的。她受了刺激,她……一下就不行了,尖叫一聲,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醫院盡了力的,但是……剛才打電話的人是院長,他說情理上該向我們說明的,我們送去的那幾百錢,他準備用在香雪兒的葬禮上。昨天院長不是還同我們說,香雪兒的日常開銷不成問題嘛。那是因為她現在隻需要一張床、一口吃的,但要正經辦起大場麵來,恐怕就不夠了,必須要挪用我們的錢。院長不想草草地把香雪兒的身後事給打發過去。她是無辜枉死的,如果能大操大辦一番,一方麵是給份體麵,一方麵也是想擴大影響來進行抗議。所以,花費可能會比較多。”


    這個消息也把沈初雲給嚇傻了,昨天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哪怕談不上好,至少也是一條命。怎麽才過了一晚上,說沒就沒了呢。


    兩個人失魂落魄地找出兩身素淡些的衣服,換好之後,在辦公桌上留下字條,就匆匆去了醫院。


    因為是所西式醫院,一切的後事都是文明的辦法,屍身已經妥當收斂了。


    院長的眼眶紅紅的,忍著哭腔說道:“因為她是個孤家寡人,在治療方麵,我們很放得開手腳。即使拋開她過去的身份和經曆不談,她這個病例對於我們研究這門醫學來說,有著不尋常的意義。可是如今呢,一切全毀了。活生生的人沒了,我們的醫學嚐試,也似乎永遠沒有結論了。我要痛斥這些記者,我要抗議!他們不負責任的行止,作下的冤孽豈止是一點點。”


    在場的醫生護士,以及沈初雲二人都沒有打斷院長的話,也想不到任何話可以用來安慰的。


    想起從前,於電影院及報上所見的香雪兒,長發堆雲、皓齒微露,一雙春水般的眸子,一笑起來能叫明珠美玉頓失顏色。


    在其風光之時,沈初雲離她最近的一次,仿佛就是在大華娛樂城的樓上,意外地發現她鑽進了韓府的汽車裏。


    那一眼,如今看來,竟是她此生的大劫。


    沈初雲不由想到了陳依曼這個讓她恨了許多年的名字。


    當時,因為錯把香雪兒的背影當做是陳依曼,無意中將這個故事一步一步推向了悲劇。到今日,心中感慨無限,甚至隱隱在擔憂,陳依曼好嗎?恩怨對錯都過去了,雖然很難對那段往事說原諒,但至少還是希望陳依曼能活著。


    幸好當初沒有按照梁繡珍所說的去辦,幸好是交給了韓延蓀,再不濟,應當也不至於慘過香雪兒吧。


    誰的命不是命,誰的一生毫無瑕疵,但願她已經重新開始新的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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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去的路上,鄧麗莎的一雙眼早就哭腫了。好容易平複下來一些,很快又有兩汪淚蓄滿了。她緊緊攥著沈初雲的手,抽抽搭搭地說道:“我同意你昨天的提議。這時候說這個話,仿佛是太遲了。可是,為了世間再無第二個香雪兒,哪怕是刀山火海,我們也該一起去的。”


    沈初雲迴握著她的手,寒風吹得她兩人臉上、手上都紅撲撲的,一點熱氣都沒有。卻有一股永遠不冷的熱血,從心底裏一直地湧出來。沈初雲擠出一絲笑意來,道:“我知道,這個決定會讓人畏懼。可是,我們可以這麽想,我們承受的罵聲越喧嚷,後來人的路就越平坦。為了這個行業,能受人理解和尊重,我們首先就要勇於自省。自己做過的事,先要敢認,然後才能談對錯,厘清了對錯,才能建立秩序,有了秩序才能平穩而長遠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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