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兩人正說著話,沒上鎖的門被輕輕一下隙開了一條小縫。背後有一隻烏溜溜的眼睛往裏頭一瞥,稍作停留之後,門被忽然地推開。


    隻見孟盼晴一手高舉著報紙,從外頭一蹦就進屋來了,口內笑道:“哈哈,總算被我逮到人了。話說,你們最近都忙什麽呢?”


    那兩人先是相視莞爾,隨後鄧麗莎便扭過頭去迴答:“自然在忙社會新聞呀,你難道都不關心的嗎?”


    孟盼晴眼珠子一轉,問道:“皮鞋廠女工的事兒?”然後,背著兩隻手走到辦公桌邊,向著桌上的雜物東瞧瞧西看看的,“我以為已經過去了呢。”


    沈初雲付之一笑,道:“你不是身在其中,沒有切身的厲害關係,對於這事兒關注幾天之後,自然就覺得興致索然了。”


    而事實上,孟盼晴並不是忘卻了,隻是全副心思都被更為看重的另一件事給占滿了。因就挺挺身子,清清嗓子:“我看你們這愁眉苦臉的模樣,就知道你們還沒看最新的新聞呢。”說罷,抿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獻寶一般地將手裏的報紙,亮在了胸前。先移到沈初雲眼跟前頓了幾秒鍾,又飛到鄧麗莎眼跟前得意地微微一晃,口裏還哼著《命運交響曲》的前奏。


    鄧麗莎眸光一亮,伸出雙手趕緊抓住了報紙,驚喜地衝著沈初雲喊道:“哎呀,你快看看,這次秋季招生,北大收了九名女學生。”


    其實何須這樣喊出來,沈初雲早也看見了,隻是激動得都快不會說話了。稍待平複之後,她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貼在鄧麗莎背後,兩個人齊聲地將新聞標題又念一遍:“北大首開女禁,創曆史之先河。”


    沈初雲又將手指點著標題下的第一行字,眼裏閃著淚光,嘴裏卻直笑:“是下午剛放的榜,難怪我們還不知道呢。”


    鄧麗莎反複將報道看了三遍,接著抬起頭來,對孟盼晴道:“明年可就看你的了。”


    “對啊,明年是我的天下!”孟盼晴一拍胸脯,既是胸有成竹,也很是躍躍欲試,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見證和參與曆史的喜悅及興奮。


    她們都知道,女子文明的一頁新曆史,肇始於今。


    ###


    然而這一則振奮人心的消息,並沒有讓鄧麗莎高興多久。


    次日一早,鄧麗莎就氣衝衝地將報紙摔在了桌上,衝著沈初雲一挑眉,意思是讓她也看看,口裏還氣憤地喊著:“這是今天的早報!”


    “說了北大招女生的事兒嗎?”沈初雲估摸著又是哪個老古套批評若施行男女同校,國將不國矣。她將報紙一展,整個人卻幾乎像是石化了一般,“這……”


    鄧麗莎抱著雙臂,不耐煩地白了一眼,才冷哼道:“沒什麽好說的,我們跟他的合作是有協議的。”


    沈初雲卻出人意料地並不表現出氣憤來,甚至有些不同意鄧麗莎的決定:“難道……都不問問他怎麽說嗎?”


    “事實勝於雄辯!”鄧麗莎將一隻手拍在桌上,儼然是一副不容商量的態度。


    “我覺得,他,他……他好像不再是從前那個……”說著,沈初雲再將報紙拿起來讀了一讀,蹙著眉,神情極為複雜。


    這樣的反應,讓鄧麗莎既意外又無語,鼻間不停地哼著氣。攤了手,一臉不可思議地拿話反駁:“我們和他從來都隻是合作關係,說是朋友都勉強,你可別自信能夠看透他的內心。”說時,又輕蔑地一搖頭,“我們都隻了解自己罷了,其餘的就該隻信眼之所見。”


    沈初雲卻不知道是怎麽了,怎麽說都不肯相信鄧麗莎的話,隻管低聲喃喃道:“我就是怕這個所見並不接近真相……”


    “初雲!”鄧麗莎忍不住將兩個拳頭用力捶在桌上,說時,腦海中忽然閃過很多畫麵,心裏不由起了個念頭,嘴上有話要說又不好意思出口,猶豫一番才啞著聲道,“等他來了再說吧。”


    沈初雲稍稍一點頭,又一次將目光斜向《幸福報》。


    原來,讓她們如此僵持不下的消息,跟北大首開女禁絲毫沒有關係,而是賀憶安跟他的高中同學柴俊生被一位上海的記者拍到整夜輾轉煙花場的照片,正登報批評他們呢。尤其是賀憶安,如今頂著一個良言報社合夥人的頭銜,也算是女權運動參與者了,可私下裏的這種生活,卻著實讓人失望。


    正在她們僵持不下時,賀憶安懷著愧疚走了進來。


    鄧麗莎往椅背上一靠,一手舉高了報紙,肅著神情冷聲道:“解釋一下吧。”


    賀憶安心裏局促不已,像個犯了錯的孩童一般急於要澄清自己的委屈:“我剛和新聞裏提到的柴先生打完電話,就匆匆忙忙趕過來了。我這位同學家裏開了一家肥皂廠,最近又在試著做花露水。因為他家是新做的品牌,自然比老品牌定價低些。你們知道的,肥皂呀、花露水呀不都是做女性生意嘛。這種話題又剛好很引起女性的注意,再提一筆新文明,更是招人眼了。因此,對手一直有意盯著他們家的人……”說時,緊張地觀察著沈初雲的表情。


    鄧麗莎冷笑著剪斷了話頭:“對手的這些小動作固然登不上台麵,不過也著實是自己行為有虧,才讓人有機可乘啊。”


    “對,沒錯……”賀憶安訕訕地搔著頭,把臉低了下去。


    鄧麗莎的眼睛死盯住他,道:“那麽你呢?”


    賀憶安覺得嘴裏苦苦的,一股酸澀從鼻腔一直湧到了眼睛裏去:“我,我……的確是一晚上……都,都跟他在這些地方。但,我是因為有些事情沒有想通,我就……”


    鄧麗莎便冷笑道:“是啊,賀君曾說過的,男人談事無論是公是私,仿佛隻有在溫香軟玉的閨房裏才能談下去。”


    沈初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複又拿起報紙再看看內容和所拍攝下的照片。


    “我,我不是的。我不是去談什麽事情,我是說當時我為了一個問題很困擾,我……”說著,賀憶安便就將頭抬著,望了沈初雲,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


    鄧麗莎將他這番深邃的凝視看了個滿眼,心裏仿佛是確定了一些事情。迴頭也衝著沈初雲瞧了幾眼,為了讓她清醒一些,故意地追問賀憶安:“那你到底是怎樣呢?溫柔的水鄉女子,替解決了當時的煩惱嗎?”


    “沒有,嗯……不,解決了。”賀憶安打著磕絆,拳頭抵在額頭上來來迴迴地敲了幾下,“可是,對於我來說……仿佛因為這份報道又……”


    “事情總是不可能一下子就變好。”鄧麗莎表現得有些不耐煩,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暗示道,“賀君,我記得我們之間仿佛是有約定的。”


    “你要我……”賀憶安猜到了她的用意,臉色由紅轉白,將頭拚命地搖著,“不,我覺得或者等柴君方麵做出應對之後,事情會有轉機的。”


    鄧麗莎也把腦袋搖了幾下,道:“但以現實來說,人們更願意相信澄清就等於掩蓋。況且,我們之間的約定,是經過律師公證的。內容是,一旦你給報社造成了名譽損害就要無條件退出,這裏頭不包含什麽真相不真相。幹這行這麽久了,真相重不重要,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到了這個時候,沈初雲才抬起眼睛來望了望賀憶安,卻是一句話都不說。


    賀憶安用眼睛向她二位極力地求饒。


    鄧麗莎自然毫無所動,沈初雲似乎有話要說,但是隻要鄧麗莎迴頭一看她,她就把心事盡數藏了起來。


    賀憶安想著,隻怕這個決定是不容易更改了,口中訥訥道:“我知道了。”言罷,眷眷地抬起腿,慢慢走了出去。


    方才沈初雲是不想三個人各執己見地爭起來,因此才沉默了。等賀憶安走後,她才提醒鄧麗莎,看照片上的樣子,賀憶安當時隻是跟在一群男男女女的身後,真相究竟怎樣,的確不好說,就試著想勸鄧麗莎改個主意。


    鄧麗莎接過報紙再一細瞧,確如沈初雲所說,那場麵看起來與賀憶安的交待是對得上號的。可是,這會子她所擔憂的又不是這件事了。猶豫了好半晌,實在忍不住就問了一句冒昧的話:“初雲,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對他有好感了?”


    “不不不……你為什麽會那麽想?”沈初雲搖著手,一麵否認,一麵就站直了身子,一副嚴正聲明的樣子。


    鄧麗莎卻彎了一下唇,嚴肅而委婉地問道:“對啊,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作為旁觀者的我,產生了這種想法呢?”


    沈初雲是第一迴被人提醒了這事,經此一問,近段時間以來的許多迷惑一下子就忽然都有了答案一般,很能說得通了。可是,她沒有做好準備去愛上一個人,尤其是這樣一個人。在讀過的多數小說裏,都把愛情描寫得不受掌控。若果真是這樣,可怎麽是好?


    想到此,心裏不由地惶恐起來。


    鄧麗莎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的,知道她思緒必定亂極了。就走到她身邊去,搭著她的肩膀,低聲解釋道:“我不是要阻撓你的生活,更不是希望你陪著我過獨身的日子。作為朋友,我知道你是個對愛情和婚姻都有向往的人,這一點我們是不同的。如果有一天,你能遇到你想要的那種人生,我會不遺餘力地支持你。但不是他,不能是他。你是為什麽非要從第一段婚姻裏逃出來不可,固然原因有許多種,但是頭一件讓你無法忍受的不就是不忠誠嗎?”


    沈初雲喟然一歎,果然是知己,果然是旁觀者清。這番話沒有一句不在理的,且字字都打在她心坎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女先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畫並收藏女先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