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唉聲歎氣地掛了電話,沈老爺獨自一個人靜心一想,這才湧出一股父親對女兒天然的憂心來。於是,就把沈雲鵬叫到跟前說:“你那個妹子真是叫人頭疼,我的意思,這一陣兒呢還是算了,免得人家說咱們閑話。等哪天風頭過去了,你上北京瞧瞧去,讓她安分些,別弄得在北京混不下去。”


    因為沈雲鵬剛收過沈初雲的一筆救濟,這一次也就沒有往常那樣刻薄,嘴裏很是留情,並不批評她什麽不對,隻管順著父親的話答應。


    但是,據賀憶安的調查,似乎沈雲鵬需要救濟的原因並不簡單。


    按照從海關那邊傳出來的消息,沈雲鵬是上了別人的套子,說是讓他幫著捎一箱東西迴來,他以為是朋友就不疑心。結果,查出了一箱劣等的印度煙土,還跟一樁傾銷煙土案牽扯上了關係。因為那船上的大部分貨物都是沈家的商貿公司從國外購來的,若要耽誤了生意,家裏那幾個虎視眈眈的弟弟又都沒什麽大局觀念,甚至巴不得大哥在父親跟前失去信任。沈雲鵬就隻得打落牙齒往肚裏咽,自己掏了好幾萬去疏通關係,把沒問題的那一部分東西先給贖了出來。


    不過後來,不知為什麽,又被警察廳叫去問了話,說是煙土的事情沒那麽容易打發。求了好幾處的情分之後,答應交十萬塊錢銷案。這樣折騰兩次,幾乎是掏光了沈雲鵬夫妻兩個的小金庫,所以才會連沈初雲的主意都打。


    賀憶安沒有繼續追問,不過依著他的猜測,隻怕沈雲鵬也是故意裝傻。以他的閱曆,還不至於傻到被人騙著去運煙土,或許他在中間是有好處的。不過是一出事,就很老道地一問搖頭三不知罷了。


    ###


    這日,孟盼晴下了學,照舊在路上買了一份報。


    粗粗瀏覽了一下版麵,當看到一個二號字的標題時,整個人如同被過了電,渾身汗毛根根豎直,連血液都沸騰了起來。有一股氣由丹田提上來,不顧場合地高聲一喊,在大街上又蹦又跳,甚至尖叫不止。


    巡警以為這又是瘋了一個喊口號的女學生,吹著哨過來拉她。


    孟盼晴自然沒有瘋,隻是過於激動,眼睛盡管笑成兩道縫,滿臉卻掛滿了淚珠子。看見巡警拉住自己的胳膊,她居然展開臂膀,大大地擁抱了對方,一邊轉圈一邊歡唿一邊賠禮:“警察先生我太高興了,對不起,我……我……我馬上迴家去,我不跳了不喊了,不給您添麻煩了。”說罷,縱身向後一躍,稍稍站定便來了個九十度鞠躬。還不等人反應過來,跐溜一下就跑了。


    那個巡警簡直是被轉暈了,趔趔趄趄穩住步子,拿起哨子再要吹,聲音卻發不出來,隻管唿唿地出氣。一雙眼紅得跟兔子似的,似乎有些眩暈到缺氧的地步。這倒讓孟盼晴,輕輕鬆鬆躲過了偵查。


    一路飛奔迴家,她就從大門口喊到自己住的小跨院裏去:“考上了,考上了……”


    事有不巧,孟太太剛去管家的二太太屋裏要了這個月的月錢,在那邊吃了兩句不好聽的話,哪裏有心情聽女兒說什麽新聞呢。因就皺了皺眉,沒好氣地問道:“什麽考上了,誰考上什麽了?你這丫頭,一天到晚就知道瘋!”


    “去年……”孟盼晴抱著肚子跑進了屋,剛說了兩個字,便覺得嗓子眼上被涼涼的風吹得發幹發癢,根本發不出聲音,就拿起桌上的茶壺,對著嘴灌了兩大口,才喘著粗氣把話勉強說完,“就是……北大去年招的那,那九位女旁聽生……今年的考試都通過了。成,成了正式學生了……”


    孟太太搖了搖頭,從紐扣上抽出手絹,往孟盼晴的校服上擦了擦,口內道:“嗨,人家考上了,你就這麽高興。我還以為是你自己考上了呢,樂得跟失心瘋了似的。”


    “怎麽會是我呀,我還有一年才高中畢業呢。”孟盼晴沒發現母親的眼圈有些微紅,還以為她犯糊塗了,噘著嘴道,“不過,沒準兒明年就有我了呢。”


    關於女兒上北大的癡念,孟太太哪裏會不知道。隻是,孟盼晴的父親早早過世,留下孤兒寡母的兩個人住在孟家的一角小跨院裏,平時還要聽當家二太太的吩咐,做這做那,才勉強維持生活。雖然常聽人說北大的學費比燕大一類容易負擔,但再容易也是一筆好幾年的支出。因此,孟太太就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北大就那麽好嗎,非得考北大不可?我看,隔壁楊家媽的兩個女兒讀完高中,嫁人的嫁人,找事的找事,也挺好的。”


    孟盼晴就不樂意了:“媽,能上大學為什麽不去呀。古人都說學無止境,哪有讀了高中就挺好的話?”


    孟太太便唉聲歎氣起來:“反正我是不懂,有書讀就比我們那會兒強多了,還要挑什麽門檻高低,真是矯情。”


    孟盼晴將書包一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鬧別扭:“那國外的女學生都能上大學,我們就不行了?高中畢業早幾年掙錢雖然是不錯,可有了大學文憑,能聘得上的崗位就更多了,掙迴來的錢自然也多。況且,我本來就是家裏學習最好的,您就等著吧,等我和他們進了一個學校,一準兒把他們都給比下去。其實,要不是學費太貴,我還想上燕大呢!”說時,叉著腰,不服氣地往門外頭一哼聲。


    說到學習,孟太太心裏的壞情緒就慢慢下去了,覺得這話不錯,果然是自己的女兒最有出息。便愛憐地拍拍她的腦袋:“得得得,就你道理多。正經的,你先考上了再說。真要是你考得上燕大,燕大又收你,要是你那些叔叔伯伯不肯付學費,哪怕我砸鍋賣鐵呢。”


    孟盼晴就沒有她母親那麽好說話了,嘟著嘴衝著外頭嚷:“真要事考上了,他們就應該供。我爸走得早,錢都讓他們占了。拿著我們母女應得的錢大吃大喝的,也不害臊!”


    孟太太生怕她嚷出事來,一把拽著她迴屋。


    孟盼晴扭了兩下,跺著腳道:“我幹嘛要跟您說這些呀,算了,我找王校長和沈先生說去。”


    話音未落,人就已經跑了出去。


    孟太太隻得追到門口,喊了一聲:“早點兒迴來吃飯。”


    ###


    至於沈初雲,為了支持女工爭取權益一事,著實往新聞界和實業界丟了一顆炸彈下去。自她的報道出爐,說什麽話的都有。


    底層勞工自然是願意有人替他們說話,就不過企業家們手底下養著許多筆管,一家夥提出民族企業振興之路必不平坦,這不免讓社會上從沒下過工廠做活的中層人士開始搖擺了。多發展民族經濟,從長遠看來,於國於民都是利大於弊的事情。舶來品的衝擊一直沒有間斷過,還有租界上的洋工廠仗著這個條約那個法律,幾乎要把民族產業給逼死了。這時候提出工人權益,無疑對實業家有些雪上加霜的意思。


    道理,各自都有。隻是勞工們沒有文墨工夫,更沒有收買筆管的本事,有聲望且願意幫助工人的並不在多數。這就使得良言報社,頓時壓力倍增了。


    鄧麗莎看見沈初雲手裏拿著一個白底信封,便向她問道:“又是天津來的嗎,這是第幾封了?”


    “總有十封了吧,這次的措辭比上次溫和多了。說是願意私下和解,隻要我們能登報道歉、消除影響就可。”沈初雲笑了一下,就將律師函遞了過去。


    鄧麗莎拿起之後,隻匆匆瀏覽了幾行,便冷笑道:“誰要跟他和解,他愛告就去告,有本事證明我們的照片是假的,我就道歉。”


    “真是難纏……”沈初雲喟然一歎,耷拉著眼,疲憊地揉揉太陽穴。過了一會兒,強撐起精神來,問道,“對了,婦女促進會的那篇報道,整理好了嗎?”


    “差不多吧。”鄧麗莎在她對麵坐了下來,將明察暗訪而來的一些情況做了個簡略的概述。


    沈初雲一手托著額頭,一手拿著筆,一麵聽著,一麵寫了幾個關鍵字。最後,不停地用筆尖點著紙上的字,鄭重其事地提醒道:“關鍵是邏輯上不要有什麽漏洞,措辭上也不能落下什麽把柄。畢竟我們兩個人身份特殊,報道中隻要有半個字的不嚴謹,就要被扣上一個公報私仇的罪名。”


    鄧麗莎重重一點頭,默默地在心裏把整篇報道的思路和調查結果,細細琢磨了一番,這才開腔答道:“放心,準備了這麽久,不會出問題的。真要有問題,也該去擔心背後的利益集團,會不會再用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報複咱們而已。”


    沈初雲聳了聳肩,自嘲道:“索性就一起來吧。反正有了罷工的事兒,暗地裏的許多人說好聽了要推我們為‘幕後勢力’,說白了,就是要把我們打成文丐。”


    鄧麗莎跟著噗嗤一笑:“真了不得,這下,我們是真的要揚名四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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