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沈初雲看她很有些孩子氣,不免好笑,伸手去開車門,“我就坐人力車迴去也行,你早些迴去睡,別忘了這個工作是交給你的了。”


    鄧麗莎沒有說不好,今天晚上給她的衝擊實在有些大,的確需要早早迴去,什麽都不想地睡一覺。


    ###


    迴到鄧公館,隻見進門一路的燈都亮得紅彤彤的,客廳的玻璃大吊燈也亮著。


    鄧太太又在吸旱煙,瞧見女兒迴來了,忙叫她站一站。望著她今天穿的實在太過男性化了,又不曾見她幾時做的這麽一身,便稍稍愣了一晌子。


    鄧麗莎是個急性子,等了幾秒鍾還不見母親開口,便以為不過是些閑話罷了,噔噔噔徑直跑到樓梯上,嘴裏還一邊說道:“媽,我今天忙了一天,實在沒什麽精力了。有什麽話,明兒早上再說吧,我這會兒都困了。”


    “你這孩子總是這麽調皮,明知道我起的時候晚,趕不上和你們一塊兒吃飯。”鄧太太也急了,舉著旱煙追到樓梯拐角,衝著二樓喊,“你倒是下來呀,我還有話……麗莎!”


    卻是哪裏還喊得住人,門早就關上了。


    鄧太太著急不過,趕緊給鄧廉打了一通電話,兀自按照自己的猜測,不迭地抱怨下去:“麻煩極了,這孩子根本不給我任何說話的機會。我看呐,或許比我們料想的要更糟糕。恐怕她有些故意,所以事情一鬧出來,就躲著不要跟我談。”


    那頭的鄧廉也正叼著雪茄吞雲吐霧:“我已經問過了,蘇振青的聞京報,最近兩年仿佛還沒有收過誰的津貼,隻有幾個辦廠的朋友偶爾貼補他一些車馬費,然後他就幫著人家宣傳宣傳商品罷了。”


    鄧太太先就冷哼一聲,道:“難怪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寫了,這不擺明了是故意登出來,勾著人往他口袋裏塞錢嘛。”


    鄧廉對於近來自家頻頻在新聞報道一方麵出岔子,早已是焦頭爛額了。因此並不想聽她說下去,剪住話頭道:“不要說這些了,我們家在報館這一方麵的確有欠缺。我過去也是想著,既然麗莎有意從事這一行,那麽我每個月白花幾百塊養著一兩家報社什麽意思呢。作為同僚,但凡跟麗莎有幾分私交,就不能給我們家使絆子吧。”


    鄧太太默然地點了點頭,也就認同了最近的棘手事,都是因為家裏省去了不該省的開銷之故。想了一下子,又開始敲打起來了:“誰成想,你這個女兒是被寵壞了,什麽膽大包天的事兒都敢惹!”


    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才等來一句“沒事就先這樣吧”。


    鄧廉顏麵上很有些掛不住了,從前不是沒被太太抱怨過分寵溺孩子,隻是從前沒有過任何實質的損失,隨口喊喊的話不要緊。這一次,鄧麗莎是真給他下了絆腳石,因之不得不靜下心反思反思了。


    ###


    翌日是禮拜一,良言的辦公室大門敞開。


    沈初雲越過桌上一堆的書籍雜誌,望見鄧麗莎拖著步子、弓著背進來,便問道:“睡得不好?”


    鄧麗莎懶懶地應了,先同李大姐和唐宋打個招唿,然後走到沈初雲跟前,拿出熬夜寫完的社評遞過去,打著哈欠道:“你看看,要怎麽改。”


    沈初雲一麵嗔她犯不著這樣不顧健康地工作,一麵接過來默讀了兩遍,終是綻開笑顏:“鄧大記者一出手,還要怎麽改嘛。”


    鄧麗莎有氣無力地扯扯嘴角,走去倒了一杯茶,先提提神。


    隻聽一陣皮鞋聲,唐宋走到中間拍了一下掌,征求起大家的意見來了:“對了,姐姐們,我有個提議,不如我們雇請一位可靠的攝影記者吧。辦報紙理應圖文並茂的,這樣才顯得有理有據。且從內容來說,照片是很吸引讀者的。如果僅從看圖就能懂內容,那麽我們的讀者群體不就又能衍生出去了嘛。”


    鄧麗莎和李大姐都認為不錯,皆望向沈初雲看她如何答複。


    “這個主意蠻好。”沈初雲臉上一笑,低頭在紙上隨意列了一個式子,然後才道,“不過,原諒我作為老板不怎樣大方,我不想招全職的,就尋個偶爾兼差的吧,等我們的銷量穩定了再看看有沒有擴充人員的必要。”


    李大姐不說話隻是點點頭,心裏卻道,沈初雲這老板做的好似有些太過謹慎了,未免太不舍得下本錢。


    鄧麗莎卻知沈初雲是在害怕,一開始局麵鋪得大了,往後雖不至於沒有維持的辦法,卻不免俗地要去尋達官顯貴的津貼,那樣辦報就束手束腳了。因就附和道:“精打細算倒蠻好,像新聲報那樣辦,我迴頭一算,開銷真是嚇死人。幾十塊能解決的事情,非要幾百幾百地扔錢下去。放著那樣多的窮學生不去救濟,難道拿錢去塞狗洞嗎?”


    眾人一聽皆道有理。


    沈初雲想起新聲報心頭總是別別扭扭的,忙又扯開許多閑話去。


    ###


    招兼職的事情,似乎進展不順。


    這日,沈初雲剛從一家銀行的女子儲蓄部做完采訪迴來,就見唐宋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整理應聘信。


    唐宋見她來了,就舉著手裏的一疊信,氣餒道:“並沒有多少人應聘呢,許多人還寫信來問不要全職的嗎。”又指指掩著門的書房,輕聲道,“還有幾個倒是滿口說好,可是李大姐和麗莎姐眼睛都比我毒,說太爽快也不對的,別是些薦頭先應下來糊弄咱們的。本來嘛,叫薦頭幫著找人也是可以的,就怕這些人不老實,兩頭地糊弄。真要是這樣,花出去錢不說,還招人閑話呢。”


    “那……”


    不待沈初雲問,唐宋又忙湊在她耳朵邊說:“後來一試,果然答應得太爽快的都有問題呢。”


    沈初雲唿出一口悶氣,點著頭道:“也是難啊,你想想看嘛,普通人家的孩子哪兒有錢去學這個?那既然是好人家,學成了做什麽要打零工呢?”


    唐宋“嗯”了一聲,又說:“不過還有一個沒有走呢,麗莎姐這樣爽利的人能跟他聊這麽久,說明還是有希望的。初雲姐,你也進去看看唄。”


    沈初雲便將手裏的東西遞給他,請他幫忙放迴辦公桌上,自己則去敲開書房門。


    門一開,正瞧見鄧麗莎雙手搖撼著一位年輕人的手,那人穿著墨色長衫,脖子上掛一條白色圍巾,頭發梳得都快能照出人影來了。見人先是一笑,開口毫無拘束之意:“哎呀,這位一定是沈先生了,久仰久仰。”說時,就向著沈初雲伸出手來握著。


    沈初雲笑著點點頭,迴握他的手時,一雙眼上下打量一番,覺得好生麵善,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鄧麗莎在旁介紹道:“這位是賀憶安君,方才我們聊得很好。”


    賀憶安,這名字好熟悉。


    沈初雲怔怔地想去,忽然想起一個絕望的午後,她看著自己的大哥和前夫勾肩搭背從戲園子裏出來,心裏糾結著到底該提出什麽樣的理由才能把婚給離了。


    那天半路雇了一位時髦青年,不正是叫賀憶安嘛。隻是頭兩次見他都是一身西服,猛然換了中式打扮就有些認不過來了。


    賀憶安是早知道她身份的了。那次送照片來,對她還諸多揣測,因此有些窘迫地跑走了。後來看了報紙才知其身份,心裏欽佩這樣剛烈的現代女性,再想迴頭交個朋友,又未免害怕太唐突了。因為那一次的邂逅,所以格外關心良言的消息,看見招聘攝影記者就想著過來試試。


    鄧麗莎將沈初雲拉去一邊,小聲說道:“他自己在別處有個小小的照相館,剛剛開張生意還不穩定,我們合作正好是各取所需。”


    書房不大,避也避不到哪裏去,賀憶安便大大方方接著話茬說道:“對,我同鄧小姐說了,隻要你們答應,讓我在良言和聞京報上各登幾期廣告,那麽我願意免費兼幾次差。”


    沈初雲迴眸笑笑,看他的眼神中似乎切切地含著期待,又隱隱透著些興奮之意。如今這住處直接成了辦公地點,認為他必然是記得從前的事,且又通過新聞知道了原委。兩人就這麽望著對方笑了許久,各自都有些尷尬,想認又都以為不方便認。


    賀憶安開口告辭,鄧麗莎熱情地拉著沈初雲一起相送。


    走到門外,賀憶安忙道客氣了莫要再送。轉身再道別時,留心看了看沈初雲。今日她穿著米色長衫,白緞子繡花的平底兩截鞋,細細的胳膊上掛了一隻細鎖鏈翡翠片的軟金鐲。臉上有兩片淡淡的紅雲,想是沒料到會見著他,故而有些羞。皮膚很白,同上兩次見時差不多胖瘦,隻是不同於上迴帶著三分病容,這次顯得很有精神。


    兩人又尷尬地對望著笑了一笑,賀憶安這才轉身叫了一輛人力車。


    鄧麗莎挽著沈初雲的胳膊,就這麽看著車子遠了,才解釋道:“他主要是中意聞京報的廣告,咱們的廣告再值錢也有限。雖然聞京報上登廣告費用不低,但膠卷也一樣不便宜哦,這個交換還算是對等的。”


    先時,沈初雲愣愣地並不說話,心內還在猜測,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故意呢?


    鄧麗莎問到第三遍怎麽樣,還是不見她答話,伸了五根手指往她眼皮子跟前一晃。


    沈初雲這才笑答:“那就這樣吧,你看著辦就行。”說完,就揣著疑問往裏頭去了。


    說是純粹的巧合,事先全然不知,總不大對的。賀憶安必然能從良言的辦公地址上,琢磨到什麽的。


    不過,迴想起他剛才的種種表情,應當也不存在過分的邪念。否則,賀憶安大可不用等到良言招聘,先行拿著從前的事情來找沈初雲開誠布公地談要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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