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忙碌了一早上的鄧麗莎根本不知道,此刻她家裏的人又在背後怪怨她的事業了。


    驅車迴到磚塔胡同後,孟盼晴瞧著才過中午,樂得在沈初雲家裏多賴一會兒。鄧麗莎一想,既然孟盼晴不走,那就一起聊聊,正好可以商量商量下一期報紙的內容。


    沈初雲泡了三杯熱茶,先坐下來翻閱早上沒看完的晨報。


    忽然一則公告引起了她的注意,擰著眉頭看完之後,將報紙往鄧麗莎跟前一遞,沉聲道:“zheng府又在報紙上發公告,批評近來的女子著裝了。”


    鄧麗莎看她臉色有變,忙接過來速讀一遍,鼻內一哼就冷笑出聲:“風塵?嗬,哪個老頑固想的。不用你出麵了,這新聞的社評由我來寫。”


    不同於鄧麗莎的態度鮮明,沈初雲很保守地建議道:“我們要不要先調查調查。”


    鄧麗莎忽地站起來,不明白她這猶豫之態從何而來,一連串地直問到她跟前去:“這還需要調查嗎?怎樣才叫風化好?一身大袍子從脖子一直罩到腳後跟?”


    沈初雲隻管微笑,打了個響指,就決定道:“咱們先別爭,入夜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到時再決定社評的方向也不遲。”


    靜立在一旁翻英文書的孟盼晴,迴頭一笑道:“什麽地方,是要去做實地調查嗎?”然後,望著沈初雲央告,“也帶著我吧。”


    沈初雲搖搖頭表示不行,但追問她為何不可,又一直不說真話,隻管哄著孟盼晴早些迴家,免得家裏人著急。


    等孟盼晴不情不願地走了,沈初雲才提議去煙花場上走走看看,總要親眼看了才好說是客觀公正的評價。


    鄧麗莎以為有理,便想辦法找來了兩套小碼子的長袍馬褂,和一個大大的禮帽。她自己是短發好遮掩,沈初雲一頭的長發得要個大一些的帽子才好戴穩。


    打扮下來,時候也不早了,正好是韓家潭開始熱鬧的時間。


    走在路上,隻覺得這裏的姑娘都很能趕時髦,新式的旗衫,袖子長齊了手脈,不是多數女子常愛穿的喇叭袖,倒是小小地緊貼在胳膊上。衣服的腰身幾乎是量體而裁了,愈加凸顯身形的曲線婀娜。


    隻見鄧麗莎扭頭望著沈初雲笑,嘴邊似銜了一句話,還不等開口,沈初雲先就晃著手裏的扇子,往右手邊一戶人家指了指,就帶頭先往裏走了。


    裏頭鴇母聽見腳步聲,迎出來一瞧,雖是生麵孔倒體麵得緊,又見兩人身形矮小,恐怕是南邊來的生意人,隻當是大魚來了,忙催自家女兒趕緊出來見客。


    沈初雲衝著鄧麗莎努努嘴,示意她仔細瞧著。隻聽見有人嬌滴滴地應了一聲“就來”,門簾一掀,隨聲出來一個姑娘,不過十五六歲光景。身上的旗衫別出心裁地在裙擺上垂了一掛小穗子,穿著個小鈴鐺。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叮咚做聲不說,因臉上抹了不少的胭脂粉,飄來的風都帶著香氣。


    此時天色已昏昏暗,鴇母一麵交代姑娘好好招唿客人,一麵進去扭亮電燈。


    鄧麗莎進屋,趁著燈光一瞧,這姑娘身上的衣服哪裏隻有時髦而已,料子又透又亮,甚至能就望見白色的裏衣。


    鄧麗莎按了按帽簷,小聲嘀咕:“她也是可憐見的,不曾穿去街上就不算有礙風化吧。”


    沈初雲隻管笑,坐下來壓低嗓子稍問兩句姑娘名姓,用了些點心,留了一張兩塊錢的鈔票,便就起身走了。


    鴇母和她女兒知道這是沒相上的意思,笑著送她們出去。


    鄧麗莎是不懂的,靜默著隻管跟在後頭走。


    再走一家,幾乎情形相似。這一次沈初雲出手極為大方,拿了兩張五塊的鈔票,和接客的姑娘不知唧唧噥噥說了什麽話,出門時,手裏就多了一張照片。


    鄧麗莎要接來看,沈初雲卻揣進了兜裏,道:“一會兒再看也不遲。這裏都是清吟小班,還有茶室和下處,有時間真該到小下處也去看了,才算是深入調查。”


    “你怎樣知道這麽多?不應該呀。”鄧麗莎皺了眉頭不解。


    沈初雲不答,隻管長長唿出兩口悶氣。


    這種地方本不該是大家閨秀好奇打聽的,當初也是迫不得已,一禮拜見不著韓仲秋,隻好去問聽差,他究竟愛往什麽地方鑽。剛一打聽出來還不覺得如何,那時她也不過舊式女子一個,以為自己有義務找到丈夫,再勸其迴頭是岸。尋著一張帶粉香的名片,照著上頭的住址找到胡同裏一瞧,可真讓沈初雲大開眼界了。


    事後,沈初雲才知道那位姑娘是在整條胡同裏都算是出挑的,大約也是韓仲秋那時的心頭好,穿衣打扮倒有幾分好人家的樣子,隻是牙尖嘴利極了,明知道沈初雲是誰,還故意譏誚道:“呦,哪兒來這樣俊的人物,到了咱們家,媽是要發財了。你做什麽跟著我媽呢,自己請兩個娘姨大姐伺候著,單立門戶不好嗎?”


    當年沈初雲年歲小、見識少,一點也沉不住氣,正上了那人的當,氣得直嚷出自己的身份來,又要她把人叫出來。


    女人一笑,又道:“我們在此地那是沒法子,怎樣少奶奶也紆尊降貴起來,叫其他客人見了,以為你跟我們一路貨呢。這黑燈瞎火的,你又生得不錯,一路上過來,就沒有客人誤會嗎?真要有人跟著你就好笑了,一路跟到官老爺家裏,人家說起來原也沒錯呀,煙花巷裏瞧對眼的人,不都跟著往屋裏鑽嘛!”


    說時,眾人都捂了嘴笑。


    也就是在那時,沈初雲漸漸知道了,出了家門,外頭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而從家中母親和婆婆那裏學到的,所謂人有高低貴賤仿佛也不成立,並不是誰出身高一些誰就嗓門大。丈夫的心也不是瞧著誰守規矩,就會偏向於誰的。


    鄧麗莎看著沈初雲滿眼都是水光,又似沉溺於迴憶,就猜出了一些眉目,再沒問過什麽,隻管隨著她一路去看。


    約是十點鍾,兩人才算走完了四等不同的煙花場。


    迴到車裏,沈初雲拿了先時那張照片與鄧麗莎看。


    隻見上頭是個光著腿的女子,上身隻有小抹胸,下身隻穿一條兜肚褲子,遮也不過遮到臀下一兩寸的地方。側睡在一張軟榻上,一隻手挽到脖子後麵,一隻手托腮。


    沈初雲問道:“你用自己的專業說說,這是真藝術呢,還是抬著藝術的名號,在胡搞呢?其實,這時候才正要生意興隆起來,有些戲台上也才剛到鼓噪的時候,隻不過你到底是姑娘家,瞧了隻怕心裏不會舒服。我也不能擔這樣大的責任,汙了你的眼睛。”


    鄧麗莎覺得入夜之後的所見已經很叫人臉上發燙了,不由訝異:“難道還有更……”


    沈初雲重重一點頭,隻是打定主意不會再去更露骨的地方湊熱鬧了,便就同鄧麗莎說起道理來了:“你起先說這些人可憐見的,這我很同意,沒有立身的本事,也隻能這樣了。更可悲的是,或許其中許多人還不覺得自己處境糟,隻要有吃有喝,尊嚴那種東西根本就不算什麽。但是我就要問一句,無可奈何就等於沒錯,甚至是無罪嗎?這些底層女子的確需要我們的幫助,但需要得到援助的難道都是些可憐人嗎?或者我該問,可憐等於好嗎?這世上太多可憐人了,沒錢吃飯就更不可能認字懂理,他們幾乎是沒有是非觀的,為了生存可能就去偷去搶。這樣的人,需要得到幫助,但同時也該為他們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送他去坐牢改過,這不也是一種幫助嗎?”


    鄧麗莎腦中亂極了,剛才聽到的那些下作唱詞,不斷盤桓在耳畔,叫她分不出心來交談。


    沈初雲看她這樣子,以為還是沒有扭過想法,便繼續勸:“不論你怎樣地以為這裏的人不妥,她們就是婦女的一部分,我們的工作不是要排除她們。當輿論指責婦女的時候,你不能光以進步的那一部分去迴應,應該著眼整個婦女群體。至於社評,我還是想交由你去寫。我隻是帶你看看另外一種現實,並不是要左右你的立場。該怎樣寫,那是你的自由,否則良言成了我的一言堂,就不良了。”


    鄧麗莎甩開帽子,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口內哼唧起來:“你這是為難我……”


    “我答應了盼晴要同她合力寫成一封公開信,也是很重要的。”沈初雲笑笑地替她捋順了被抓亂的頭發,“犯不著為了別人的不是鬧得這樣難受,這一方麵你心裏也該有個準備的。封建時代不容許女子進學堂,沒有文化就會做出許多文明人看不過去的行為。你今後不該停留在先進理論的翻譯工作上,而是要聯係現實展開工作,必須要對現實中的一切陰暗和光明都有個心理準備。我們不能隻是高高擺起批判男子的姿態來,也不要把所有質疑者都當成是敵人,我們自己做不到客觀公正,又怎麽能叫醒這些同胞呢?上迴,你演說為何女性報紙用白話文辦更好時,不是講得頭頭是道的嘛。我們不去到文化程度幾近於無的女子之中,又怎樣能幫助她們逃離漩渦呢?”


    鄧麗莎扭著身子抱怨:“理論和實際真是差著十萬八千裏,我光是知道中國仍有許多婦女分辨不清什麽叫自尊自愛,尚還不認為有多悲痛。直到看見她們那樣……”說著,不免又去迴想方才所見,尖叫著使勁晃了晃腦袋,將身往靠背上一摔,悶悶地歎息道,“我需要冷靜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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