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雲的眼神迅速朝孟盼晴身上一帶,她從前也總接觸慈善,韓家還曾請過專門的老師教她怎樣把參與慈善利益最大化。受資助的人,論本心是不想在人前訴說苦處的,但是捐助者如果有意塑造自身形象,就必須要受助人配合演出。現在王校長送了一位學生來,這不是演戲,這是做真好事,就不可將話明明白白說下去,各自意會就可。因就打斷道:“那可不是想打瞌睡就來枕頭嘛,你昨天要是看了聞京報大概就知道了,咱們這頭一炮真是打得太火爆了。本來打算一個月做一兩期,眼下看來是要趁熱打鐵了,因此需要的內容就更多了。”又迴頭笑問孟盼晴,“既然是學生,正好可以寫一些關於學校方麵的論說,五塊錢一篇,你看可好?”


    孟盼晴被這工錢嚇了一跳,僵著身子站了起來:“這麽多……”


    沈初雲笑笑道:“傻孩子,你別光顧著想錢,先要用心寫出來才好。這五塊錢是我放給人才的魚鉤,當著你王校長的麵兒,我就說真話,等魚兒上鉤了,這五塊錢就不好掙了,寫得不好是拿不著這個價的。真要是一無可取之處,我也不會看在王校長麵上就錄用的。我如今不是慈善家了,花錢也是很摳門的。”


    王校長看在眼裏、聽在心裏,什麽都懂了,隻管默默地衝沈初雲和鄧麗莎點頭,又交代孟盼晴:“明天是禮拜天,到這兒來跟著沈先生熟悉熟悉環境。”


    沈初雲便向王校長提議:“明天我可能要去旁聽一堂課,不如我帶著她一起去。你意思是想把自己的學生托付給我學本事,殊不知我也是個半吊子。”


    王校長笑說:“反正照我說呢,到了禮拜,她就是你的學生,你全權去負責就好。”


    孟盼晴的心思,隻要跟著她的沈先生,幹什麽都好,去哪都行,自然點頭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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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幾乎一夜未睡的孟盼晴卻是精神得很,穿了一件半新的白色長衫,早早等在磚塔胡同裏。


    沈初雲一開門訝然不已,直怪她太老實,幹等著也不知道敲門。


    從胡同口一路進來的鄧麗莎模模糊糊聽見她們在說話,因就笑著喊道:“今兒要去的地方偏,你們別客套了,仔細耽擱了。準備好了就趕緊上車去,我先去車上等著了。”


    沈初雲應聲,轉頭又問孟盼晴站了多久,要不要進屋先喝口水。


    孟盼晴聽見這樣說,忙道不累也不渴,生恐因為她而耽誤了正事。


    於是,三個人就往目的地去了。一路上,孟盼晴揣了一肚子的問號,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纏得沈初雲一刻都不能歇地迴答問題。從現下看的什麽書,一直談到四季衣裳各愛什麽色、什麽料子,簡直是把家底都盤問出來了。


    鄧麗莎從後視鏡裏望著,心道這姑娘真有本事,這樣會說話會提問,果然是天生的好苗子。可是這話呢,一直隻在嘴邊擱著,根本也無暇插進去。


    不知是走了多遠,刹車一踏,孟盼晴的嘴方才空下來,腦袋向車窗外一探,竟嚇了一跳:“是北大……”


    她這一哽咽,才讓鄧麗莎有機會笑著插一句:“是啊,我們該下車了。”


    北大有個新聞研究班,教課的都是新聞界鼎鼎有名的前輩,而北大的禮堂裏正有一場中西方文化的展覽,鄧麗莎的目標正是那裏。三個人在大門口作別,約定下課後一道迴城。


    孟盼晴沒有跟著沈初雲繼續走,她隻是在後頭喊:“沈先生,等我畢業了,我想做北大正式的學生。我……我,我就是想……”


    沈初雲聞言一驚,她不敢迴頭就哄著說好。女子要求上北大,就如孩子說要摘星星。家長倒是願意去摘,可是天空那麽遠,哪有那麽高的梯子能夠得著呢?


    已有兩行淚掛在孟盼晴臉上,她噔噔噔跑到沈初雲麵前,急急向她證明:“沈先生,我的英文成績好極了,每迴考試就算不是滿分,也不過隻錯一兩道。比我那些本家哥哥好多了呢,哥哥們就有好幾個在北大上學的。如果北大按成績招生,我也可以來啊!我一直想來北大聽課,我想知道男同學在大學裏都聽什麽課。我不想去女子大學,我覺得女子學校的存在本來就不公平……”


    沈初雲繃著表情,想以堅強的姿態去撫慰孟盼晴心中的委屈。可手剛一搭住她的肩,鼻子卻不爭氣地一酸,感同身受地帶出一聲哭腔:“那麽,你把這些話發在報紙上好嗎?”一麵替孟盼晴擦淚,一麵笑著安慰,“我看報紙上有個甘肅的學生叫鄧春蘭,你應該也看見她發表的信了吧。”


    不說這個,孟盼晴還覺得把心中所想在北大校門口喊出來,是很暢快的事情。但一提到女學生在報上登出公開信,請求進入北大學習的事情,她臉上就浮出了失落:“看見了,可是蔡校長……到現在也沒說好不好呢。”


    沈初雲樂觀地一笑,道:“這才哪兒到哪兒,怎麽自己先就喪氣起來了?蔡校長這一向有些自己的麻煩事,最近剛剛複職,想必手邊事情也多,暫時沒有注意到也是有的。”


    孟盼晴淚眼婆娑地向沈初雲一望,隻見她臉頰上幾行晶瑩,眼中卻一直努力地笑著。


    笑,是很能感染人的。


    孟盼晴便也點點頭,雖有些猶豫,到底心裏的希望也重新燃起了一些。


    沈初雲便就攜住她的手一道走,嘴裏還不忘鼓勵她:“我聽你們校長說,為了能有個美術教室,你們學校的學生就自己籌集資金。小小年紀能做成這樣一件事,前途真是不可估量。你要是想在北大上學,那也應當這樣地去堅持。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不要做看客,不要隻享受別人爭取來的成果,卻不肯為同胞振臂高唿。莫說在女子隊伍裏,就以全國而言,你都是走在前頭的進步青年,這是責無旁貸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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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此刻,心急如焚的梁繡珍急急忙忙趕到鄧公館,人未落座,便先拍掌嚷道:“哎呀,我的舅媽,這個禮拜六您過得可真是清閑呐,到處都找不著人!”


    鄧太太手裏舉著一柄細長的旱煙槍,向她笑道:“這一陣兒一直騰不出空來,難得這兩天沒什麽大事兒,前兒夜裏我就上天津過夜去了。何況去了那邊,你也是知道的,你舅舅買的房子周圍都是些做生意的。他們呀,仿佛雇了人盯著咱們家似的,隻要一有動靜,我的腳都還沒落地,那幫太太們的電話一下就來了,哪有真清閑可享哦!”


    梁繡珍鼻間一哼,一麵坐下來掏手包,一麵抱怨起來:“我電話打到家裏,說舅舅出差去了,舅媽上天津別墅了,再往天津去問,又說您不在。”說著,將那張惹禍的聞京報往鄧太太手裏一塞。


    鄧太太看了報,臉上笑意盡散,一手撂下煙槍,一手揉著報紙往地下一扔:“麗莎這個死丫頭!”


    梁繡珍便將韓太太的幾句話說了,目下總理府那邊是不可能先懷疑韓家的,倒是鄧家因為鄧麗莎的存在,不能全然地撇清幹係。


    鄧太太越聽就越是覺得事情棘手,氣得嗆住了一口煙。弄得家裏使女,都手忙腳亂起來了。


    最後,還是梁繡珍道:“照我說,麗莎跟著那個沈初雲能有什麽好?沈初雲真是好事兒不做,壞事兒一樣少不了她。聞京報那個老頭居然敢影射這種事情,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論咱們跟總理家是個什麽關係,有這篇文章在,又有麗莎參與辦報,總理的心頭難免紮了一根刺。幸而,外交部昨天晚上有個歡迎舞會,總理家的女眷大半到場了。關於沈初雲,我是做了一派恨之入骨的意思。舅媽也該出來表表態,就說麗莎是被拐帶壞了。”


    “你們家那樁離婚官司一鬧,你婆婆先還說是家門不幸,如今看來倒蠻好,正好去一去嫌疑。倒是我們呀,還不知要怎麽對付呢。你舅舅還要一個多禮拜才迴來,我也沒法自己拿主意。我看,晚半天趁著他吃飯的工夫,或許可以去個電話聽聽他怎麽說。”鄧太太說時,向著身後的使女一揮手,意思叫她先去聯係鄧廉的助手。


    梁繡珍卻板著臉駁道:“還說呢,這要不是鬧離婚,沈初雲不出意料就是婦女促進會的會長,也就可以安心在新聲報待著了。她是喜歡出風頭的,少了一層光環能不叫她記恨嘛,這就在背地裏使壞,讓我們都不好過。說來說去就是怨她,這一鬧啊,倒是她的報紙銷量挑上去了,連帶著別家報館也來湊熱鬧,跟著起哄架秧子。要說她也真是能惹事,京城報館這樣多,她爹的老友也不少,偏偏要去找那些不識時務的當靠山!”


    鄧太太聽她不住聲地抱怨上許多,語速又快聲音又尖利,扶了額頭直歎氣,拍著胸口連喊了三句“家門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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