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看上去很年輕,穿著一件呢質短衣,身材高瘦,眼神閃避。


    沈初雲為他端了一杯茶,心裏就在猜測,到底自己曾經的身份還是讓許多人顧忌的,或許官方就有壓力,不許瞎報道。但是,民間一浪大過一浪的議論聲,卻讓很多報館都認為是個衝擊銷量的機會,既心怯又想鋌而走險。


    因此來采訪她這種事,必定十二分地同意,但一攤到自己又大大地推諉,最後就落在了資曆最淺的年輕人身上。


    年輕記者仰頭喝了一口熱茶,然後從公文包裏取出一本小簿子,上麵密密麻麻寫了好些問題,因就磕磕絆絆照本宣科起來:“關……關於婦女促進會以及新聲報的事情,最近流言頗多。有位大學教授就曾在課堂上說過,中國女子的文明腳步似乎邁得急切了些。我們的許多婦女對於知識不過一知半解,就要強烈地否定掉傳統的,又盲目地追隨新潮的,結果中不中、西不西,看不出有何成效,徒惹人笑話罷了。還是應當沉下心先多背幾個漢字,再來談文明和進步。對此……您怎麽看?”


    沈初雲原本看著這後生有些緊張的樣子,臉上還是端著鼓勵的笑意,但是聽聞居然有人如此借題發揮,眼神頓時寒如冰霜,詰問道:“哪位教授性情如此之狂妄?勞駕你幫我問一問那教授,這句話裏的女子替換成男子,或者替換成所有中國人,會任何不通順、不成立之處嗎?我們的文盲率是針對所有公民來統計的,而不是特別隻調查女公民吧。那我是不是可以提醒所有男子,也應該先沉下心來先多學幾個字,再來置喙國之大計?我以為,不應該在談到中國之不足時,就處處不忘挖苦女人,甚至將罪過統統都推給我們,更不要盲目自負男子從不犯錯。翻翻我們國家的犯罪現狀調查,孰多孰少?!拿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來質疑女子進步,這到底是男子風度,還是學者氣度?”


    記者偷眼見她眼睛不是暴突,聲音不算狂吼,隻是因情緒激動而微微有些氣喘,偏偏整個人帶著一股駭人的氣場,叫他心上不由一凜,嗓子眼一顫一顫的:“這個……”


    沈初雲為著逼他說出那個不負責任的教授是誰,眼珠子才微微瞪大一些,帶著質詢的語氣“嗯?”地一問。


    年輕人到底經不住壓力,一想到沈初雲從前是誰,在社會上又是怎樣一種聲望,不由慌地站直了身子。好像一下子迴到了課堂,成了一名犯錯的學生。


    沈初雲唿出一口濁氣,身子稍稍放鬆了一些,靠著椅背隻管冷靜下來,慢慢地想著。


    蘇振青曾教過她,做記者要適當會撒一些謊。譬如將自己的話說成是出於某位不願透露姓名但頗有名望之人,要是遇上性情直率又爽利的人,對方的一些心裏話就會急於出口。這樣的小技巧,未必隻有蘇振青一個人在教。因就繼續分析,哪有這麽倒行逆施的教授呢,就不怕講台下的學生們將他轟下去嗎?


    這樣看來,多半是不存在此話了。於是,穩了心神,唇邊抿個笑,輕聲細語道:“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那麽我就希望新聞界同仁要守住底線與操守,不要為了一個頭條,就向我們國家的知識分子潑髒水。我以為所謂教授,應該都是通情達理之人,也是支持平等之中流砥柱,應當不會說出這麽落後的話。”因見那記者還是手足無措地低頭罰站,不由噗嗤一下笑出聲,忙又讓道,“快坐下,我又不是在訓斥你。同仁之間,互相交流工作原則是應該的。我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


    記者方才慢慢蹲下去,小心翼翼地隻坐了半個位子,上身繃得直挺挺的,硬著頭皮繼續問:“那麽……您認為婦女促進會存在暗箱操作嗎?”


    沈初雲還是偏向女性進步組織的,即使是有過節的婦女促進會,她亦不忍其沾染惡名。便就佯做坦然地解釋起來:“競爭會長職務的最後一次宣講,我並沒有參與。因此可以說,如果我依然當選了,那麽暗箱操作倒成了板上釘釘的話。反之,倒不能推斷出任何結果。”


    “那聞京報……”本想追問下去,良言作為聞京報旗下的新報刊,難道不應該是彼此站在一個立場上的嗎,為何聞京報懷疑有問題,身為良言總編的沈初雲卻要幫著澄清呢?可那記者眼神一抬,望著沈初雲鎮定的笑臉,先就嚇得失憶了一般。隻得局促地低了頭,繼續照著準備好的問題接著聊下去,“新聲報更換主編的事情,向您征詢過意見嗎?這個主編職位,真的是預留給婦女促進會會長的嗎?”


    “創刊時的會長是姚太太吧?”沈初雲一攤手,四兩撥千斤地一句話,卻是以事實駁倒了事實。


    可她心裏卻不免感慨一句,上層人士的把戲那麽拐彎抹角,盲目去抗議未必有任何結果。今日她替新聲報辯駁的話,由她說出來,那是她的大度。否則,新聲報也是會出來自證的。等她們出來一澄清,就成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白白地打嘴仗也是沒意思極了。因此,不由挑了眉,暗地冷笑。


    記者應聲,一麵提筆草草寫字,一麵小聲念了出來:“沒有暗箱,沒有預留。”


    原以為到了這時候,最難迴答的話都熬過去了,卻不想最後一個問題,更為致命:“沈先生,這兩天北京交際圈還盛傳一件事,說您……您……當初還在外長府上時,常常借慈善名義中飽私囊。”


    沈初雲登時臉色一黑,哪裏來的胡話,她倒真想問問,是哪個人這麽說話不帶良心。可是,她無意再與過去糾纏。悶悶一歎,望了窗子上映出的樹影,又有失望又有無奈更有三分藏不住的氣憤,沉聲答道:“誰主張誰舉證吧,若有證據,我一定奉陪。”


    記者寫字的手打了一下顫,飛速睃過沈初雲的臉時,發現她眼中似有怒意在燃燒,哪裏還敢再追問。匆匆蓋上筆帽,連連道謝又說些打擾了之類的客套話,幾乎是落荒而逃。


    這倒引得沈初雲有些哭笑不得了。


    然後,就聽見鄧麗莎在書房外頭嚷了一聲:“這又是什麽歪話,真真小人伎倆!”


    出去看時,她正叉著腰衝著大門那邊噘嘴生氣。


    沈初雲便打趣:“文明小姐怎麽還聽牆角呀!”說著,笑拉了人迴去辦公,“好了,這些無聊話不值得我們討論。我同你說,北大有個新聞研究班,鍾主任意思要幫我說說,看看能不能讓我也去聽聽課……”


    正說了一半,大門的銅環又被人扣了幾下。


    唐宋邁入屋內的一條腿正有些進退不得,望著兩位女上司求助。他實在是不大會應付記者,那些人放在沈初雲眼裏也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小子,放在他眼裏卻是老江湖,油滑得很。


    鄧麗莎無奈地一搖頭,向唐宋指點道:“你畢竟生麵孔,人家不會一見是你就忙著采訪起來,所以還是你去。要是小報社的記者就說咱們都不在,要是聽過名字的,你再進來問過我們。”又向沈初雲說,“良言第一期反響這麽好,我們得商量商量以後究竟一月出幾期,別跟外頭那些雜七雜八的人瞎耽誤工夫了。”


    唐宋應了聲,走去一開門。


    來人也不客套,笑著就跨進了門內,道:“我說這鄧小姐真真是火氣大,在戶外就聽見你嚷嚷了,你說誰是雜七雜八的人?”


    沈初雲向外一望,跟著也是一笑,忙做個請勢。


    鄧麗莎扭了半截身子,臉頰上就旋出兩個梨渦來:“好啦,王校長還跟我認真不成。”


    唐宋一瞧大家的樣子,既然是熟人,也就鬆了一口氣。正要去關門時,一個穿學生裝的少女怯怯地蹦了進來,手指戳向王校長的背影,表示自己是跟著一起來的。


    王校長則在屋內向著外頭招手,口內就向沈初雲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孟盼晴,她……”往後一瞅,人影子也沒一個,再一轉頭,孟盼晴早就箍緊了沈初雲一隻手臂,隻是激動地竄卻不說話。王校長噗嗤一下笑了,繼續道,“她呀,最喜歡你了。文章也好,演講也好,總不錯過的。”


    沈初雲笑笑地牽著孟盼晴,按了她的身子請她坐下,道:“密斯孟,坐吧。我們這裏還不大成樣子,喝的也沒法挑,就香片吧。”


    孟盼晴嘴一張,先就激動地蹦出個哭腔來:“沈先生……您叫我小孟,或者盼晴都行。”


    “那就盼晴吧。”沈初雲接過李大姐遞來的茶杯,笑往孟盼晴手裏一放,又問,“幾年級了,喜歡哪一門課?”


    “我喜歡國文也喜歡英文。”孟盼晴鄭重得似乎是在做什麽報告。


    王校長蹙眉一愣,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氣。平時自己問她功課,這孩子還更調皮些,全然不是這派嚴肅的樣子。便就向沈初雲道:“她是個能力很不錯的孩子,今天帶她來也不是光為著她喜歡你,我是想替她找份兼職。以她的能力,幫你寫些短評是絕對可以的。況且,她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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