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通電話,正中鄧麗莎下懷。


    不光是對婦女工作有益,也可借這樣一個機會,大大方方出現在韓府眾人跟前,叫大家知道她鄧麗莎不是個小兒女之人。於是,執意要親去府上找沈初雲。


    沈初雲聽見鄧麗莎很堅持,便也笑著應了。


    不多時,著一身粉色西裝的鄧麗莎驅車趕來。聽差看見是她,俱有些跌破眼鏡的樣子。


    消息很快傳開,翠姨換了平底鞋,輕手輕腳摸到客廳窗子邊,假做看風景的樣子。


    鄧麗莎拿了一張紙,寫滿了她擬的名字。


    沈初雲接過一看,都是什麽女報、婦友報、女性之聲,總歸離不開一個“女”字。她便點著頭說:“都很上口,一看也知道是什麽內容。但我想著,太一目了然了,也有缺點的。”


    此言不知從何而起,鄧麗莎眨巴著眼睛,望了她,切切地盼著她說下去。


    沈初雲因笑道:“所謂男女平等,從字麵來解釋,這便是雙方的事情。太明了地說這是女性報紙,許多男人就會覺得不看也罷。即使有一些文明開通的男子,你要讓他整日鑽研女性問題,未免也有些不切實際,買過幾次之後就不會長期訂閱了。”


    鄧麗莎點頭不住,忙問:“依你看,要怎樣改呢?”


    “我們就取個中性的名字,內容也采用大部分版麵關注女性,同時也兼顧其他新聞的方式。首先把我們的受眾擴大,不要隻對著女人發聲,也要讓男人看到我們的主張才行。更要讓大家知道,我們的倡議不是讓女人淩駕於男人之上,而是真真正正的平等。所以在這份報紙上,我們不僅同情女性,也要對女性的惡習有所批判。至於名字嘛,就叫……”沈初雲頓了頓,貝齒咬著下唇做沉思狀,不多一會兒的工夫,眸光大亮,打著響指喊道,“有了,叫新聲報。新的聲音,新聲,音同‘新生’,這是女性的新聲和新生。你看,好不好?”


    鄧麗莎高興地跳了起來,直唿:“太好了太好了,尤其是那一句,我們的倡議不是讓女人淩駕於男人之上,而是真真正正的平等。實在高見呀,真是佩服你的才情。”


    沈初雲咯咯笑了幾聲,才道:“你倒別說,這真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昨天晚上,我從別人的一番歪話裏得到的靈感。雖然那人要勸我的話不怎麽中聽,但這一句卻是真的。女人立身要正,不能一味覺得錯都在別人身上,我們受到爭議時也不要忘了自省自查。要做出一個積極向上的樣子來,掃掉從前的舊麵貌才好。”


    “是這樣啊。”鄧麗莎好奇是誰對沈初雲說了一番歪話,同時又覺得進一步再問,可能有探聽別人隱私的嫌疑,便就忍下困惑,隻是誇讚她,“能從糟粕裏得出金玉良言,也是不小的本事呢。”


    窗外,翠姨咬著手指,喃喃自語:“昨晚,歪話,糟粕?難道說是……”因想著,眼裏就閃出笑意來。


    正院裏,韓太太放下佛經,摘了金絲邊的老花鏡。心內想著,都這會兒工夫了,怎麽那兩個姨太太還不過來吃飯?


    未等她吩咐人去叫,翠姨就閃身進來,一副鬼祟的樣子,將門給關了。


    韓太太看了不喜,覺得她究竟還是出身太差,行事總上不了台麵。


    “了不得了,太太,鄧小姐來了。”


    韓太太聽時,先想到鄧麗莎,旋即又覺得毫無可能,便就做個疑問的樣子。


    翠姨興奮得直跺腳,忙補充道:“就是二少奶奶那個表妹,鄧次長府上的千金呀!”


    “她還肯來?”韓太太下巴都快驚掉了,確認再三之後,眼裏浮出笑意來,“到底我們老四出色,便是結了婚,鄧小姐也還願意過來串門。其實這個鄧小姐,我也喜歡得很,這番用心也叫人動容。可是這年頭,什麽都要談個自由,我也管不了許多。”


    翠姨附和道:“可不是自由嘛,老四有婚姻的自由,鄧小姐也有愛人的自由,我們也不能就說,從此就不歡迎她吧。”又挺了挺胸脯,難掩得意,“一旦講了自由,我們優秀的四少爺就要苦惱了,自己可沒有第二個分身去安慰鄧小姐了呀。”


    韓太太認為極是,恰聽見外頭梅姨娘來了,收起得意之色,輕聲道:“先吃飯吧。”再細細一想,忙又迴頭悄聲囑咐,“你不要張揚此事,人家是體麵人家的大小姐,能做到這樣低三下四很不容易了,我們再要傳閑話出去,就不厚道了。況且家裏還有個新少奶奶呢,那才是正經的一家人不是。”


    翠姨進門晚,肚子又不爭氣,向來在韓太太跟前不很入眼。這也是少數的一迴,讓她覺得在大太太這邊有了些用處,自認多了一份體麵,不住聲地說知道了。


    韓太太剛往沙發後頭一繞,翠姨就驚叫起來:“哎呀,太太,我還有一件極要緊極要緊的事情沒有說呢。”


    “什麽極要緊的?”隻聽一聲笑,梅姨娘蹬著尖頭皮鞋進來了,舉了白手絹捂著嘴,揶揄道,“是有新的戲班子來北京了,還是電影院有了新片子了?”


    韓太太嘴角微微一挑,隻在心裏跟著笑笑就罷。


    翠姨自覺有了方才一番話,她與大太太之間已經是更親密的關係了,便眼帶不屑地挺了挺胸脯,將垂在臂彎上的披肩往上一提。扭著身子殷勤地跑上前攙了韓太太,悄聲道:“是大少奶奶的事兒,她好像對您……”


    話說到一半這種事最為勾人,韓太太料著必定不能是什麽好話,臉色便是一僵。


    飯後,韓太太說要單獨跟翠姨聊聊。


    梅姨娘就不服氣地冷著臉出去了,口裏一直嘀咕著:“什麽了不起的東西,連個長幼次序都不懂。”


    翠姨就把方才沈初雲和鄧麗莎聊天的內容,添油加醋地學了一遍,遇見有聽了又不懂的地方,就胡亂地謅了幾句補上。


    韓太太頓時大怒:“好啊,我念著她對這個家多少有些苦勞,對於她的許多錯處才不很理會的。如今,連我都敢嘲笑起來了,還有什麽是她不敢做的?現在又忽然地去跟鄧小姐親近,好似很站在人家那一邊,合力來給我難堪似的。要是繡珍在這件事上埋怨我兩句,我也就算了,她沈初雲怎麽倒先胳膊肘向外拐起來了?”


    翠姨氣定神閑地捋了捋額前的一字劉海,隻管冷笑。


    另一邊,梁繡珍也聽說了此事。


    “什麽?麗莎小姐來找大少奶奶?”梁繡珍扔掉了手中的電影報,踩著拖鞋就出去,口裏還直念叨,“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傭人蔣媽一路追出去問:“少奶奶上哪兒呀?飯菜都來了,不差這一刻半刻的,吃了再去吧。”


    “哎呀,倒掉倒掉。”梁繡珍哪裏還有心惦記吃呢,甩了帕子,扭了腰肢,就往沈初雲屋子裏來了。


    進屋一瞧,鄧麗莎早就走了。倒是撞見另一個奇觀,韓仲秋居然和沈初雲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沈初雲打了招唿,便就端著笑不做聲,隻拿眼從上往下地打量,見梁繡珍穿了家裏的拖鞋就跑出來,自然就明白了她的來意。


    韓仲秋客客氣氣地邀請道:“繡珍呀,吃了嗎?過來坐下一起吃吧。”


    本想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可是沈初雲一時沒忍住,嘴都咧到耳根了,忙又拿了帕子去遮。梁繡珍見了便覺得臉上一陣熱,推說:“我吃過了,以為你們也吃完了,就想來找大嫂說說話。那……我過會兒再來吧。”於是,紅著臉跑迴去了。


    蔣媽瞧著她又迴來了,心裏就暗叫糟糕。剛才她說要把飯菜倒掉,蔣媽想著可惜,就讓幾個人端了到後頭去了。幾個老媽子小丫鬟早就已經先吃起來了,自己也正準備過去呢,誰知道梁繡珍又折迴來了。


    果不其然,她往屋裏一瞧,就問了:“飯菜呢?”


    蔣媽隻好裝傻:“少奶奶不是讓我倒了嗎?”


    “什麽?”梁繡珍忍不住大叫起來,“我讓倒掉就真給倒了?你倒比我還闊氣呢。”


    蔣媽訕訕地,隻管陪著笑。


    說時,梁繡珍肚子裏咕嚕嚕一陣叫,隻得吩咐蔣媽讓廚房再做。


    蔣媽應聲自去,轉出月亮門,往額頭上擦了一把冷汗。


    吃過午飯,沈初雲也不想午睡,又拿出剛才和鄧麗莎討論的事情來想。


    她們兩個想了名字,又定了幾個可以捧場的人,之後就互相地傻眼了。是否要報給文化部還是別的什麽部門批準,或是將來找哪一家印刷廠,這些實際操作,一概都不知。


    沈初雲馬上打電話求助:“姚太太,你看,方才我和麗莎小姐講起新報紙的事情。我們先還自詡都是有經驗的人,其實也隻會耍耍嘴皮子罷了。實際上,辦一份報紙是個什麽章程都不知道。我們就是有那閑工夫,動手畫一份出來,也無濟於事呀。”


    這位姚太太,正是早上給沈初雲來電的婦女促進會會長,丈夫是大華娛樂城的董事長。論起貢獻來,也該稱先生的,可是姚太太家庭美滿,更願意冠著丈夫的姓。


    隻聽姚太太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這個不打緊的,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我在,你們隻管去想內容,做你們擅長的就好。其餘的,我拿高價出來,還怕聘不到好人嗎?”


    沈初雲覺得,現在時局亂,又碰上天災,揮霍的思想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姚太太自來就是這樣的,熱心公益的同時又生活奢靡。這一類既進步又落後的人,時下很普遍。況且錢是人家掙的,犯不著一個外人去指手畫腳。沈初雲也就禮貌地道謝接受了。


    掛了電話,又聽見外頭吵嚷起來,她就循著聲出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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