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麽?他要走?”劉同壽宣布決定的一個時辰之後,按察使的官署中也響起了一聲驚唿。

    李崧祥是正德九年的進士,這些年來曆任多地,可謂上過山下過鄉,大江南北都走過。

    年初他從河南布政司的一個參政,升任為了三司之一的浙江按察使,主管一省刑名,到任不過月餘,就已經將諸多事務全部理清,衙門上下無不凜然。吏員們私下裏都說,李大人不怒自威,比布政司王大人官威更盛。

    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豐富的經曆磨練了他的性情,他早就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哪怕是劉同壽那道清心符,也沒能讓他驚唿出聲。

    因此,他這一聲驚唿頗為突兀,引得屬吏們都是側目相看,然後就是交頭接耳的一陣嘀咕,他們都很好奇,到底是什麽人能讓李大人這般動容。等到得到答案的時候,一個個都是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原來是那位……

    李崧祥沒空理會他引起的這點小波瀾,意識到失態之後,他站起身,快步走到門口,將門關上後,這才壓低了聲音,肅容問道:“長盛,你昨天和他見麵,到底說了些什麽?”

    熊榮覺得自己很無辜,他一攤手:“恭川,從徐州開始,你我也是近二十年的交情了,你還信不過我嗎?張閣老既然說了要觀察,我即便再怎麽不知輕重,也不能對他說太多啊,何況,那位小仙師胸中自有溝壑,又哪裏是輕易勸得動的?”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他不是要走,而是已經動身了,看時辰,差不多也快出城了。”

    “這,這還是真是雷厲風行啊。”李崧祥有點愣神,口中喃喃低語:“如果不是你說的,難道是他自己領悟的?那我二人可是壞了大事啊!若非你我信中明言,說這少年性情稍嫌莽撞,不堪大用,張閣老也不會遲疑不決……這,這該當如何是好?”

    熊榮半是安慰,半是解釋道:“恭川,你想太多了,前次你我不過是把上虞知縣所報轉述給張閣老罷了,又哪有什麽誤導之說?”

    “那你是說張閣老看走眼了?”李崧祥沒好氣的瞪了同僚一眼,他敢打包票,昨天的密談中,熊榮肯定露了點私貨,隻是不知他到底露到什麽程度而已。

    “他昨天露了那麽漂亮的一手,很難說宮中是如何做想,若是能提前有些聯絡,將來多少也是個助力。”

    熊榮訕訕的解釋了兩句,見李崧祥不為所動,於是他話鋒一轉,又道:“話說迴來,

    恭川,這事兒,我也是接到消息後,才琢磨出來其中的道理的,就算我想提點他,也沒那個本事啊?你別忘了,你我這些年都在地方上曆任,對宮中事也不過道聽途說,哪裏會有這麽深刻的理解?”

    李崧祥想想也是,沒親自接觸過,光憑傳聞就得出這麽精準的結論,並且毫不遲疑的去做,熊榮要是有這份本事,他早就迴京城去了,哪裏還用得著在地方上折騰?

    “那就是說,他隻憑你的幾句話,就推斷出了皇上的性情,忌諱,然後連夜就擬定出了對策?或者說……”

    熊榮重重點頭,接著說道:“他原本就心知肚明!”

    “怎麽可能?他明明……”

    “你別忘了,他還有個師父呢。”熊榮微微仰頭,向李崧祥示意道。

    “托夢?這種無稽……”李崧祥當即就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卻想起了昨天的事,最後化成了一聲長歎:“這還真是名符其實的如有神助啊!待他真的入宮見了駕,豈不是如魚得水?”

    熊榮微笑不語。

    “也罷,左右是結善緣,索性把這個人情做得更實在些。”李崧祥揮揮袍袖,如釋重負的坐迴了太師椅上,揚聲道:“來人!”

    “大人!”

    “讓人去王大人府上,和城內各世家處知會一聲,就說本官在凝碧樓設宴,就募捐救災一事,與眾人詳談。”

    “……大人?”迴應的聲音帶了一絲疑惑。

    按照衙門的安排,接下來幾天,就是各道派和地方士紳的互動環節了,也就是士紳請心儀的道派去做法事什麽的,然後給點打賞。和尚道士們得了打賞,心情應該都不錯,順便讓他們去災區走一圈,代表官府,治治病,念念經,贈點符水,也好平息民間的怨氣。

    這就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麵了,比跟戶部打架,擠兌皇上要銀子賑災和諧多了,效果也不差多少,至少,在精神層麵是這樣的。

    這是衙門上下的共識。相對而言,李崧祥鬧出來的幺蛾子就有些不知所謂了。

    “隻管去,就照本官吩咐的去通知!”李崧祥哪裏會跟一個小小的屬吏多囉嗦,他趕時間呢。

    “是,大人。”那屬吏不敢多說,應一聲去了。

    反正他就是個跑腿的,出了事也不用他背黑鍋,反倒是這一趟跑下來,多少能撈點外快什麽的。李大人此舉不合常理,那些世家大戶肯定是要打探一下詳情的。至於李大人有沒

    有給鐵公雞拔毛的本事,那就不管他的事了。

    “素聞恭川機敏多智,今日一見,果然非凡啊。”熊榮撚須笑道。

    “過獎,過獎,隻是借花獻佛罷了。”李崧祥與熊榮對視一笑,“長盛,我這就要擬奏章往京城,給張閣老的信,就拜托你了。”

    “好說,好說。”熊榮大笑。

    ……

    “李恭川這老狐狸,果然跟那位勾搭上了!卻是瞞得本官好苦!”三司衙門相距不遠,王建興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他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馬上就理順了這裏麵的關係,反倒是他身邊之人一臉茫然。

    “王大人,這話卻是從何說起?”如果隻是通知王建興打壓劉同壽,完全不需要歐陽必進親自走這一趟,隨便派個幕僚就是了。他來這裏,也考慮了方方麵麵的可能,比如眼下這種情況要如何應對。

    打壓不下去怎麽辦?動用更強的力量繼續?不,那就不是政治了,而是意氣之爭。

    在對手已經證明了自身的價值之後,高明的政治家應該做的,是想辦法拉攏,將對方收為己用,即便不能,也要消除芥蒂,不要把對方推到對立麵上去。

    連孫升這個尚未出仕的舉子都明白的道理,歐陽必進想不到,但他身後的幾位大佬,還有他那位身在南京的姐夫,卻又如何想不到?

    從大義上來說,他們該做的都做完了,私下裏和小道士聯絡聯絡感情,與氣節名聲是不會有什麽妨礙的。

    驚聞小道士離開的消息後,歐陽主事立時便坐不住了。追上去倒是不難,可他之前沒跟劉同壽打過照麵,所以,他隻能跑來邀王建興同往,順便引見一下。誰曾想王建興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句,搞得他一頭霧水,既憂且急。

    “唉,任夫,你當真不知?”

    “並無虛言。”

    王建興察言觀色,見對方不似作偽,於是歎了口氣,解釋道:“今上素來不喜招搖之人,當年楊介夫犯顏,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處處以顧命大臣自居,出入招搖,幾令朝野上下知楊首輔者,多過知皇上,因此才招來橫禍。若不然,至不濟他也能全身而退,不至殃及全家。”

    “大人的意思是……”

    “邵真人入宮前,也少在人前顯露手段,龍虎山之名,隻在當地傳揚,入京之後,更是低調,若非宮中幾次三番的封賞,恐怕天下人還不知其名,縱是知曉,也隻道其風光因聖眷而來。可你看看這位劉道長

    ……”

    “他得名全因自家手段,短短數月間,就已經響徹江南,看這勢頭,離名震天下也不遠了。這樣的人,皇上怎麽可能輕易招在宮中陪伴?難道是嫌朝中還不夠亂麽?若不是他的手段太過匪夷所思,老夫已經可以斷言,沈淮、李福達之流就是他的榜樣!”

    歐陽必進恍然大悟:“這就是皇上為什麽不予召見,卻又遣了駱安來,而駱安又一直按兵不動了,原來……”

    “所以說,他這一退,正是恰到好處。”

    王建興意味深長的說道:“進退有據,不肯貪功,很可能會打消皇上的顧忌,如果說,今天之前,皇上召他入京,加以敕封還在兩可之間;那麽今天之後,這可能性至少已經提高到了八成,再加上李恭川這一招之後,錯非京中另有變故,否則就已經就是九成九了!”

    “原來這才是李大人的醉翁之意啊,難怪,難怪……大人慧眼如炬,李大人急智多謀,進不如也。”

    歐陽必進懂了,李崧祥是配合劉同壽呢,他把那些鄉紳給牽製住,省得送行的隊伍太壯觀,成全了小道士的低調,做人情做的滴水不漏,這才是一省刑名長官真正的用意。

    正這時,門外一陣腳步聲輕響,聲音雖輕,腳步卻快,前一刻剛剛聽到,下一刻就已經在門前止住。王建興眉頭微皺,沉聲喝問:“何事?”

    “大人……”

    “是黃師爺啊,進來說話。”

    黃師爺推門而入,臉上略有些惶急,可見了歐陽必進在,卻是欲言又止。歐陽必進見狀正要起身告辭,王建興卻是一擺手,道:“任夫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是,大人,駱同知已經走了。”

    “駱安?”王建興目光一凝,“他去了哪裏?追劉道長還是……”

    “劉道長從南門而出,駱同知走的卻是北門,上了官道後,立刻快馬加鞭,想來是迴京城複命去了。”

    “昨天隻是派了信使,今天卻是親自迴京,八成是存了邀功的心思,看來……”王建興搖了搖頭,再看歐陽必進時,這位禮部主事已經在跺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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