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長老道:“聽說明教自來教主以下、以光明左使為尊,那南昱牟我雖不大知道,想必如方兄弟所說,是武功僅次於上任教主的角色,居然在這杜五手下隻走得過二十招,這樣人物怎麽也從不曾在江湖上聽過?明教若有這麽一號人……”陳孤雁知道他言下之意,和林無憂一對視,各自憂心。誰知那方庚卻道:“可惜這次大會上長老怕是見不著這人了。”三人聞言又驚又喜,忙問:“卻是為何?難道這等大事,他竟不參與?”方庚道:“我聽總壇職事的一個相好的兄弟說,那杜五因為和方臘是老朋友,方臘似乎也很忌憚他的功夫,得位又是他的大功,故而全不是對下屬的腔調。那杜五在方臘即位之後第三日便告辭,說要去什麽山靜養,方臘留他,他不肯,聽說後來還讓絕元道人去請了一次,也不知結果怎樣。不過照我說,那兩個本就不對付,方臘當麵都留不住,多半是請不來的。”陳孤雁心道:“看來這杜五隻怕也不是全身而退,多半也受了暗傷,不想在天下英雄麵前露短,索性就先避開了。倒是咱們的幸事。”林無憂和項思文也自心中略略舒懷。

    陳孤雁問道:“偌大個明教之中,居然隻有個光明左使出頭麽?餘下的都服了方臘?”方庚搖頭道:“那倒不是,當晚五散人之首常道長就留下信字說是告老歸隱去了。其餘下麵大小頭目也有些退教出門的,方臘倒都沒為難。”項思文道:“如此說,明教上麵首腦裏也就兩個人反出教去?那剩下都是哪些?有沒有新晉的人物?”方庚道:“怎沒新晉的?那杜五是一個,還有方臘自己做了教主,空出的光明右使的位子,讓了他一個兄弟方七佛做。這方七佛我倒是從來知道的,是我們方姓族裏有名的鬼精怪兒,自小他為和方臘親上近、交情也好,那時族裏孩子假作刀兵征戰的戲耍,他在哪邊、哪邊就贏;後來也不行商,也不務農,每日替人兜攬官司、講過手過活,閑了就捧著兵書看;後來方臘入教,也便帶著他,算得上是個狗頭軍師;本來職司不高,方臘一得勢,也自然跟著鬥起來了。若說這方七佛,武功據說倒不很高,無非從方臘那裏學上小幾成罷了,叵耐厲害的是智計。自從方臘即位,怕生內亂,隻是一力地籠絡人心,麵上總一副和藹待人,教中倒都還不大懼他;但這方七佛,卻是透著一股子陰沉勁,人人都不敢得罪。”

    陳孤雁冷笑道:“這方臘倒也不怕人說他任人唯親。其實這種軍師樣的臂膀,又何必人前據個高位拋頭露臉?自在幕後豈不更便利?”方庚道:“屬下倒聽說,本意也不是要他做的,原說是從護教法王裏提一個出來做右使。那方臘心裏大約也知道絕元道人不滿意他把左使位子給了外來的杜五,便有心偏絕元做這右使;誰知道他絕元不服杜五,別的法王卻又不服他。方臘到底剛拿事,不願鬧得太僵,就打了個折中,把絕元升為法王之首,權做個安慰,卻把右使位子委給自己親族兄弟。”項長老道:“如此倒也說得過,既然有爭執,不如索性任個至親,兩邊倒都能堵住嘴。”陳孤雁點點頭,又問道:“那這護教法王是在光明使以下了?都是些甚麽人物?”

    方庚道:“明教的例子正是教主以下,設左右光明使,再下麵,便是護教法王,倒沒定例是幾名,如今正是五人…其實也可說是四人。”林無憂奇道:“是五人便是五人,怎又可說是四人?”方庚笑道:“幫主不知,聽屬下細細說來。如今這法王裏頭一位,便是號做‘渾天青龍’的絕元道人,這人陰狠暴躁,少有人喜歡他的……據說他那掌裏迸得出雷來,非同小可;下來一個叫做‘金剛玄武’沈複之,他本是排在頭位了,如今卻給絕元壓過頭去,這人卻不知是做哪一路的,反正屬下沒聽過他向著方臘、也沒聽過他跟方臘有甚不和,我看他倒不怎麽出奇,別人卻說他練成了刀槍不入的金剛身;再一個,喚作‘白煞虎’馮異,這人跟方臘走得極近,算是那一派的,都說他善於用毒、睢教主吃的慢藥就是他炮製出來的;剩下的卻是最奇,可說是兩個、也可說是一個,竟是一對孿生的姐妹,號做甚麽‘朱雀雙魅’,她兩個年紀不大,怕也就至多幫主這歲數,兩人不但是相貌一無二致,嘖嘖,一般地…咳,那個,聲音舉止也是絕沒分別的,單一樣兒不同,那姐姐平素見人,倒講禮數,那妹妹卻是個孤傲婆娘,尤其見著男教眾,總沒個好氣。她倆據說是前任睢教主認作幹女兒的,便把方臘也稱個義叔,吃他籠絡了,竟似不信紛傳的睢教主被害死的說法,擁立方臘。”林無憂笑道:“原來如此,——這明教法王,倒好奢遮名號,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儼然四聖。”

    方庚告了罪,喝了口茶,又道:“法王下麵,還有遊行散人。原本是六個,那常道長走後,剩下五個。為首的想必幫主跟長老們已會過了,便是路口接引的那位,叫做‘聖手書生’範溪民,正是方臘的嫡係親信,如今頂了常道長的缺兒,成了五散人首腦;有個‘不倒翁’俞道安,跟那方七佛一般,武功上不大來得,智謀卻是厲害,然而卻從不兜攬事情,誰都猜不著他心裏想的啥;再一個‘通天道’裘日新,是個有手段的道人,有人說隻除他的一雙鐵掌功夫硬接得住‘金剛玄武’的拳頭;第四個叫袁南符,號做‘流雲刺’,若說這人本是睢教主的親信嫡係,原列在遊行散人裏第二位,又和左使南昱牟交好,卻不知怎麽,方臘即位,他倒擁護,把他座次降了,卻也沒甚話說;最後一個叫做呂師囊,這人來曆最奇,本是南邊台州仙居一個富戶,在鄉裏包攬錢糧,家中富饒,倒肯接濟人,那裏一州都有名,稱他做‘信陵君’,卻又好讀兵書戰策,並跟了一個括蒼山的雲遊道人學了些武藝,不知怎地結識了方臘,就弄鬼樣、甘心把全副身家獻了出來,投身入教,當睢教主在日,方臘就一路保他做到遊行散人的位子。我聽底下有人說,‘咱們明教倒學了朝廷的樣兒,官位都是拿錢買得的,那呂胖子捐了錢糧,就坐得那麽高了。’有的卻又喜歡他出手散漫大方,好交朋友,反正是說好也有、說不好也有。”

    林無憂聽後,沉吟道:“原來明教雖大,倒也不是齊心一意的……卻不知這方臘作何打算,初即位日子不長,尚不能安內,倒敢向外號召這一場大會來!”項長老拈須點頭,道:“我也納悶此事,所謂攘外必先安內,這方臘就不怕內外交患、成了眾矢之的麽?”陳孤雁彈著木桌,盤算了片刻,道:“我看這麽做也有道理。既然教內反正急切不得安寧,倒不如生些大事端出來,迫得各人都放下念頭,一致對外,他卻正好借此立威江湖;若是這會搞得如意,那麽不但他江湖上名頭潑天,明教自也跟著沾光,加上在此期間全教慣於聽他號召、一致對外,或者以後更好駕馭也說不定。此事雖算是險著,卻也是贏麵甚大。”林、項二人點頭稱是,林無憂道:“還是陳長老料事周全,幸好有你,不然小子真不知如何應對這些江湖險惡、人心詭譎。”陳孤雁忙笑著自謙。

    那方庚倒也是機靈種子,見幫裏首腦這麽打探明教內情,又是這等口吻,心中怎不洞明?當下陪笑試探道:“說起弟子當初入明教,雖是在分舵請了命、獲了準的,但隻怕咱們舵主到底不如幫主、長老們見事明白,或者本就不該的。”林無憂忙道:“方大哥快不必這麽說,若沒有你,咱們也無從知道明教這麽許多內情,正該記你的功才是。”方庚一聽這話,更無半點遲疑,忙道:“幫主放心,屬下總是知無不言,那個言沒不盡的。屬下早也瞧出這明教、尤其那方臘苗頭不正,若是他們跟咱們丐幫作對,屬下總是要設法先得著消息,盡力不教咱們幫裏吃虧就是。”

    陳孤雁見話說得入港,也就不再遮掩,徑直問方庚明教此次大會到底是何居心、預備下甚麽布置沒有?方庚倒是有心想和盤托出,隻可惜他究竟是個閑散卑職,尋常張長李短、流言蜚語,倒還能傳聞裏得些,及到這些真正的秘辛,他卻實在是無從得知。說了一迴,也隻是些無關痛癢的。項長老見再問不出甚麽,便著力地勉勵了他幾句,林無憂也稱道了幾句,那方庚遂意氣誌滿,喜不自勝,告別暫去了。

    林無憂道:“這位方大哥倒是個收集消息的好手,有他在明教,倒也不至於全然我明敵暗了。待日後是否可以給他安排個職事,以資鼓勵?”陳孤雁搖搖頭道:“不是屬下多嘴,我看這人是個誌大量小、眼高手低的牆頭草,設若是明教首領裏哪個能對他稍加辭色,示以利好,或者此時就是他在向明教中人訴說我丐幫內情了。這等人,盡其所用也就罷了,給他稍高的職事,令他知道得多些,倒都是險事,況且也怕他誌驕意滿、生出岔子。”項長老道:“老陳你這也說得過了,這方庚雖然算不上甚麽君子風骨,倒也不至於那麽不堪罷。”林無憂也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既然全心誠意為幫裏出了力,又何必對他過多猜忌?若要這麽說,豈不是用誰都要防著誰些?那麽哪裏還有堪用的人?豈不是鎮日價的工夫都花在猜疑、防備上了?”陳孤雁見他這麽說,笑著稱是,也就不再多說了。

    一時天色漸暗,廣場上群雄有幫派的各歸幫派,沒幫派的不免自約幾個相好的占上一棚,漸漸人聲便稀了。明教自有職事、仆廝送來飯菜酒水,卻都是素的。林無憂等胡亂用了,正坐著閑話,卻聽見外麵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朝這邊來了,來人分明都是修為不淺之輩,然而似乎為避免悄無聲靠近的無禮,故意踏出些聲響來。林無憂與陳、項二位一番對望,心中竟微微忐忑起來。

    隻見棚門口的氈簾兒左右一甩,方臘大踏步走進來,笑吟吟道:“林幫主,諸位長老,大駕蒞臨,真真是敝教輝福啊!方某雜務纏身、有失遠迎,委實是失禮了!”後麵隨著他,又進來了好些人,立於身後。

    林無憂自是在心中摹化過無數與方臘再度會麵的場景,也自一一想好了應對,但他卻沒料到方臘竟會在正式會期之前,就這麽堂而皇之登門而來。一時間不免一怔,旋即好歹定神,不鹹不淡地答道:“不敢克當,方教主貴人新榮,自然事體繁多,咱們是一群草莽粗鄙,白眼裏乞生活的叫花子,既蒙賜召,趕來湊個熱鬧罷了,方教主如此說可是折殺咱們了。”方臘哈哈大笑,道:“林幫主少年英雄,果然好打趣。堂堂天下第一大幫,幫主卻難得謙遜得緊。諸位兄弟,可見識了?”他身後之人,有幾個出聲附和,有的卻自重身份,隻略點點頭、並不做聲。方臘笑道:“來,林幫主,方某給你引見引見我的兄弟們。”他身後一個穿著直裰、帶方巾的黃臉漢子走上半步,覷著不陰不陽的眼,舉著不尷不尬的袖手,滿麵陰沉,裝模作樣地見了個禮。方臘道:“這是敝族弟,方七佛,敝教的光明使者。哈哈,方某內舉不避親,林幫主可休要取笑啊。”林無憂不動聲色還禮,淡淡道:“不敢。”方七佛退迴原位,又有三人走上前來。方臘道:“這三位乃是敝教的護教法王。這位是渾天青龍絕元真人。”林無憂雙目如電,逼視絕元,一字一頓道:“這位真人是老相識,小子自然認得。”那絕元道人天生一副喪神般麵孔,這時更是透著倨傲,竟不和林無憂目光相交,打個稽首便退迴,兩眼隻望著空處。方臘笑道:“林幫主少年得誌,應寄念頭於將來,過去的事,何必羈懷?”林無憂自謂仇深、多說無益,倒不言語,反倒段熙晏遠遠站在一旁,冷笑道:“好陣邪風,倒吹得輕巧。”

    方臘竟作不聞,又道:“這位金剛玄武沈複之沈兄,可是我教中拔尖的能人,你們多親近親近。”那沈複之應聲出列見禮,林無憂倒是一怔,——他本以為那個身材魁梧、麵貌卻倒和善的孔武大漢才是甚麽金剛玄武,豈料竟是這個白瘦書生模樣的矮小漢子,但見他一襲黑衣,更顯得瘦削鶉縮一般。正自不解,這漢子卻道:“方教主謬讚,沈某算得甚麽?”聽他語聲,竟也是軟綿輕柔,雖說吳語本如此,可實在怎麽也難和他那剛猛威風的綽號對得上。林無憂心疑道:“莫非這人竟是傳說中的天生神力麽?這幅形容,要說是個內家高手,倒也相得,哪裏像是身具外門硬功的……”

    轉念頭間,卻看那魁梧大漢走來見禮,方臘道:“這位白煞虎馮異、馮兄弟,別看他號得兇惡,人卻和善得緊。”這馮異滿麵含笑,衝林無憂殷勤行禮,道:“都說丐幫新任林幫主,是個豐神俊秀、氣度不凡的少年英豪,今日一見,果然盛名無虛士,好生教人仰慕。”林無憂見他客氣,倒也隻得謙遜兩句,恭謹迴禮。心中卻想:“方庚說這姓馮的擅於用毒,莫非竟是個笑麵虎?”再細打量之下,卻發覺他那一副魁梧身材、一張突兀麵龐,配著這笑容,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林無憂多看兩眼之下,心中竟隱隱有些發毛。

    一時那方臘又與他引見幾位遊行散人,範溪民想是未免再被言辭折辱,竟不來見,方臘隻說他代自己款接別客,一語遮過,林無憂淡淡迴句:“如此倒蒙方教主抬愛,另眼待咱們丐幫了。”那“不倒翁”俞道安果真是個矮胖子,麵團團、相和藹,隻是那一雙間或滴溜轉動的綠豆小眼顯得有些不大配得的滑稽外,另透著一種莫測所以的詭譎。“流雲刺”袁南符倒是個軒昂漢子,不卑不亢,見過禮,也不多說甚。待到那“通天道”裘日新過來相見時,林無憂見他年紀在半百以上,須發花白,身材高大,心中先就存了幾分恭敬,那裘日新倒也不拿腔作勢,微笑見禮道:“林幫主,你好哇。”林無憂甫才迴禮,見他卻伸手過來,是要拉手,便忙遞上右手去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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