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來人綸巾絲履、白袍緩帶，不是範溪民是誰？項長老一顧陳長老，用不大不小的聲笑道：“這戲倒上演的快啊。”陳孤雁情知他這是在打趣，不動聲色地道：“果然好扮相。”他這話聲也是拿捏了的，又要範溪民恰好聽得著，又要像是隻說給自己人聽的。林無憂暗笑：“這二老，倒先替我給個下馬威與這廝。”範溪民明聽得拿自己比作戲子，卻混做不知般，搶步過來，爽朗笑道：“敝教方教主還擔心諸位未必成行，倒是在下一力誇口，丐幫眾英雄果然是信人。”一時見過幾人，彼此虛與委蛇一番。倒是這範溪民見丐幫隻來了寥寥數人，竟似毫不吃驚，也不知是早知就裏還是不露城府。
範溪民讓著林無憂一行朝前走了半裏，說是還有別客要接、請恕失禮，便留下個執事弟子領路，自迴那接客棚子去了。林無憂一行並不上馬，牽著緩緩跟在那領路人後麵走。陳孤雁低聲道：“幫主瞧這明教做派，居然就在官道正中搭下棚子接客，好不張揚！倒像是故意炫威一般。”林無憂點點頭，項長老也道：“自來哪家朝廷都忌諱民間聚會結社，這明教更是官家深為所忌；如今竟敢如此囂張行事，要說他們沒甚貳心，我先不信。”林無憂道：“這範溪民上次在洛陽總舵見到我，還頗有些驚惶的意思，今日竟是滴水不漏，一則他這人本就城府深，二則隻怕方臘因有大謀，所以刻意囑咐過他。”項長老道：“可笑他居然用‘未必成行’這話來擠兌，真是小瞧咱們叫花的膽氣了。”三人豪氣陡生，哈哈大笑，引得那領路的弟子想迴頭看究竟、卻礙於首領早有不得失禮的成命，好不難受。
行間但見山巒疊嶂，如怪獸惡蛟，連綿橫亙，形勢峻險。待得行了數裏過得一個小鎮後，腳下走的似本已無路、倉促間新修填平整出的一般，曲曲折折，直通到山林深處去。林無憂納罕道：“莫非這幫源真是個山洞不成？”又行了十餘裏，漸聞人聲，急切卻又見不著人影。眾人正自不解，突見轉過一帶突兀石山，麵前竟豁然開朗。
原來，這山後乃是縱橫數百丈的一片極大的天然空曠，靠外貼著山林樹木的一圈，竟是矗立著一溜兒許多大小木棚，在當中圍出一塊百丈方圓的廣場來，此刻那廣場之上一簇一簇聚著何止千百人，遠遠便聽得人聲鼎沸。待得再走近些，卻哪裏是甚麽天然的空曠，地下分明瞧得見許多突出地平數寸的白生生的大樹樁基，看樣子，這片空場竟是近些日子才伐林而開出的。
林無憂相顧陳、項二人道：“難怪都說這明教人多勢眾、枝繁葉茂，隻看這個排場，若不是有萬千勞力，怎能在倉促間修得起來？”項長老頻頻頜首道：“倒也是胸中有大溝塹的也才謀劃得出，——這般就地取材，既能修起容納數千群雄的住處，又能夷出這麽大一塊平地來便宜集會；何況處在這荒山野林深處，前麵又有這石山做了個天然屏障，隻消外圍再設些崗哨預警，也就不怕地方上官府知覺，真真是一舉數得。”陳孤雁四下打量一番，低聲道：“這樣做倒還另有個好處，不知二位想到沒有？”項思文笑道：“賣甚麽關子？隻管說罷了。”陳孤雁麵色凝重道：“你看這地形像是什麽？我倒是一下想起說書故事裏講的、三國諸葛孔明設計在葫蘆穀困殺司馬父子的典故來……”
林無憂聞言一凜，再看時，誠然這所在是個三麵環山夾林，隻有一道來時的路徑，偏又隔著個石山瞧不到外間，若是伏下一枝人馬，夜間將些土石塞住穀口，再從穀上亂箭也好、縱火也好，——火隻怕更妙，四周林木茂密，大棚又都是整木搭成，——想必數千豪傑也就極少輕功絕頂的可以逃出生天罷？林無憂越想越驚，不由得冷汗暗生，看看項長老，也是滿麵的驚詫疑懼之色。陳孤雁歎道：“這條計不僅妙，而且毒得緊啊！”項長老定定神，道：“我看怕也未必罷，這明教大費周章，邀請群雄，難道竟是想要一把火燒了？武林中這些人都死絕了，他又稱霸個甚麽？”林無憂心中一動，沉沉道：“也許本意並不想如此，但也可能伏下這一條絕戶的毒計，以備不時之虞。”陳孤雁道：“幫主說的是，咱們既然覺出了，可就要多個心眼，嚴加小心了。”
幾人懷著心事，隨那導引的弟子來到一座木棚前，隻見上麵早就掛好了一塊牌子，赫然“丐幫”字樣。入穀而來自也有不少認得丐幫二老的前來招唿，二老按著事先約好的、一律草草敷衍，也不再引見林無憂，以免過早引人矚目。
在外麵現成栓馬樁上係了牲口，幾人走入木棚，見這棚子縱橫五七丈的樣子，頂棚也有三丈高，倒是寬敞，想這是預備那些來人眾多的大幫大派用的“大間”。陳孤雁笑道：“這裏主家倒是沒料到咱們隻來了這麽寥寥幾人，白空蕩這一座大祭棚了。”胡清茵見是個大通間，不免有些難色，卻不做聲，倒是一旁錢荼空收拾著行李瞥見了，忙道：“這裏左右空蕩，不如就把大車卸了套，竟拉進來貼著角擱下，三小姐住著倒便宜了。”他一路上叫順口了公子、小姐，一時竟改不過口。林無憂笑道：“哎呀正是，咱們隻顧看，倒忘了替三妹籌劃，還虧了錢兄弟想得周到。”錢荼空也笑道：“這都是小人當做的，幫主、長老們心思也正該用在大事上。”項長老在一旁聽著，拈須點頭，心道，這小子倒是不錯。
一時安頓下來，陳、項二人便道：“如此，我們也該出去踱一踱，看看能收到甚有用的風聲不能。”林無憂點頭道：“正是要偏勞二位了。”待他二人出門，自會合後就不大做聲的段熙晏突走到林無憂跟前，道：“從來不曾見過這麽多的江湖人士，咱們也出去走一迴罷？”林無憂知道這兄弟外麵冷淡，心腸實熱，最喜歡熱鬧去處，便無不可。當下仍是胡、錢兩個留守，他弟兄自走出來。
隻見這穀內真真是匯聚了五湖四海客、三山五嶽音，至於高矮胖瘦、黃發垂髫、老婦少女的差異那也都隻尋常了，更有各式奇裝異服、詭異相貌、古怪兵刃，林林總總、五花八門、各種新鮮。別說段熙晏這深居皇宮的小王子了，便是林無憂流落江湖這幾年，也多有不曾見識過的。
走著瞧著，段熙晏便道：“這江湖中人聚會，真比咱們前日途中見的廟會、集市都熱鬧得多，倒像是在洛陽逛的那把戲棚子裏，十樣雜耍，件件有趣。”他隻顧信口說，哪裏不妨旁邊一個聽的便惱了，拿眼瞪他。段熙晏倒肯吃虧？自也是冷眼瞪他。那人氣得不行，就要過來生事，一旁有人見段熙晏氣度不凡、衣飾華美，隻怕是名門大家弟子、剛出江湖，好歹拉住那惱的，不教動彈。卻是林無憂不曾看見，為何？他眼裏正瞧著人叢中一個身影，自然不得分神。
林無憂此時正在心中自語：“會是她麽？怎會是她？可笑這些日老是胡思亂想，前日聽著蔣姑娘說話不就錯了念頭麽？她自那麽去了，哪裏還能再遇著？”正想間，段熙晏見他不吭氣，便手肘碰了碰，問道：“大哥，出甚麽神？”林無憂一迴神，忙答道：“沒…沒甚麽，我自瞧著個人，像是認得的。”段熙晏冷冷一笑，道：“可是她？在哪？”林無憂轉眼去看，卻不見那身影，訕訕笑道：“想是認錯了，或是看花了。”一轉念，聽兄弟這口音倒像知道他心裏想的是誰一般，便問：“你說‘可是她’，卻是誰？”段熙晏又是冷笑，道：“你說是誰？難道我竟不知麽？”林無憂碰個沒趣，卻自己心裏是不知為何、先不尷不尬，遂也就不介意。
逛了一迴，他們兩個自然也沒甚認識的故舊，看膩了人潮，也就迴來了。才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明教仆廝送來的清茶，便見陳、項兩人急急走進棚內，項思文更是麵有喜色，進門便道：“幫主，待我給你引見個人。”
原來陳、項二人走入外間，自然是會到不少故舊相識，但人若問起同來還有誰、怎不見吳幫主之類的言語，他二人隻是支吾含混過去；又用話挑著，想試探出些新聞來，卻隻除如那毛易信一般被請來助拳的外、再沒甚所獲。正犯愁時，項思文卻瞥見一個穿著明教服色的漢子頗眼熟，定睛一看，果然認得，便身形晃將過去，輕輕將其肩膀一拍，那人一迴頭，又驚又喜道：“項長老……”項思文笑著一擺手，輕聲道：“莫要高則聲，跟我來見個人。”遂與陳孤雁將這人遮遮掩掩，帶迴了棚子。
此時項長老將那人喚進來，林無憂看這人麵色黧黑，身材長大，倒是條好漢子模樣。項長老把他帶到林無憂麵前，道：“這位就是咱們幾位長老新推選的幫主，林無憂林幫主。”那人不意幫主竟換了人，且又是個年輕後生，略愣一愣，忙拜下去，口稱：“屬下拜見幫主。”林無憂見他穿著明教服色卻向自己行幫眾禮，心裏知道，這是身在丐幫又入了明教的，便讓起他來，溫言道：“這位兄弟不必多禮，未請教？”那人叉手不離方寸，恭敬道：“屬下大智分舵記名三袋弟子，方庚。”
林無憂一聽他竟姓方，不由一怔，便去看項長老，項長老笑道：“幫主休疑心，這方兄弟雖是姓方，跟方臘也算是同族，然而他們卻沒甚交情瓜葛的。”那方庚也忙道：“屬下忠心丐幫，絕無貳心。隻不過這東南一帶明教勢力極大，屬下家裏薄有些田產，老爹又是裏正，若不入教，怕他滋擾。”林無憂聽他是記名弟子，再聽說家裏有田產，當下便明白了：這是個富戶，為求自保，所以首鼠兩端，求庇自安。
項長老道：“這兄弟本是家事富饒，躬耕自足的，他卻心不甘，跟人說甚麽‘大丈夫隻應立功以不朽，奈何整日價在這土泥裏打滾，甘心做個田舍翁？……扛得起七尺鋤頭，莫非就把弄不得丈二大槍？’卻巧我那年正在東南傳功，便有人領他來見我。我看他根器不錯，就收了他入幫，傳了一套劍法，一套銅錘手。對了，方庚，我後來聽人說，你為買把劍偷賣了頭牛？”那方庚撓頭笑笑，道：“屬下的爹隻求安分日子，不教屬下學武，家裏錢財又他自掌著，屬下隻好偷了條牯牛去賣，落後不過吃竹笞打幾下，數落幾日罷了。”眾人聽這話也都笑了，連段熙晏都在一旁搖扇微笑。
陳孤雁道：“方兄弟果然是條性情中漢子。你在明教多少日子了？”方庚道：“也有三五年光景了。”項長老又問：“那你可知道教中詳細？這明教雖是向來跟咱們有些交情往來，不過他們不大理會江湖上事，咱們對他們也就知道的有限，況且這次換了教主，隻怕也有變化？”這方庚聞言大有得色，眉飛色舞道：“幫主、兩位長老，別看屬下在這明教裏混的日子不算長，職事也卑微得緊，不過這上上下下的事倒是很知道些。”
陳長老看看項長老，項長老便讓他坐下說，眾人遂都落了座，那方庚斜簽子坐著半邊高凳，娓娓而道：“這明教一向隻在東南傳道，憑的是口口相傳、人人引進，勢力大、根底深，不過倒真是不大牽扯江湖上的事情。不過自打上任睢教主即位，他是個直腸子英雄，武功很高，智謀上據人說卻不大能來，況且一心隻是要練武，便就信任重用了一個方臘。那方臘本來家裏開著個漆園子，也有幾分生息，盡過得日子；這不朝廷愛個花石竹木麽，就讓朱勔那殺千刀的賊廝鳥來咱們東南搞甚麽花石綱，那方臘吃明裏征稽、暗裏勒掯，沒二年支持不下了，就帶了一夥幫工入了教。卻不知他哪裏學的功夫，人又詭計多謀的，漸漸就被重用，竟騰雲價直做到光明右使的位子。”陳孤雁插道：“那方臘武功底細你真不知麽？”方庚正色道：“屬下自然不敢說假的，別說屬下不知道，誇海口些，這教中怕沒幾個知道他武功來曆的。”項長老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你再說。”方庚又道：“等作了光明右使，那方臘離得睢教主更近，也就更受用，漸漸據說結黨拉夥、自成了一係，本就在教裏說一不二，教主再沒個駁迴的，加上這些人湊趣哄抬，更似權勢漸漸蓋過睢教主一般，背地裏便有人叫他‘二教主’。”陳孤雁冷笑道：“這我當初倒是就瞧出來的，可憐那睢煜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卻識不得人。”方庚道：“可不是說，屬下還聽說……”
話說到這，他不禁轉頭朝外打量打量，見錢荼空早已去門上看著，遂放了心，壓低聲道：“那睢教主其實不是甚麽暴病歸天，是方臘勾結了貼身的侍婢，在睢教主每日吃的茶裏下了一種極難察覺的侵壞筋脈的慢藥，等著藥效積得差不多時候，趁睢教主練功，夥著幾個幫手，一同發難，把睢教主當場打得筋脈碎裂而死；又借口幫主是染了古怪瘟病而亡，怕傳播開了，不待教中其餘高位之人見著遺體，就匆匆火化了。”林無憂心道：“看他說得如此詳盡，如同親眼所見一般，隻怕是道聽途說、添枝加葉來的，倒未必都是真的。不過這事必是得有幾分影兒，不然也不會有人妄傳這等話。”
陳孤雁問道：“難道明教中就沒個疑心的麽？都是他的黨羽不成？”方庚道：“那倒也不是，自然有疑心的，也有早就不服他的。不過吃他結黨已早，勢力坐大，急切間也沒人敢貿然發難。後來設祭的靈堂上，那光明左使南昱牟，武功極高，教中隻論在睢教主之下，兩人又是過命的舊交情，可惜人也是個直腸子的，為方臘專權不滿，曾跟睢教主說過幾次，反吃那方臘知曉了拿話架弄，搞得兄弟兩個反了目，誰不睬誰；這時見教主死的不明白，就當著教眾麵鬧了起來，破口劈指地責問方臘。那方臘倒也不動聲色，一旁卻有個應名送喪觀禮來的他的朋友，一言不發，就跟南昱牟動起手來。”項長老道：“不必說，必是那外來的占了上風。”方庚道：“何止占了上風！那時屬下職卑位小的，不曾親見，但教中傳得沸揚，說那人招數也不見多出奇，但南左使竟是生生抵擋不住，白支持了二十招，被那人一掌打得狂噴鮮血，指著方臘喊道，‘好！好！你做得好！’衝開眾人自去了，方臘倒也不追。”
林無憂奇道：“那出手的是個什麽樣人，如此厲害？”方庚道：“後來教中大會，我也遠遠見過，樣子倒像個五十來歲的病夫，沒甚出奇，但聽他偶然說話聲，卻像是個壯年人嗓音。屬下耐不得好奇，就多方打聽。據說這人跟方臘少年時就認得，兩人差不多年紀的朋友，好像還同赴過甚麽難，所以方臘跟他稱兄道弟、親熱得緊；後來那人好似突不見了多年，一旦迴來，一下子就老了很多一樣。就這些，再多的，也打聽不出，人也不知。不過幫主你猜怎的？那日他逐走了南左使，方臘便說他義憤填膺、俠骨肝膽，收他入了教。沒幾日，他做了教主，竟把那人破格擢升為光明左使！據說這一步登天的事是明教從沒有過的。不服的人倒多，聽說連方臘的左右手、絕元道人都為此不忿，然而方臘一力彈壓，眾人也都忌憚那人驚世駭俗的武功，遂就作罷。”林無憂詫異道：“這人竟做了明教第二號人物？他叫甚麽？”方庚道：“杜五。開始還都疑心這不像真名，後來聽方臘對人稱他杜兄、自己喊做五哥的，方才信了。”
範溪民讓著林無憂一行朝前走了半裏，說是還有別客要接、請恕失禮，便留下個執事弟子領路，自迴那接客棚子去了。林無憂一行並不上馬，牽著緩緩跟在那領路人後麵走。陳孤雁低聲道：“幫主瞧這明教做派，居然就在官道正中搭下棚子接客，好不張揚！倒像是故意炫威一般。”林無憂點點頭，項長老也道：“自來哪家朝廷都忌諱民間聚會結社，這明教更是官家深為所忌；如今竟敢如此囂張行事，要說他們沒甚貳心，我先不信。”林無憂道：“這範溪民上次在洛陽總舵見到我，還頗有些驚惶的意思，今日竟是滴水不漏，一則他這人本就城府深，二則隻怕方臘因有大謀，所以刻意囑咐過他。”項長老道：“可笑他居然用‘未必成行’這話來擠兌，真是小瞧咱們叫花的膽氣了。”三人豪氣陡生，哈哈大笑，引得那領路的弟子想迴頭看究竟、卻礙於首領早有不得失禮的成命，好不難受。
行間但見山巒疊嶂，如怪獸惡蛟，連綿橫亙，形勢峻險。待得行了數裏過得一個小鎮後，腳下走的似本已無路、倉促間新修填平整出的一般，曲曲折折，直通到山林深處去。林無憂納罕道：“莫非這幫源真是個山洞不成？”又行了十餘裏，漸聞人聲，急切卻又見不著人影。眾人正自不解，突見轉過一帶突兀石山，麵前竟豁然開朗。
原來，這山後乃是縱橫數百丈的一片極大的天然空曠，靠外貼著山林樹木的一圈，竟是矗立著一溜兒許多大小木棚，在當中圍出一塊百丈方圓的廣場來，此刻那廣場之上一簇一簇聚著何止千百人，遠遠便聽得人聲鼎沸。待得再走近些，卻哪裏是甚麽天然的空曠，地下分明瞧得見許多突出地平數寸的白生生的大樹樁基，看樣子，這片空場竟是近些日子才伐林而開出的。
林無憂相顧陳、項二人道：“難怪都說這明教人多勢眾、枝繁葉茂，隻看這個排場，若不是有萬千勞力，怎能在倉促間修得起來？”項長老頻頻頜首道：“倒也是胸中有大溝塹的也才謀劃得出，——這般就地取材，既能修起容納數千群雄的住處，又能夷出這麽大一塊平地來便宜集會；何況處在這荒山野林深處，前麵又有這石山做了個天然屏障，隻消外圍再設些崗哨預警，也就不怕地方上官府知覺，真真是一舉數得。”陳孤雁四下打量一番，低聲道：“這樣做倒還另有個好處，不知二位想到沒有？”項思文笑道：“賣甚麽關子？隻管說罷了。”陳孤雁麵色凝重道：“你看這地形像是什麽？我倒是一下想起說書故事裏講的、三國諸葛孔明設計在葫蘆穀困殺司馬父子的典故來……”
林無憂聞言一凜，再看時，誠然這所在是個三麵環山夾林，隻有一道來時的路徑，偏又隔著個石山瞧不到外間，若是伏下一枝人馬，夜間將些土石塞住穀口，再從穀上亂箭也好、縱火也好，——火隻怕更妙，四周林木茂密，大棚又都是整木搭成，——想必數千豪傑也就極少輕功絕頂的可以逃出生天罷？林無憂越想越驚，不由得冷汗暗生，看看項長老，也是滿麵的驚詫疑懼之色。陳孤雁歎道：“這條計不僅妙，而且毒得緊啊！”項長老定定神，道：“我看怕也未必罷，這明教大費周章，邀請群雄，難道竟是想要一把火燒了？武林中這些人都死絕了，他又稱霸個甚麽？”林無憂心中一動，沉沉道：“也許本意並不想如此，但也可能伏下這一條絕戶的毒計，以備不時之虞。”陳孤雁道：“幫主說的是，咱們既然覺出了，可就要多個心眼，嚴加小心了。”
幾人懷著心事，隨那導引的弟子來到一座木棚前，隻見上麵早就掛好了一塊牌子，赫然“丐幫”字樣。入穀而來自也有不少認得丐幫二老的前來招唿，二老按著事先約好的、一律草草敷衍，也不再引見林無憂，以免過早引人矚目。
在外麵現成栓馬樁上係了牲口，幾人走入木棚，見這棚子縱橫五七丈的樣子，頂棚也有三丈高，倒是寬敞，想這是預備那些來人眾多的大幫大派用的“大間”。陳孤雁笑道：“這裏主家倒是沒料到咱們隻來了這麽寥寥幾人，白空蕩這一座大祭棚了。”胡清茵見是個大通間，不免有些難色，卻不做聲，倒是一旁錢荼空收拾著行李瞥見了，忙道：“這裏左右空蕩，不如就把大車卸了套，竟拉進來貼著角擱下，三小姐住著倒便宜了。”他一路上叫順口了公子、小姐，一時竟改不過口。林無憂笑道：“哎呀正是，咱們隻顧看，倒忘了替三妹籌劃，還虧了錢兄弟想得周到。”錢荼空也笑道：“這都是小人當做的，幫主、長老們心思也正該用在大事上。”項長老在一旁聽著，拈須點頭，心道，這小子倒是不錯。
一時安頓下來，陳、項二人便道：“如此，我們也該出去踱一踱，看看能收到甚有用的風聲不能。”林無憂點頭道：“正是要偏勞二位了。”待他二人出門，自會合後就不大做聲的段熙晏突走到林無憂跟前，道：“從來不曾見過這麽多的江湖人士，咱們也出去走一迴罷？”林無憂知道這兄弟外麵冷淡，心腸實熱，最喜歡熱鬧去處，便無不可。當下仍是胡、錢兩個留守，他弟兄自走出來。
隻見這穀內真真是匯聚了五湖四海客、三山五嶽音，至於高矮胖瘦、黃發垂髫、老婦少女的差異那也都隻尋常了，更有各式奇裝異服、詭異相貌、古怪兵刃，林林總總、五花八門、各種新鮮。別說段熙晏這深居皇宮的小王子了，便是林無憂流落江湖這幾年，也多有不曾見識過的。
走著瞧著，段熙晏便道：“這江湖中人聚會，真比咱們前日途中見的廟會、集市都熱鬧得多，倒像是在洛陽逛的那把戲棚子裏，十樣雜耍，件件有趣。”他隻顧信口說，哪裏不妨旁邊一個聽的便惱了，拿眼瞪他。段熙晏倒肯吃虧？自也是冷眼瞪他。那人氣得不行，就要過來生事，一旁有人見段熙晏氣度不凡、衣飾華美，隻怕是名門大家弟子、剛出江湖，好歹拉住那惱的，不教動彈。卻是林無憂不曾看見，為何？他眼裏正瞧著人叢中一個身影，自然不得分神。
林無憂此時正在心中自語：“會是她麽？怎會是她？可笑這些日老是胡思亂想，前日聽著蔣姑娘說話不就錯了念頭麽？她自那麽去了，哪裏還能再遇著？”正想間，段熙晏見他不吭氣，便手肘碰了碰，問道：“大哥，出甚麽神？”林無憂一迴神，忙答道：“沒…沒甚麽，我自瞧著個人，像是認得的。”段熙晏冷冷一笑，道：“可是她？在哪？”林無憂轉眼去看，卻不見那身影，訕訕笑道：“想是認錯了，或是看花了。”一轉念，聽兄弟這口音倒像知道他心裏想的是誰一般，便問：“你說‘可是她’，卻是誰？”段熙晏又是冷笑，道：“你說是誰？難道我竟不知麽？”林無憂碰個沒趣，卻自己心裏是不知為何、先不尷不尬，遂也就不介意。
逛了一迴，他們兩個自然也沒甚認識的故舊，看膩了人潮，也就迴來了。才坐了一會兒，喝了幾口明教仆廝送來的清茶，便見陳、項兩人急急走進棚內，項思文更是麵有喜色，進門便道：“幫主，待我給你引見個人。”
原來陳、項二人走入外間，自然是會到不少故舊相識，但人若問起同來還有誰、怎不見吳幫主之類的言語，他二人隻是支吾含混過去；又用話挑著，想試探出些新聞來，卻隻除如那毛易信一般被請來助拳的外、再沒甚所獲。正犯愁時，項思文卻瞥見一個穿著明教服色的漢子頗眼熟，定睛一看，果然認得，便身形晃將過去，輕輕將其肩膀一拍，那人一迴頭，又驚又喜道：“項長老……”項思文笑著一擺手，輕聲道：“莫要高則聲，跟我來見個人。”遂與陳孤雁將這人遮遮掩掩，帶迴了棚子。
此時項長老將那人喚進來，林無憂看這人麵色黧黑，身材長大，倒是條好漢子模樣。項長老把他帶到林無憂麵前，道：“這位就是咱們幾位長老新推選的幫主，林無憂林幫主。”那人不意幫主竟換了人，且又是個年輕後生，略愣一愣，忙拜下去，口稱：“屬下拜見幫主。”林無憂見他穿著明教服色卻向自己行幫眾禮，心裏知道，這是身在丐幫又入了明教的，便讓起他來，溫言道：“這位兄弟不必多禮，未請教？”那人叉手不離方寸，恭敬道：“屬下大智分舵記名三袋弟子，方庚。”
林無憂一聽他竟姓方，不由一怔，便去看項長老，項長老笑道：“幫主休疑心，這方兄弟雖是姓方，跟方臘也算是同族，然而他們卻沒甚交情瓜葛的。”那方庚也忙道：“屬下忠心丐幫，絕無貳心。隻不過這東南一帶明教勢力極大，屬下家裏薄有些田產，老爹又是裏正，若不入教，怕他滋擾。”林無憂聽他是記名弟子，再聽說家裏有田產，當下便明白了：這是個富戶，為求自保，所以首鼠兩端，求庇自安。
項長老道：“這兄弟本是家事富饒，躬耕自足的，他卻心不甘，跟人說甚麽‘大丈夫隻應立功以不朽，奈何整日價在這土泥裏打滾，甘心做個田舍翁？……扛得起七尺鋤頭，莫非就把弄不得丈二大槍？’卻巧我那年正在東南傳功，便有人領他來見我。我看他根器不錯，就收了他入幫，傳了一套劍法，一套銅錘手。對了，方庚，我後來聽人說，你為買把劍偷賣了頭牛？”那方庚撓頭笑笑，道：“屬下的爹隻求安分日子，不教屬下學武，家裏錢財又他自掌著，屬下隻好偷了條牯牛去賣，落後不過吃竹笞打幾下，數落幾日罷了。”眾人聽這話也都笑了，連段熙晏都在一旁搖扇微笑。
陳孤雁道：“方兄弟果然是條性情中漢子。你在明教多少日子了？”方庚道：“也有三五年光景了。”項長老又問：“那你可知道教中詳細？這明教雖是向來跟咱們有些交情往來，不過他們不大理會江湖上事，咱們對他們也就知道的有限，況且這次換了教主，隻怕也有變化？”這方庚聞言大有得色，眉飛色舞道：“幫主、兩位長老，別看屬下在這明教裏混的日子不算長，職事也卑微得緊，不過這上上下下的事倒是很知道些。”
陳長老看看項長老，項長老便讓他坐下說，眾人遂都落了座，那方庚斜簽子坐著半邊高凳，娓娓而道：“這明教一向隻在東南傳道，憑的是口口相傳、人人引進，勢力大、根底深，不過倒真是不大牽扯江湖上的事情。不過自打上任睢教主即位，他是個直腸子英雄，武功很高，智謀上據人說卻不大能來，況且一心隻是要練武，便就信任重用了一個方臘。那方臘本來家裏開著個漆園子，也有幾分生息，盡過得日子；這不朝廷愛個花石竹木麽，就讓朱勔那殺千刀的賊廝鳥來咱們東南搞甚麽花石綱，那方臘吃明裏征稽、暗裏勒掯，沒二年支持不下了，就帶了一夥幫工入了教。卻不知他哪裏學的功夫，人又詭計多謀的，漸漸就被重用，竟騰雲價直做到光明右使的位子。”陳孤雁插道：“那方臘武功底細你真不知麽？”方庚正色道：“屬下自然不敢說假的，別說屬下不知道，誇海口些，這教中怕沒幾個知道他武功來曆的。”項長老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你再說。”方庚又道：“等作了光明右使，那方臘離得睢教主更近，也就更受用，漸漸據說結黨拉夥、自成了一係，本就在教裏說一不二，教主再沒個駁迴的，加上這些人湊趣哄抬，更似權勢漸漸蓋過睢教主一般，背地裏便有人叫他‘二教主’。”陳孤雁冷笑道：“這我當初倒是就瞧出來的，可憐那睢煜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卻識不得人。”方庚道：“可不是說，屬下還聽說……”
話說到這，他不禁轉頭朝外打量打量，見錢荼空早已去門上看著，遂放了心，壓低聲道：“那睢教主其實不是甚麽暴病歸天，是方臘勾結了貼身的侍婢，在睢教主每日吃的茶裏下了一種極難察覺的侵壞筋脈的慢藥，等著藥效積得差不多時候，趁睢教主練功，夥著幾個幫手，一同發難，把睢教主當場打得筋脈碎裂而死；又借口幫主是染了古怪瘟病而亡，怕傳播開了，不待教中其餘高位之人見著遺體，就匆匆火化了。”林無憂心道：“看他說得如此詳盡，如同親眼所見一般，隻怕是道聽途說、添枝加葉來的，倒未必都是真的。不過這事必是得有幾分影兒，不然也不會有人妄傳這等話。”
陳孤雁問道：“難道明教中就沒個疑心的麽？都是他的黨羽不成？”方庚道：“那倒也不是，自然有疑心的，也有早就不服他的。不過吃他結黨已早，勢力坐大，急切間也沒人敢貿然發難。後來設祭的靈堂上，那光明左使南昱牟，武功極高，教中隻論在睢教主之下，兩人又是過命的舊交情，可惜人也是個直腸子的，為方臘專權不滿，曾跟睢教主說過幾次，反吃那方臘知曉了拿話架弄，搞得兄弟兩個反了目，誰不睬誰；這時見教主死的不明白，就當著教眾麵鬧了起來，破口劈指地責問方臘。那方臘倒也不動聲色，一旁卻有個應名送喪觀禮來的他的朋友，一言不發，就跟南昱牟動起手來。”項長老道：“不必說，必是那外來的占了上風。”方庚道：“何止占了上風！那時屬下職卑位小的，不曾親見，但教中傳得沸揚，說那人招數也不見多出奇，但南左使竟是生生抵擋不住，白支持了二十招，被那人一掌打得狂噴鮮血，指著方臘喊道，‘好！好！你做得好！’衝開眾人自去了，方臘倒也不追。”
林無憂奇道：“那出手的是個什麽樣人，如此厲害？”方庚道：“後來教中大會，我也遠遠見過，樣子倒像個五十來歲的病夫，沒甚出奇，但聽他偶然說話聲，卻像是個壯年人嗓音。屬下耐不得好奇，就多方打聽。據說這人跟方臘少年時就認得，兩人差不多年紀的朋友，好像還同赴過甚麽難，所以方臘跟他稱兄道弟、親熱得緊；後來那人好似突不見了多年，一旦迴來，一下子就老了很多一樣。就這些，再多的，也打聽不出，人也不知。不過幫主你猜怎的？那日他逐走了南左使，方臘便說他義憤填膺、俠骨肝膽，收他入了教。沒幾日，他做了教主，竟把那人破格擢升為光明左使！據說這一步登天的事是明教從沒有過的。不服的人倒多，聽說連方臘的左右手、絕元道人都為此不忿，然而方臘一力彈壓，眾人也都忌憚那人驚世駭俗的武功，遂就作罷。”林無憂詫異道：“這人竟做了明教第二號人物？他叫甚麽？”方庚道：“杜五。開始還都疑心這不像真名，後來聽方臘對人稱他杜兄、自己喊做五哥的，方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