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料這裘日新卻是不懷好意的。他本是個道童,跟師父去一位前輩道友家中做客,無意中見到那前輩的書齋中藏秘笈的關竅,便偷偷抄記下來,連夜逃走,還了俗,隱姓換名,躲著具那秘笈所載勤練了垂二十年,竟練就一身高深內功,一雙鐵掌更是無堅不摧、罕有敵手。近些年漸漸行走於江湖,聞說師父和那前輩都已仙去,況且別無傳人,遂就大起膽子,複了本名,也不隱來曆,有時做道裝打扮,別人敬畏他,便贈了個“通天道”的名號,他自詡鐵掌無敵,也就泰然居之。

    他見林無憂對教主等人頗為不敬,又聽方臘說起過這少年的師父雖是位難以常理相度的世外高人、本身武藝卻隻差強人意,便自謂數十年硬功定能輕鬆拾掇得他下,便存了心,要給林無憂個難堪。見他伸手過來,微微一笑,蒲扇般的大掌就握了上去,心說,“我這一攥,就算不碎你手骨,也要讓你喊出疼來、大大丟人。”

    林無憂一觸及他手掌,便察出不良。隻覺這人掌心燙得猶如明火紅炭一般,勁力更是強橫霸道,疊湧而至。林無憂心中著惱,“好個老兒,我倒敬你,你卻笑裏藏刀?”當下爭雄之心陡起,正待要發勁硬碰,念頭卻轉,“我若跟他較勁起來,這裏都是行家,旁人豈看不出?二弟和兩位長老一定想迴護我,明教這些人必也不會袖手旁觀,難怪竟在此釀成群毆?”心念動處,鬥轉星移神功發作,暗暗將這一股大力自上而下,傳到地下。這木棚內又無地磚,他這勁力散得又巧,腳下僅是微微凹陷,人皆不察。

    然而那裘日新一心要他出乖露醜,心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硬撐著?”手上勁力又加。但漸漸卻覺得不對,怎麽這少年的手掌說不上硬、說不上軟,自己分明使上了勁,卻又像是使不上勁呢?心裏又疑又惱,隻管頻頻加力。他這一頻催勁力,麵上便現出紅光來,兩邊人便即刻瞧出,原來這握住不放的親近動作竟是在暗自發難。

    方臘自是不動神色,雖有些嗔怒這裘日新不尊號令貿然出手,卻也盼他試探些虛實出來,——甫一進棚,他便瞧出林無憂氣度有變,比之少林之時銳氣顯增,雖不免輕忽視之,但以他行事謹慎的心性,卻也留上了心。這邊丐幫幾人卻是難免擔心,即便知道林無憂此時修為絕非俗類,但這老者顯然也不易與。一時,段熙晏緩步走近了些,陳孤雁、項思文也自提神戒備。

    不成想林無憂居然毫不動聲色,半晌,淡淡笑道:“裘道長功純魄健,好溫暖手掌!”裘日新見他道破,自己又不知就裏、奈何不得他,隻得撒了手,麵皮上紅光兀自未退,倒像是紅了臉般,道:“林幫主少年英雄,名不虛傳,名不虛傳。”自歸了原位去。

    林無憂裝作不經意挪了半步,暗暗運勁將足印凹陷處磨得平了。朗聲道:“明教果然臥虎藏龍,諸位高人各具千秋,教小子好生仰慕!”卻見一人走上前來,嗬嗬笑道:“林幫主過謙了,過謙了,咱們教中這些兄弟誰不知道丐幫才是江湖上鳳棲鵬止的第一大去處?”

    林無憂看著說話的人,是個中年漢子,略顯富態,但卻不掩那一股天然的豪邁氣度,隻是其中雜了些市井氣,不大像是江湖中人形容,倒像個納四方的能紳土豪。那人見禮道:“小可仙居呂師囊,鄉裏朋友們抬愛,胡亂叫個‘信陵君’的諢號。”說著也要來拉手,林無憂心道,“有一而再麽?嗬嗬,我須也不怕你。”便任他握住手掌。誰知這呂師囊倒是真握手而已,並不見發力。口中道:“林幫主少年大成,後來居上,小可委實是仰慕得緊。”林無憂還待虛與委蛇幾句,卻聽他壓低聲,悄道:“林幫主初出江湖,便有高位、大名,滿則招虧,旁人豔羨妒忌都是有的。那裘道人是個粗魯草莽,怎能免得俗?還盼林幫主休要在意。”說罷打了個哈哈,自退迴去了。林無憂倒是頗為意外,心道:“這人倒是知是非、有見識的,卻可惜怎麽跟方臘他們混在一處。”

    方臘道:“恕方某眼拙了,與林幫主同來的,這兩位頗眼熟的想必是四大長老中的人物,可惜方某見識淺了,叫不出尊號;還有那位白衣公子,卻是全然眼生的,林幫主何不引見一番?”林無憂笑笑,道:“咱們叫花幫原也沒甚能讓方教主在心的人物。”陳、項兩人便走上一步,隻報個名號,故意不多說甚麽。段熙晏自然是愛答不理,林無憂便替他說:“這是小子結義的兄弟段熙晏,跟我一並加入丐幫的。”方臘麵上略略一動,問道:“敢問可是天南段氏的傳人?”其實他見段熙晏這幅氣度、又是姓段,心中早已自確認了七八分。段熙晏倒也直承不諱,道:“便是如何?”方臘心中一沉,“晦氣!怎地這姓林的小子果然跟大理段家攀上了關係,有這姓段的小子在,豈不是非要和大理國結上梁子了?”口中卻說:“天潢貴胄,煊赫名門啊,方某失敬。”倒比對陳、項二人尤更客氣些。段熙晏卻仍是倨傲,連跟他客套兩句也懶怠敷衍。

    方臘也不計較,又問道:“貴幫其餘英雄呢?是分了幾路來赴咱們這小會麽?”林無憂笑道:“好教方教主恕罪怠慢了,敝幫此番除了小子兄弟二個、二位長老、還有那一位錢荼空錢兄弟、小子一位義妹胡姑娘外,在沒旁的人來參會。”方臘似是早就知道,卻又不信他們隻是六個人來赴會,笑道:“後麵竟沒有陸續而來的丐幫群雄麽?方某倒有些詫異。”林無憂笑道:“怎麽?方教主到底怪罪咱們輕慢麽?隻是咱們叫花幫雖然粗鄙、上不得台麵,倒也頗有些繁雜幫務要料理,故此再分不出人手來了。”方臘哈哈大笑:“也好,也好!”

    林無憂心裏實不願與他多歪纏,便道:“方教主夤夜來訪,怕不是隻為了彼此廝見罷?若有見教,不妨直言?”方臘拍手道:“好個快人快語的少年英雄。不瞞林幫主,方某此來確是有一事請教。當今武林,貴幫被尊為天下第一大幫,敝教忝為天下第一大教,咱們兩家一南一北,軒輊難分。何況兩家向來交好,何必為些私怨瑣事壞了交情?不如彼此定盟,共約大事,庶幾可南北輝映,傾倒天下!”

    陳、項二人對望,又喜又憂,喜的是果然猜中了這明教大有企圖,憂的是此事成真,那這一趟就極難善終了。林無憂略一沉吟,淺笑道:“或者在方教主看來,師長和朋友的大仇都可算作瑣事,小子卻不敢忘本;至於是不是僅為私怨,也要就事而論,須知道,有時私怨倒可成大義!”方臘笑容一凝,正色道:“如此說,林幫主是立定了心思,要和敝教上下數十萬教眾為敵了?”林無憂尚未答話,項思文已是禁不住搶過話頭,冷笑道:“數十萬教眾便可拿來唬人了?咱們叫花幫怕就沒人了?隻不過從來不愛仗勢欺人罷了!”林無憂盯著方臘,提防有變,冷冷道:“方教主想憑一言恐嚇小子、壓服丐幫,怕是打錯了主意。”方臘嘿嘿一笑:“是不是錯了主意,咱們再看。既然話不投機,那也不必多說了,咱們正會上再見罷。”說著一拂袖,轉身便走。

    林無憂望著要跟他退去的明教諸人,突而記起一事,喝一聲:“且慢,小子還有一句話請教。”以方臘為首,明教諸人都停住腳步,聽他說。林無憂眼中寒光一閃,道:“請問那位渾天青龍絕元道長,三日前,可是你在江州潯陽江上逼著一條篷船頂風冒雨送你南下、最後又棄了他一船性命,自己去了?”方臘道:“竟有此事?我明教中人從不濫傷無辜,道長,你這可做的不妥了。”絕元道人渾為不意,冷冷道:“你親眼見著了?”林無憂道:“幸而小子遇上,又得高人相助,救了他一船六條人命,那船頭兒親口說的。”方臘忙道:“幸而林幫主仗義任俠,還請林幫主告訴方某那船客的名姓、住處,咱們明教好上門賠罪、補償與他。”林無憂嘿嘿冷笑,“莫說小子不曾問得,便知道,也不敢告訴了方教主,隻怕他們倒還能多活幾十年。”

    那方七佛見越說越僵,勢頭極是不好,怕誰忍不住一時發作起來,壞了大事,忙地一扯方臘,朝外徑走,口中道:“叨擾叨擾,再會再會。”明教諸人也就隨著次第去了。

    林無憂同陳、項兩位長老麵麵相覷,半晌林無憂才道:“好險,若不是那方七佛見機得快,我隻怕勢成群毆,說來奇怪,我心裏一直自誡說‘萬不可一時衝動,壞了大事’,然而卻忍不住沒好氣,就想跟他們針鋒相對。”項思文笑道:“那也怪不得幫主,這姓方的太也可惡,假惺惺的偽君子嘴臉,我跟他沒仇、瞧著也滿肚子是氣。”陳孤雁歎氣道:“咱們還是大意了,竟沒料到他們會徑直來登門拜訪,全沒半點準備,多虧幫主倒有應變之能。”林無憂道:“隻是如今朝了相,又說崩了,明日會上倒不好周旋了。”項思文道:“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難不成墮了咱們丐幫威風?事到如今,隻能是隨機應變、且走且看了。”陳孤雁點點頭道:“那方臘之前或者真抱著一絲僥幸,想要說得動幫主,拉攏咱們丐幫,打此刻起,隻怕是諸般不善都要行起來了。咱們可得加倍小心了”林無憂道:“陳長老說的是,今晚咱們不可都睡,一人值一個更次的宿罷。”

    一時安排妥當,各自去睡,林無憂自領了三更天那一班,——他自忖年富力強,內功又深,這最易犯困的一班自然當仁不讓。

    他心中事多,一時倒也睡不著,索性用了一個更次的功,才漸漸入睡。可睡了不多久,隱約聽得人聲,隨即便有人走近,他本就警覺,在險地更是尤甚,一下便睜眼,低聲喝道:“誰?”“幫主,是我。”待看清了是該值這一班的陳孤雁,便道:“陳長老,怎麽?”陳孤雁低聲道:“幫主你聽,外麵有人叫你。”

    林無憂凝神去聽,正巧那聲又低低叫道:“林幫主,在麽?”聲音便在門前,卻是個陌生的男聲。林無憂又仔細想了一迴,卻覺略略有些耳熟,心道:“一定是近日內聽過的。”一時想不起,卻也隻好答應:“我在,請問是哪位?”這時項思文、段熙晏、錢荼空都醒了,隻胡清茵那車裏沒聲息。幾人麵麵相覷,各自戒備。

    那人答道:“我家小姐有話見你說。”林無憂猛可裏省到,這是那日在歙州客棧裏蔣菡蕭那位“保母”的聲音,便答道:“是蔣姑娘要見在下麽?她在哪裏?”那人道:“幫主自隨我來便是,小姐輕功有限,怕走進這穀裏驚動了旁人,此時正在那廂候著呢。”林無憂在微光中看看陳、項二位,二人雖也明白是誰,卻都搖頭,意思不要他去;段熙晏卻是點點頭,指指自己,意思要跟他去。林無憂略一沉吟,對陳、項二位擺擺手,意思不妨事,看了看段熙晏,終於點了點頭,起身朝門口而去。

    出得門,但見淡淡月光之下,一人身著道袍,三十來歲年紀,三縷長髯飄蕩胸前。林無憂拱手見禮,道:“道長有禮。既蒙見召,就請道長引我去會蔣姑娘罷。”那道人迴了一禮,欲待轉身帶他邊走,卻見他身後又出來一人,一怔,低聲道:“小姐隻說見你一位,林幫主還是別帶下屬的好。”林無憂笑道:“這不是下屬,是我的義弟,應該不妨事罷?”那人略一沉吟,道:“罷了,快走吧。”

    隻見他在前引路,翕忽而行,身法輕忽飄蕩,行得極快,林無憂自然是緊隨其後。那道人卻暗暗吃驚,“若說這姓林的少年既然身為一幫之主,小姐也對他極是推崇,必然有些驚人的藝業,倒也不奇;可怪是他那隨來的義弟,年紀看來更小,身法上的輕盈似乎還更甚這姓林的少年;枉我門中以身法見長,我竟勝不過這兩個少年麽?”三個魚貫而行,各懷心事。

    眼看快到穀旁一座矮山的山頂,果然見背著月光,有個窈窕身影在那廂眺望著。林無憂先是心中一喜,旋即卻心有異樣,沒由來覺得這番會麵沒那麽簡單。又上一程,那身影似已看到他們,卻不敢高聲唿喊,隻揮手示意。須臾來到山頂見著,正是蔣菡蕭。夜色之下,見她又與那日打扮不同,身上係著一條內襯琥珀色的玄色元寶領披風,內裏一件妃色斜襟扣兒緞子襖,紮著一條七寶攢花流雲紋樣赤蠻帶,下身是一條大撒邊兒灰鼠色盤花褲,腳上倒還是那雙翹頭綴珠花兒的麂皮小快靴。山風將她額發吹得有些亂,腦後發絲更是隨風繾綣紛飛,頗有些不勝風疾的嬌羞之態。

    這姑娘見著他,俏生生地招唿道:“林大哥,你來了。”林無憂點點頭,還沒答話,她卻已經看到身後的段熙晏,撇撇嘴道:“我說怎麽後麵還跟了一個是誰,原來是你這位討厭公子。”段熙晏早已聽說她的來曆,是個女扮男裝的,神態上倒似更有敵意般,也不搭理她,冷冷哼了一聲,自站在山邊。那蔣菡蕭更大聲地哼了一聲,道:“切!好神氣麽?你不理我,我還倒不想睬你呢。”林無憂道:“蔣姑娘,且慢和我兄弟生氣,我想,這番你專程讓人邀我出來,一定不止想見我一麵罷?有甚麽事麽?”

    蔣菡蕭道:“哎呀,林大哥你急甚麽?不能跟我聊幾句麽?幹嘛那麽直來直去地便問。”林無憂有些歉然,道:“這……此處是個是非地,我心中又有很多焦慮的事,請蔣姑娘別見怪。”蔣菡蕭道:“你是怕魔教這些魔頭麽?”林無憂昂然道:“怕倒未必,隻不過這裏麵有些事,幹係重大,不由得我不懸心。”蔣菡蕭莞爾一笑,“林大哥,你跟我好好說一會兒話,我教你個法子,保你不用再擔心魔教那些蠻子。”段熙晏在旁冷冷道:“好大的口氣,也不怕山風閃了舌頭。”蔣菡蕭一跺腳,恨恨道:“姓段的,我看你是林大哥的兄弟,不想和你一般見識,你可別太欺負人了!”轉頭見林無憂一臉的無奈,歎氣道:“我知道,林大哥你也覺得我是說大話?是了,在你們眼裏,我個小姑娘能做得什麽?隻是,我又沒說是我自家的本事,我隻說有法子。舅舅,你出來罷,人家不信我。”

    隻聽三丈外一株大鬆樹後傳出一陣爽朗笑聲:“蕭兒,平日裏誡你說話要穩當,你看,如今認真說話,別人也隻當你不實罷?”蔣菡蕭撇嘴道:“舅舅!須不是叫你來數落我的!”林無憂心中正凜,“如何這人躲得這麽近,我也毫無察覺?”連忙衝著樹後緩步走出之人稽首道:“前輩是何方高人?”那人笑道:“貧道張繼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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