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梁家父母得知旅居國外的孫女梁語陶終於迴國了,忙不迭地就要讓梁延川帶迴宅子裏。梁延川好不容易騰出個周末,就帶著梁語陶特地迴了一趟梁家。


    梁語陶鮮少迴國,最近一次迴國也是在兩年前。因為小時候得過很嚴重的肺病,她的肺功能一直不算太好。近些年國內空氣汙染太過嚴重,加上梁語陶的唿吸係統太差,梁延川一直不敢輕易讓她迴國。但眼見這些年她的病也逐漸開始好轉,梁延川才終於放下了心思讓她迴國看看。


    梁延川與梁語陶驅車趕到梁家宅院的時候,父親梁振升和母親周雅彤已經等在了門口。每年有近兩個月,二老都會特地趕赴美國陪伴小孫女,因此對於梁語陶而言,他們並不是陌生的。


    車子剛一停下,梁語陶就迫不及待地從車子裏爬了出來,蹦蹦跳跳地走到梁振升夫婦身邊。


    梁振升身著黑色中山裝,脊背筆直,眉目英挺,依稀還能看出些當年英姿勃發的模樣。而站在他身旁的周雅彤,則是一派溫和地看著由遠及近的車子。大約多年的商場經曆,令梁振升的臉上無時無刻地帶著一股皮笑肉不笑的嚴肅氣質。然而,在見到小孫女的那一刻,這股表情終是鬆動了。“乖囡囡,快讓爺爺抱抱,看看最近有沒有長胖點。”


    梁振升蹲下身,梁語陶便配合似的跳進他的懷裏。末了,還不忘用稚嫩的臉頰,磨蹭著他帶著點胡渣粗糙的老臉,軟噥噥地說:“爺爺,imissyou。”


    “imissyou是個什麽意思?爺爺沒學過英語。”梁振升笑眯眯地問,眼角浮起的皺紋慈愛而溫吞。


    “就是那個imissyou的意思嘍。”梁語陶撓著頭皮,也不知道怎麽解釋。


    梁振升頓覺和孫女之間似乎有代溝了,立刻掏出手機要打電話出去,幸而妻子周雅彤阻止了他:“振升,你火急火燎地這是要打電話給誰啊……”


    梁振升倒也不瞞著:“剛剛陶陶跟我說了句imissyou,我也不太懂什麽意思,就估摸著打電話給趙秘書問問,她在國外留過學應該知道的。”


    周雅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眼角的細紋都在微微顫動:“就跟你說了,前陣子該給你找個英語老師。你看吧,現在連陶陶說話都聽不懂了。不過幸好我學了幾句,這個imissyou吧,就是我想你的意思。”周雅彤伸出手,逗了逗梁語陶肉圓圓的小臉:“咱們家小孫女現在是在跟你說她想你了。”


    “我家乖孫女真是嘴甜。”梁振升年邁的臉上笑開了花。


    梁振升話音剛落,梁延川恰好從車裏走了出來。得聞梁延川走近的聲響,梁振升表情裏那些慈愛的氣息一瞬間消失殆盡。甚至連懷抱裏一直不願鬆開的小孫女,也一並交給了周雅彤照顧。


    梁振升與梁延川之間的氣氛,幾乎時時都是劍拔弩張的。


    這麽些年,周雅彤已經習慣了做這父子倆的中間人。見兩人都不說話,她隻好硬著頭皮上前:“延川啊,你爸知道你要帶陶陶迴來,特地讓桂姨準備了一大堆你愛吃的菜。”周雅彤拽了梁振升一把,又反過來牽了牽梁延川的袖子:“父子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的,別鬧別扭了,趕快進去吧。你們不餓,陶陶也要餓的。”末了,她還不忘向陶陶使了個顏色:“陶陶是不是餓了呀?”


    梁語陶倒也是會意,摸著小肚皮就揉了揉,嘴裏嘟囔著:“肚子咕嚕嚕,陶陶好餓。”


    一聽孫女餓了,梁振升終是率先拉下了臉皮,徑直走了進去。沒過多久,梁延川也緊隨其後地走進宅子裏。


    **


    飯桌上的氣氛依舊不冷不熱,唯有周雅彤逗弄著梁語陶的時候,梁振升還會應和著小孫女的笑聲幹笑幾聲。至於梁延川,則是從頭到尾都埋首在他隨身攜帶的公文中,一聲不吭。


    梁振升在商場上常年保存著唯我獨尊的氣質。因此,當他唯一的兒子梁延川,在他麵前如此目中無人的時候,終是忍不住發作了:“工作工作工作,每次迴家都是工作,你還能不能幹點別的?!”


    梁延川靜默半響,片刻之後,才不緊不慢地說:“如果不是您幹的那些小動作,或許我現在不會這麽忙。”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梁振升緊皺的眉眼裏,夾帶著些不慍不火的怒意。


    梁延川信手翻開一頁公文,略微粗糙的紙張,在指尖的摩挲中窸窣作響:“近半年,成峰建設違法排汙的案件一直毫無線索。然而,在一個月前,居然有人在已經檢測過無汙染的小河裏,撿到了重度金屬有毒汙染物。”梁延川終於將目光從厚重的公文裏抬了起來,兩手抱肩,饒有興致地看著梁振升。


    “爸,你不覺得你應該解釋一下嗎?”


    梁振升緊蹙著的眉頭有些輕微的顫動。數十年的夫妻相處之道告訴周雅彤,這是梁振升發怒的前兆。她趕忙拋下手中給梁語陶削了一半的梨,語氣急促地扮演者和事佬的角色。


    “延川啊,你爸這還不是看你日日夜夜查案子,怕你身體吃不消,才想出了往河裏投放汙染物的法子嗎?說到底,他也是為你好……”


    梁延川冷不防地打斷:“論情節,這是妨礙司法公正。論刑法,這是偽造假證。如果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一定嚴懲不貸。”


    砰——


    還未等梁延川說完,梁振升已然拍案而起,大聲怒斥:“梁延川,我看你現在是打算把我送進監牢裏了是吧?!”


    梁延川隻是勾了勾唇角,指節清幽地敲打在桌麵上,發出咚咚的脆響。“在遠江市的地皮上,單憑梁振升這個名號就沒人敢動您一根毫毛。不過,爸你千萬別忘了,我是個公務人員,如果你還不想讓你唯一的兒子坐牢,就請收斂你的那些小動作。要知道,現在這些小動作都是我給您瞞著的。公務人員知法犯法,是要求——從重處理的。”


    梁振升冷笑一聲:“你倒是現在還敢威脅起我來了?”


    “我哪敢威脅您,像您這麽擅長隻手遮天的人,連毀人家庭,拐賣別人的女兒都做得出的人。說起來,我還真是不敢開罪。”梁延川單純地笑笑,輕而易舉地將文件收迴公文包。


    梁振升眼裏的怒意,如同即將引爆的炸彈,一經燃燒,便再也沒有寰轉的餘地,連帶嗓音都擴展了一個分貝:“梁延川,我看你真是被那個賤女人鬼迷了心竅了!”


    這麽多年,梁振升一直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梁延川與他的症結所在。


    千言萬語不過就是那三個字——那個女人的名字。


    梁延川沒有迴應,氣氛莫名地僵持,像是有一雙五行操控著的手,按下了暫停鍵,整個飯桌上的人,沒有一個再開口。饒是平時一直擅長扮演和事佬角色的周雅彤,也十分識相地一聲不吭。


    梁振升怒視著梁延川,猛地一拍飯桌,轉身就要走。飯桌得了震蕩,好幾枚瓷盤都順勢滾到了地上,脆生生地折裂開來。


    “爺爺,你嚇壞陶陶了。”梁語陶矮矮小小的身子窩在靠背椅裏,扁著唇,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梁振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梁振升見狀,哪還顧得上生氣,隻得直奔梁語陶的座位,將她從靠背椅裏抱出來,按在懷裏語氣低微地哄著:“是是是,是爺爺不好,把我們家陶陶嚇壞了。爺爺以後再也不生氣了好不好?”


    如果說周雅彤是梁振升的賢內助,那麽梁語陶一定是上輩子用來收服梁振升的閻王爺。梁語陶一哭鬧,饒是天大的事情梁振升也能擺在一旁。就好比有一次,梁振升正在與合作方簽署著一筆上億元的工程項目,但梁語陶一個電話來說想爺爺奶奶了,他就什麽都顧不上地,訂了機票就帶著周雅彤往美國飛。


    梁振升這麽疼愛她,也是有原因的。梁語陶剛出生不久,就生了很嚴重的肺病,接連好幾次都被下了病危通知。她在美國醫院裏折騰了整整一年才終於出院,別的孩子一歲的時候已經能蹣跚學步了,但那時的梁語陶,卻還躲在醫院的無菌病房裏,戴著氧氣麵罩艱難地吮吸著氧氣。梁振升知道,梁語陶的病終究有他一半的責任,也因此,當梁語陶痊愈的時候,梁振升就發誓,要給她世上最好的寵愛,要將所有最好的東西,都捧在自己唯一的小孫女麵前,盡由她挑選。


    現下,當梁語陶揚著淚眼望向梁振升時,他就再也顧不上其他的了。


    梁語陶將目光投到地上,硬生生地憋出了兩滴眼淚:“爺爺,你把陶陶嚇得筷子都掉了。”


    梁振升趕忙拾掇著將筷子撿起,又往自己高端定製的中山裝外套上擦了好幾下,才終於送到她的麵前:“來,爺爺這不是撿起來了嗎?”


    梁語陶在確認筷子完好無損後,才慢悠悠地說:“爺爺,你下次可別發這麽大的火了。我的中文老師說,長輩要給小輩樹立好的榜樣。爺爺你這麽兇,萬一以後爸爸學了怎麽辦?他要是也對陶陶這麽兇,陶陶會很可憐的。”


    “他敢?!”梁振怒氣衝衝地瞥了梁延川一眼。


    “爸爸真的會的。”梁語陶嘟唇:“前幾天爸爸還因為一個阿姨,狠狠地瞪了我好幾眼呢,當時陶陶覺得自己的心好疼的。”


    梁延川常年忙碌於工作,鮮少有什麽女性朋友。現下,聽陶陶嘴裏吐出“阿姨”二字,梁振升和周雅彤都不禁側目。


    片刻之後,倒是周雅彤率先開了腔。她挪開了些椅子,別過臉看向餐桌那一頭的梁延川,濃稠的目光裏,帶著些難以言喻的釋懷:“有女朋友了?”


    梁延川沒有迴應。


    周雅彤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有女朋友是最好不過了。你都三十多了,這麽多年單著也總不見得是一件好事。雖然有陶陶這個女兒在,但憑我們梁家的條件,再找一個心儀的也不是一件難事。不過……”周雅彤的語氣頓作,須臾之後,才躊躇著說下去:“反正,不要像以前那個白梓岑一樣就好。”


    當白梓岑這個名字,吐露在眾人麵前時,瞬時鴉雀無聲。饒是平時在梁家最為心腸耿直的桂姨,也不由地停下了拾掇碗筷的動作。


    整個客廳裏,安靜得如同詭異。


    有一雙小手,微弱地拽了拽梁振升的袖口。“爺爺,白梓岑是誰呀?”


    梁振升有半秒的遲鈍,不過片刻,他就靜下了嗓音,循循善誘地告訴梁語陶:“白梓岑是一個壞人,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比白雪公主故事裏的惡毒皇後還壞嗎?”


    在幼小的梁語陶的腦袋裏,世界上找不到比童話裏的毒蘋果皇後更壞的女人。


    “嗯,比她還壞。”


    “那她應該是一個特別壞的壞人了。”梁語陶扶著腮幫子,一臉認真,“要是她喂陶陶吃毒蘋果的話,爺爺你一定要保護陶陶呀。”


    梁語陶作勢就要往梁振升的懷裏撲去,然而,還未等她彎下腦袋,已經有另一雙手將她從梁振升的懷裏撈過去。


    “時間不早了,我帶陶陶迴家了。”


    梁延川連離去的理由都不屑於補充,或許是由於懶得敷衍,又或是,連信口編纂的力氣都沒有。


    梁延川剛走出大門,就聽見父親梁振升的聲線帶著隱忍的慍怒,穿破一切嘈雜聲囂,直指向他。


    “你這個混賬東西,我看你到現在都根本容不得別人說她的一句不是。”


    被無情點破心事,梁延川本應是落荒而逃的。然而,在那一瞬間,他卻毫不猶豫地牽著女兒,幹淨利落地轉過身去。眼神裏的偏執,煞有其事地在黑白的瞳孔裏顯現。


    “我容不得別人說她一句不是那又怎樣?”


    “從頭到尾,她對不起的人隻有我一個。你們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對於這一件事——評頭論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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