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和梁振升夫婦倆不歡而散後,梁延川就徑直帶著梁語陶迴到了市區的公寓裏。迴國考檢察院的時候,梁延川就在市區買了套房子,一個人獨居著。


    公寓臨近鬧市區,適當的角度俯瞰而下,甚至能將不遠處的一條商業街完全洞曉。長街中心,那塊嶄新的邦盛服飾廣告牌有些輕微刺目。


    梁延川平生最是喜靜,將公寓選在臨近商業街的鬧市區,當真不是他的作風。至於其中緣由,也隻有他一個人知曉罷了。


    時值傍晚,梁語陶正穿著粉紅色的卡通睡衣,窩在電視機前,一門心思地看著她最喜歡的少兒頻道。大約是剛洗過澡的緣故,頭發還未吹幹,濕漉漉地掛在頭頂,冷不防地就讓她打了個噴嚏。


    梁延川聞聲,拎了個吹風機就從洗浴間裏邁了出來:“陶陶,該吹頭發了,不然要感冒了。”


    梁語陶艱難地從電視機裏拔出腦袋,雙手合十,可憐兮兮地盯著梁延川看:“爸爸,人家想看電視嘛,可以到沙發上給我吹頭發嗎?”末了,還不忘俏皮地向梁延川紮了眨眼。


    梁延川拿她沒辦法,隻好遂了她的願。


    梁語陶的頭發細軟,且不多,有時候束起來也隻有短小的一紮。當年,梁語陶到了一整周歲,也沒長出一根頭發,梁振升夫婦以為是內分泌出了問題,急忙找來醫生查看。而當時,梁延川卻是毫不擔心的。


    印象中,那個人的頭發絲,似乎也是稀疏且細軟的。她好像還曾跟他提起過,她也是到了一歲才長出頭發的。至今為止,梁延川還能思路清晰地記得,她當時窩在他懷裏,一遍遍叮囑他,萬一以後她禿了傻了也不能拋棄她的模樣。然而,卻不想,最後是她率先遺棄了他。


    梁延川也知道,梁語陶身上那些小細節,不過是隨了她罷了。


    電視節目正推送著廣告,梁語陶注意力不再集中,也變得有些不安分。中檔風力吹了十分鍾,發梢也已近半幹。梁延川剛打算關掉吹風機,梁語陶卻驀地跳起來挪了挪屁股,換了個姿勢正對著他。


    “爸爸,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梁延川將吹風機的檔位調至最小,伸出手掌,溫柔地替她捋幹劉海。


    “說吧。”


    梁語陶端正姿勢,兩手托腮,如同一個判案的小法官。“爸爸,我想問你,那個阿姨是不是就叫白梓岑啊……”


    握著吹風機的那隻手猛地一頓,須臾之後,又終於恢複平靜,就好像從未有過猶豫。“你說的是哪個阿姨?那天在檢察院碰到的助理阿姨?還是在咖啡店遇到的警察阿姨?”


    大約連梁延川都沒有意識到,他正在用他常年慣用的審案手段,混淆著女兒的視聽。輕鬆且不故意地,迴避著有關白梓岑的話題。


    梁語陶扯了扯梁延川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說:“就是在機場接我的時候遇到的那個阿姨,還有後來在機場等人遇到的那個阿姨。”末了,她還不忘轉著大眼睛,補充道:“就是那個我們每次去機場都能遇見的那個阿姨。”


    “怎麽突然想問這些了。”梁延川拔掉吹風機店員,心猿意馬地將電線繩繞成一圈。


    “沒什麽。陶陶就是覺得,爸爸每次碰上她的時候都很不正常,比對待任何人都要來的兇,就好像她欠了爸爸很多錢似的。”


    梁語陶小心翼翼地觀察者梁延川的臉色:“爸爸,你好像……很討厭她的樣子……”


    梁延川並不善於撒謊,因此,他選擇了沉默。


    梁語陶淺淺的眉心擰成一團,像是在探究著一件無比重大的事宜。就好比今天是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還草莓味的。“雖然吧,她那天說媽媽的事情讓我覺得很生氣。但是前幾天在機場又遇到她的時候,我看見爸爸你不知道對她說了什麽,我們走了之後,陶陶偷偷看她,發現她一直在偷偷的抹眼淚。”


    “她看起來……真的好可憐的。”


    對於從小以英語為母語的梁語陶來說,說完這麽長一句中文,連她都開始佩服自己。


    梁延川聽完後,半晌沒有動作。許久以後,他才溫和地揉了揉女兒的腦袋,順手將她撈進懷裏:“陶陶乖,有些事情即便是看見了,我們也把它當做沒看見,好嗎?”


    “可是……”梁語陶嚐試著憋出一句話,卻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出來。到最後,隻變成了一句軟糯的嘟囔:“她真的好可憐的。”


    “世界上可憐的人很多,但有些表麵上很可憐的人,骨子裏卻並不值得可憐。這個道理……陶陶懂嗎?”梁延川淺淺地垂下腦袋,循循善誘地看著小女兒稚嫩的臉蛋。


    “陶陶不懂。”梁語陶微微咬合著下唇,表情裏有些莫名地委屈:“爸爸,你用力抱抱陶陶。”


    梁語陶突然蹦出的話,一時間讓梁延川有些摸不著頭腦。雖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仍是十分寵溺地應承了女兒的願望。


    “爸爸,我突然想媽媽了。”


    抱住梁語陶的那雙手臂有些微顫。梁延川問:“怎麽突然想媽媽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一看見機場裏遇到的那個阿姨,我就會想起自己的媽媽。”梁語陶的聲音有些悶悶不樂的。


    梁延川聲音含笑:“你連見都沒見過你的媽媽,要怎麽想她?”


    梁語陶慢悠悠地從梁延川懷裏退出來,托著圓潤的腮幫子,饒有所思地望著梁延川。


    “我聽表叔跟我說過,我的媽媽,她長得很漂亮。有一雙很亮晶晶的眼睛,還有很黑很長的頭發。表叔還說,我媽媽笑起來的時候,就跟陶陶一樣,像個小天使。”


    “說起來,那個阿姨一點都不像媽媽。她穿得髒兮兮的,眼睛也是灰灰的,連頭發都是枯黃枯黃的。陶陶應該不喜歡她的,可是又覺得……她好像很可憐似的。”


    聽梁語陶用那麽落魄的詞匯形容白梓岑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梁延川那顆曾經受過傷的沉屙心髒,又再次隱隱作痛起來……


    就像是,舊傷未愈,又添了一筆新傷。


    **


    約莫晚上十點,室外忽然狂風大作。夜風撲簌簌地拍打著玻璃窗,力道蠻橫。梁延川這才想起來,遠江市的七月份,恰好是一年一度的台風季。遠江市臨海,大概是得了海風的力量,連帶台風的風力也是不容小視的。


    梁語陶已經安分地待在房間裏睡下了,而梁延川則是站在落地窗前,將目光投放到不遠處的街心,視線平靜地盯著那塊邦盛服飾的廣告牌。


    晚間新聞,本應該是屬於枯燥而乏味的社會新聞時段。而今天,主持人的語氣卻破例緊張了起來。“各位市民大家好,本台接到氣象台通知,娜美台風會在七小時後過境。現全市電視台輪番播送台風藍色預警信號,請各位市民務必注意出行安全。”


    夜風還在狂躁地刮著,落地窗上開始出現了些晦明不一的雨絲。沒過多久,雨絲就跟發了狂似的,一變為大雨傾盆。


    梁延川瞥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細數著時間點。如果他沒記錯,邦盛服飾的下班時間,應該是晚上整十點。因為幾乎每一天,梁延川都能看見那一塊邦盛服飾廣告牌上的霓虹燈,在十點準時熄滅。


    電視機裏還在播送著新聞:“現插播一條消息,由於躲閃台風不及,沿海處的一戶居民房屋出現了大麵積的坍塌,至於有無人員傷亡,現尚不明確。”末了,主持人還不忘補充提醒:“沿海區域目前風力較大,請各位市民盡量避免外出,以免不必要的危險。”印象中,成峰建設舊工廠就毗鄰沿海區域。現在又是下班時間,她應當是要迴去的。


    風雨交雜,搖搖欲墜的廣告牌,正無聲地提示著室外可怕的風力。


    梁延川終是忍不住,將目光從那塊邦盛服飾的廣告挪了出來。從玄關處取了車鑰匙,就要往外走。


    “爸爸,你要去哪兒?”


    “要出門一趟。”


    梁延川正在玄關換鞋,梁語陶見了,直接趿拉著卡通拖鞋往他身邊跑。待到順利抱住梁延川的大腿,她忙不迭地就往他身上蹭:“爸爸,陶陶好想吃冰淇淋呀。”


    “然後呢?”梁延川蹲下身,揉搓了一下她細軟的小腦袋。


    “爸爸帶我一起出去好嗎?”梁語陶雙手撐起,作捧花狀:“咱們去吃冰淇淋吧。”


    確實,把陶陶一個人留在家裏實在不讓人放心。梁延川想了想,便給她套了一件冬款的外套,直接出門了。梁語陶滿心歡喜地以為爸爸要帶她去吃冰淇淋了,圓圓的臉蛋裏滿是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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