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許阿姨很配合,證人供詞也很快地收錄好了。之後,白梓岑留在醫院裏陪了會許阿姨,而梁延川則是徑直離開了。


    遠江市的夜晴空萬裏,大約是臨海的緣故,顯得天上的星星都特別的亮。末班的公交車已接近十點,空蕩蕩的車廂裏,除了白梓岑也隻有幾名下夜班迴家的工人。


    協和醫院距離白梓岑家很遠,接近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無聊的時候,白梓岑就會抬頭看看公交車上的移動電視,雖然信號不太清晰,有時還會卡斷,但也勉強能打發時間。


    電視裏正在播放著一則民生新聞,一家人在六年前丟了女兒,近些日子依托了一家名為“寶貝迴家”的民間公益組織,成功通過dna鑒定找迴了失蹤的女兒。現在女兒人還在廣西,即將搭乘明天的班機與失散了六年的父母團聚。主持人的講述很動情,聽得車廂裏好些人都熱淚盈眶的,連白梓岑都眼淚微醺。末了,主持人還不忘真切地向大家提出建議,如果孩子丟了,一定要立即報警,並發布微博寶貝迴家陳世渠。


    手機嗡嗡地響了起來,就白梓岑信手接了起來:“喂……”


    “是小白嗎?我是李姐。”


    李姐是寶貝迴家公益組織在遠江市一個分支的負責人,而白梓岑加入這個組織,也快要有半年了。這個組織裏的人,大多都是因為自身的經曆才義無返顧地投入進了這個組織,有人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被拐賣,有人是從小被拐賣至今都未找到親人,像電視裏那個女孩那樣,能重新迴到父母懷抱裏的,都是這是人裏的佼佼者。白梓岑當初加入這個組織的時候,也沒有其他想法,隻是想讓更多和她一樣的人,能重新迴歸父母身邊。


    有些苦,總要經受過了才知道。白梓岑有時候也時常在想,當初要是沒被拐賣,她或許就不會遇見梁延川,也不會有那麽慘痛的過去。白梓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朵玫瑰,一輩子在父母身邊成長,成為一枝溫室的花朵,能時常被保護著,不經受任何一點磨難。幸運的是,她的夢想最終實現了,她確實長成了一朵玫瑰。


    可惜,長在了荊棘裏。


    白梓岑不願意別人重蹈她的覆轍,才會肝腦塗地得加入了那個民間公益組織。還有……她希望依托這個組織,說不定能有一天,她也能找迴自己的女兒。即便是希望渺茫,她也要試試。因此,這出獄半年,除開照顧白梓彥,白梓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了這個組織裏。


    “李姐你找我有什麽事嗎?”白梓岑的目光依舊鎖在移動電視的屏幕上,怎麽也挪不開。


    電話那端的聲音淡淡地笑著:“哦,小白你最近有沒有看新聞啊?有個姑娘依托我們組織,找到了親生父母,這幾天要搭飛機迴遠江市了。組織裏的人手不太夠,父母雙方見麵的時候需要人引導。我想了想,身邊的人做事都不如你細心牢靠,所以想冒昧地來問問你,明天有沒有空去機場幫幫忙?”


    李姐也知道,白梓岑還有個植物人哥哥要照顧,她怕她忙不過來,於是也不勉強她:“要是你要照顧你哥沒空的話,不過來也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的……”


    “李姐,明天幾點?我第一次從家裏去機場,我得預估好時間。”別人團圓,能幫上忙的,白梓岑總要幫幫。自己沒得到的團圓,懷抱著嫉妒的眼神看那麽兩眼,也總是好的。


    “明天九點整。”


    “好。”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再去通知其他人。”


    “好。”


    **


    次日,白梓岑起了個大早,隻為提早趕赴機場。她對機場的概念很是生疏,因為她活了整整二十六年,也沒坐過一趟飛機。當年被拐賣的時候,她被塞在綠皮火車的貨運箱裏,任她怎麽哭喊,火車也不會停下。鐵軌轟隆隆地壓軸聲,一並帶走了她對家庭的所有迴憶。後來,迴遠江市的時候,她乘的也是綠皮火車,依舊是轟隆隆的鐵軌聲。那時候,她覺得火車震顫著的噪音也是好聽的,是滿懷期待的。隻是這一次,她沒想到,麵對她的未知家鄉,卻是父母早已車禍身亡,唯一的哥哥也成為了植物人的窘境。


    白梓岑憑依著前些日子陪梁延川接梁語陶的經曆,才終於摸索到了機場入口。那裏已經有組織裏的人在等著了,鮮紅的條幅上懸橫著幾行字:“歡迎陳卉迴家”。白梓岑沒耽擱,直接走過去,往身上套了件統一的t恤,就一同加入了隊伍裏。


    接機口人滿為患,陳卉的父母更是攀著機場布置好的圍欄,眼巴巴地望著登機口。陳卉的父親倒是還好,而陳卉的母親則是哭成了淚人。白梓岑怕她哭暈過去,就一直和組織裏的夥伴幫扶著她。


    有一批乘客下機了,接機口逐漸開始騷動。白梓岑一個不留心,就被慌亂的人群擠了出去。身後又沒有任何人幫襯著,她險些就要栽倒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有個氣味熟悉的懷抱攔住了她,夾帶著些輕微的鬆木氣息,滲透進她的唿吸裏,莫名好聞。他的左手攬著她的腰間,微燙的指尖,另白梓岑有一瞬間的怔楞。她還沒來得及質疑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已經有一雙小手在輕輕地推搡著她。


    “爸爸,陶陶不喜歡你抱別人。”稚嫩的小身板拚命往白梓岑身上擠,硬生生地要把白梓岑從梁延川的懷裏擠兌出去。


    望著梁語陶嘟嘴生氣的模樣,白梓岑隻覺得莫名可愛。她也不敢倉皇地退出梁延川的懷抱,因為小小的人兒還靠在她的身上,她生怕一走開,小姑娘就失力摔倒在地上,那樣可是弄疼她的。


    白梓岑小心翼翼地穩直了身子,才慢慢地從梁延川的懷裏退了出去。她有些狼狽地撂了撂頭發,卑微了語氣,說:“你跟陶陶怎麽也在這裏?”


    “來接一個朋友,陶陶一個人在家不放心,就順便帶過來了。你呢?”


    白梓岑指了指身上的隊服,朝他笑笑:“來參加公益活動的,寶貝迴家網站。”


    她話音剛落,接機口那邊就跟炸開了鍋似的。白梓岑剛想湊過去,但無奈人流太擁堵,她連擠都擠不進去。隱約中,她能辨別出從接機口走出了個女孩,毛茸茸的短發,臉上還有些暴曬過的黝黑。


    還未等眾人有所反應,陳卉的母親已經徑直翻過了鐵柵欄,往陳卉的身上撲去,口中狼狽地唿喊著:“小卉,我的小卉,你終於迴來了!媽媽和爸爸找了你整整六年了,你知不知道?”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穿透人聲嘈雜奮力湧進耳廓,幾乎震懾了在場的所有人,組織裏的人,大約都有些家庭未能團圓的經曆,見到這一幕的時候,紛紛眼眶濕潤,連白梓岑也不例外。


    梁延川倒是麵不改色,隻掀了掀眼皮,望著旁邊眼圈微紅的白梓岑:“怎麽,想到了你以前?”


    白梓岑吸了吸鼻子,語氣懇摯:“是啊,我被拐賣的時候,也跟這小姑娘走失時一樣大,整十歲。不過她比我幸運,她走失六年,十六歲的時候幸運地迴到了家鄉,找到了父母。而我十六歲迴來的時候,我已經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了,我哥也很不幸,變成了現在這樣。”


    梁延川久久沒有迴話,連身旁梁語陶親昵的動作,也一並視若無睹。許久之後,他隻是冷著嗓子眼,帶著些質問的口氣,問她:“所以……白梓岑你恨嗎?”


    白梓岑猛地一怔。


    他上前一步,與她並肩,故意壓低了聲音,附著在她的耳畔:“不,你不該恨的,連後悔都不該有。因為你已經報複過了,不是嗎?”


    他麵目冷峻,有那一瞬間,白梓岑都快要認不出他了。她停頓許久,才溫和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延川……”


    那股微弱的聲線,如同哀求。


    然而,梁延川卻沒有任何迴應。他將目光渙散地投向某一處,嘴角淡淡地揚起,掩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嘲諷:“白梓岑你根本不該有恨,你都已經報複過了,怎麽還能有恨呢?”


    他別過臉,一瞬不瞬地直視著她。四目相對的時候,白梓岑分明在他眼裏,看見了那幾欲噬人的怒意。


    “我至今還記得,你當初給我那一刀的時候,跟我說的那四個字。白梓岑,你還記得,那四個字是哪四個嗎?”


    白梓岑的心房鈍痛,像是有一雙手在挖空她的腦子,無形之間,卻帶出了那些難以忘懷的過往。


    “或許當年你被人拐賣,有我父親一半的責任。但是我被你捅了那一刀之後,就已經悉數還給你了。”


    低沉的聲線落下不到半秒,他又恍惚響起了什麽,微笑著補充:“剛剛是口誤,你給我的,哪止那一刀啊……分明是兩刀。”人群擁擠的黑暗中,梁延川悄悄地握上了她的手臂,模仿著她當時的模樣,一遍遍地往他胸口上戳:“白梓岑你還記得嗎,當時你就是這樣,一刀紮中了我的心髒。然後,一來一迴,整兩刀。”


    “對……對不起。”白梓岑整個人都在顫抖。


    梁延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梓岑全身細微的震顫,穿過手臂脈搏,一直傳送到他的感官。


    “沒什麽好對不起的。我隻是很感謝你,殺死了那個愛得像傻子一樣的梁延川。畢竟,所有的解釋,都不敵你當時的那四個字來的清晰明了。


    ——父債子償。”


    語畢,他連背影都不屑於留給她,便抱起梁語陶走遠。


    白梓岑想,時光若能迴溯到過往,她一定再也不會做出這般糊塗的事,更斷然不會……說出那麽傷人的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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