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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變》


    第二卷天邊


    第一百四十五章潭中


    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好的頭頭,雖然兄弟們大抵認為我很有本事,對我很有信心,但是如果他們知道我提出這條路線時除了我和他們說的,還參考了我夫人關於和我對陣的問題的論述時,恐怕大多會將晚上吃的東西全吐出來。而我一條很奇怪的判斷依據便是,既然銀鈴帶五百人也有很大可能敗在我的五百人手下的話,這個鬱林邊緣的千人小城中即便有幾百叛軍,也絕計不會是我的對手。不過依照目前情勢來看,似乎這城裏連叛軍的一點意味都沒有。


    與洛陽(那時候應作雒陽,下同,以後不再注明,作者注)相比,潭中城實在是太小了,人也少得可憐,與這個縣的轄區遠不能相提並論,整個鬱林東北全是潭中的轄區,可是眼前的這個潭中城,我甚至懷疑它有沒有洛陽宮城大;三千多人,南陽幾個村子便能超過這個數字。洛陽的外城牆有八丈,即便如此走在城裏,哪邊的牆都看不到,一半是因為洛陽大,另一半則是城內樓宇林立,這裏正好相反,雪夜之中,哪邊都是清楚的城牆輪廓和下麵的雪頂茅屋,隻有東南和東北兩個角落有些木頭樓閣,估計是這個城內的有錢人。莫說洛陽,荊州任何一個城鎮都要超過它的規模。這裏甚至沒有箭塔碉樓,若真要動手,當真沒人能拿我們怎麽樣。


    不過,三千多人隻是戶籍有載的,南蠻人,西甌人,裏人,駱越人,坦率的說,我也分不清他們的區別,隻知道他們大多沒有入冊。他們有多少,我是不知道的。但是看看這裏的城樓的情況,應該附近沒有什麽有敵意的才對。


    我身邊隻帶著小南,小南也隻帶了十幾個人,他們隨行也有十幾個人,這樣幾十個人走在路上,不知怎的,我總覺得我們在路上會掐起來。所以一路順帶看著周圍院落的情貌,盤算著這城中的虛實。不過這番一路走過去,信心越來越強,自忖一切皆在我手上了。


    “汝等和南人相處還好麽?”我笑著問。


    這下等得久了,還需小南跺腳錘叉幫我催:“哎,越侯問你們話,你們聾了啊?”


    “啊……”幾個仿佛才晃過來,“沒聾沒聾,還好還好。”


    一個遲疑著先說出來,幾個人卻趕忙合上去。


    “他們不會攻打潭中吧?”我有些明白過味來。


    “不會……不會。”


    “未必。”我輕聲自言自語說道。一群人似乎很緊張,看不清他們的臉色,但光憑言語我便覺得他們心中有鬼,況且開始在廳堂裏個個都不抬頭,生怕表現地過於醒目,談到那些南蠻地情況事,什麽事情的根由都會推到那些南人身上,仿佛像要推托些什麽。所以,我想這裏麵肯定有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就如這滿天雪幕下的潭中到底是什麽樣子,這其中種種緣由亦絕不是現在的我就能知道的。


    我希望這時侯就能天亮,至少這些微弱的雪光,不能讓我滿意。


    沒有月亮,沒有星光,隊伍中也沒有火把,城中亦隻有零星的燈火,多數還在東南和東北兩個角上,惟有放糧那邊的火堆,借著積雪,將城中映得紅亮一些。藉著慢慢熱烈起來的火光,也我能將這個小城打量多一些,不過沒有更新的觀感,依然是一個寧靜而顯得有些寒酸的小城。


    我不妨這樣設想這個城市中的問題,潭中地處要衝,北接荊州,潭水上接益州荊州,下通臨水,來往商貿繁雜,南人常有襲擾,為了保障自身安全,此地官吏與南人之間有一種特殊的關係,姑且不論他們如何達到這樣,但是至少他們不需要害怕對方的侵犯,也就不需要這許多戍衛的物事。不過,既然沒有南人的侵擾,又處南來北往的要害之處,此地為何顯得如此寒酸。


    相對來說大牢還顯得比較正規,高土牆,黑漆門,甚而門前還有兩座石製的“我”——獬豸,小南認得這樣子,在我身邊偷偷瞅著我笑,我不便說什麽,隻能麵無表情地掃他一眼。緊緊關著的門口沒有一絲燈火,我讓其中一個官吏拍門叫人,隨口說著:“看來本地治安不錯,有多少囚犯啊?”


    幾個頭中這迴很是沉穩地說道:“稟越侯,有七個。”


    “都是女的?”我貌似隨口玩笑似的說出來,這迴又是一會兒沒人說話,最終才得了一個輕輕的“是。”


    “大半夜的,這是誰啊?”裏麵一個急促哆嗦的聲音響起來,還沒等他繼續說話,外麵這個便喊起來:“我是冷縣尉,越侯來潭中了!”


    這話我覺得怪,用手稍微使力推著門,覺得這門閂之木有些腐舊,吱呀呀直響,當即想先發製人,眼睛看著外麵這些人,雙手卻用上十成力氣拍上了門。


    第一下門閂便折了,但未全斷,外麵人似乎都嚇了一跳;第二下再使勁,大門便被斷開了,卻看見裏麵那個穿著單薄衣服,披著件獄卒的外袍,一屁股坐在漏著門外斑駁光影的雪地上,用手護著臉從指縫中看著我——估計此時我也就是一條巨大的黑影。


    “起來。”我背著手直接走過他,“小心著涼。”


    “獄卒都在哪裏?”一路走,我一路問。周圍的房屋都非常破敗,顯然好久沒人住了。


    一路都沒有見到人。直到幾個與前麵坐地上的那個類似打扮的人嚷著:“誰啊,幹嗎?”氣鼓鼓地衝出來,接著不明所以地在我麵前停下,再看著後麵的人,也不敢說什麽,趕緊讓開。


    最終在幾盞油燈之下,我笑著,對所有人說著:“真稀奇了,大漢的這麽多卒吏全在大牢裏待著,你們倒給我說說怎麽迴事?誰來說?”


    借著那一刻死一樣寂靜,就在不遠的牢房黑暗深處一聲女人無助的呻吟傳來,還伴有一個男人劇烈地喘息聲。


    “唿薩烈南國!”我手一揮,略一沉吟,還未等他蹦跳著過去,又大聲喝道:“你……等等……還是我去!”


    片刻後,我拎過來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這樣,一道柵欄後,幾十個男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眼中有恐懼,有緊張,有驚詫,有不知所措,有茫然,有不明所以。身邊那幾個也跪在了地上,頭比在衙門廳裏的時候還低。


    就這樣互相看著也不是個辦法,凡事得有一個開頭,所以我用槍屁股戳了戳地上的濕硬地黑泥塊,先說了話:“你們誰來說說,這都是怎麽迴事吧?”


    “越侯啊!”一個一縷山羊胡子五十多歲老頭,袖著雙手坐在被窩裏,低著頭或許看著地上散碎的茅草,就這樣用一種荊州老家的口音慢條斯理地開始和我說話:“我是個老頭子,反正也是死了,我也就和您說了吧。”


    小南想過去教訓他一下,被我製止了,我沒那麽大架子,也不至於這麽冷天讓一個老人從暖和的被窩裏出來。這種感覺,我自己都能帶著一種快樂的感覺去迴味一番。


    “請講。”我還加了一種邀請的手勢。


    “我也是荊州人,光和六年大旱過來逃難的。”他眼睛瞄著地上的茅草,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麽:“交州窮,人也少,但冬天不算冷,當然這幾日有些……除了有些濕,其他也都不錯。我就認識那麽些字,居然還在這讓我討到了差事,也算活下來了,人啊,怎麽說,他能活也算一件好事吧。”


    我點點頭,這些都是大白話。


    “周圍還都是些南蠻人,東邊是西甌人,西邊是駱越人,這兩遍互相掐架也就算了,順道欺負我們弱,也一天到晚來順路折騰我們。可上麵卻又要安撫這些人,說怕出亂子,所以讓我們一切忍讓,這忍讓的差事又不是他做,是我們扛的啊!田裏的糧食一到秋天就沒了大半,咱們沒力氣和他們搶,各家農戶們,能逃的都逃了,不能逃的也就隻能等死了,隻有一些不靠土地吃飯的,有些門道的才能留下。這秋天沒東西,冬天就得挨餓。這兒是陸路從蒼梧過來的必經之地,也是往北去荊州的一條要道口,雖然人少,但卻算緊要,所以上麵每年也能撥一些東西。說實話,我們這些吃官飯的也就靠著這些東西過活。”]


    “那你們幹嘛不走?”


    “擅離職守,那是大罪,上麵沒人會來替我們,我們就必須得留在這裏,如果等老了,說不準能給些賞賜,也就能弄口棺材板走了。”老頭盯著地麵,手中撥弄著地上的茅草,“你說我們幹嗎住在這裏?我們……”


    這個大老爺們哭了,不僅他,很多人忽然也哭了,甚而有被我摔在地上的混蛋。


    我忽然覺得自己錯了,卻不知道錯在哪裏。


    “你殺了我吧?”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忽然蹦了起來,甚至光著屁股,操著一口北方口音大罵道:“我是官差,可我他媽的比個囚犯都不如,官舍比豬窩還不如,塌了都找不到人來修補。搞得老子得來住牢房,牢房倒是結實,但這是我們該住的麽?老子四十好幾了,在這裏呆了二十多年了,連個婆娘都沒有,早活不下去了,別說餘三,就是老子,也打算去找個女囚瀉瀉火了。”小南被我用手攔住,如果沒我,估計他早就剁幾個腦袋下了。


    “縣裏工匠將作司都沒有了麽?”我示意他坐下,順便問出這個問題,也看看地上這個,應該就是所謂的餘三。


    “他們被上頭抽走了,說留在我們這裏沒用。”那個老頭依然袖著雙手,就像個靜靜等待死亡的老者。


    看著聽著,心中真不是一個滋味。


    “布山的?”


    “還能是誰?”那個光腚的縮了進去,嘟囔道。


    “城裏還有多少人?他們是幹什麽的?”我嚴肅地皺著眉頭問道。


    那個餘三急切地想要說話,剛說一個我知道,便被我喝止:“汝非可言之人!”


    大家的眼光從餘三的身上最終到了老頭身上,看來最終也是這位老人家來說:“我說吧,城內其實隻有兩家人,一家姓劉,一家姓徐,其他人,包括我們都是他們的下人。他們什麽都幹。”


    我忽然能理解一些事情了:“這兩家都是什麽來頭,在幹什麽?”


    “劉家,是布山那邊的大族,好像是什麽王的後人,也和在布山的太守是親戚,姓徐的是蒼梧太守家族,也和鬱林太守有些瓜葛。他們……和駱越西甌這些南蠻人做買賣,南蠻人也就對他們的地網開一麵,就憑這個,本來潭中的農戶也就逐漸依附他們兩家,不肯就範的就隻有滾蛋了,不過即便這樣,這些老百姓的地,那些南蠻人也是說搶就搶,也沒什麽辦法,總比內外兩頭堵的好。凡遇到什麽事情,這些農戶都得替他們兩家出力換些食物衣物度日。我們官府隻是個擺設,南人滋擾歸滋擾,從不打城,也就自然沒咱什麽什麽事情,收稅?收他們?他們上麵有人,早給明文免了,那些農戶隻要給他們交足糧,也就算他家人,不入潭中民籍,也不用交皇糧了,老百姓跟著他們也就這點算好處。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就靠上麵撥的將就著度日。就這樣,還不算完,他們要有事情,還隨便使喚我們,我們不幹,他們竟還說,想不想要薪俸了?再說,這監獄裏所有的男女都是他們送來的,案籍卷宗也是他們給我們,說讓我們隨便處理掉,在他們眼裏我們他們一樣隻是一群狗,說好聽,也隻是而已一堆用來使喚的行屍走肉而已,沒用了,便扔了。”


    城中毫無戍衛碉樓,更無更多守城士卒,看門官吏走卒連上此等人竟不足五十。如此近側便有蠻狄,這個城怕八成如他所說這般。


    “鬱林太守不是跑了麽?”


    “他跑,是為了活命!他把所有軍隊派到各地自己的地頭上看著去了,除了我們這兒,結果反倒布山鬧得最厲害,他又怕自己領兵,打不過,損了自己的實力,當然跑了,所以這才找侯爺您去了。他見了您,不把亂子說大點,您能饒了他?”這是一個剛才和我一起走的人,他忽然在我背後發話,對他們這裏的頂頭上司毫無尊敬之情,甚而背後還能聽到不停的咳嗽聲,似乎想讓他不要再說。


    “像這樣有多少日子了?”我手把腿上皮甲磨得沙沙響,周圍原本的竊竊私語都全停了。


    “我不是本地人,聽說二十多年有個好官,把這整頓得不錯,後來說是黨人,就沒了,後來慢慢就成這個樣子了,說細了,我也不知道了。”老頭倒是和我對上味了,越說越像朋友似的放開了,剛才被一個官員搶了話頭,還有些不樂意。


    我對小南耳語幾句,小南立刻派了幾個人走。


    “潭中有罪之男在哪裏?”我切中核心,這是我一直關注的,我已經得到了一個完整的答案,我隻想得到更多的證據而已。


    “交趾商人買走了。”他很快迴答。


    “很好。他們來買,多少錢一個人?”完全一樣,所有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大漢的土地上居然犯人可以購買,這真是一件希奇又不希奇的事情虛構。


    “八百錢。”


    “你們這兒比蒼梧便宜,那兒賣一千。”這是我對此事的最終結論。


    “看來交趾郡很有錢啊。”我拍了拍腿,“現在給我講講潭中的情況,一個個來,這位老人家先講。”


    我自然指著這個老頭,聽他們把這潭中甚而這鬱林的情況講了一遍。


    半個時辰後,夜色更深,寒意逼人,我讓他們生火烘著暖和些就睡了,我也帶著自己人準備離開了,在此之前,需要交待一件事情:“把餘三投進大牢,別賣了,明天你們待我命令,無事便來衙門,都來。”


    我調了所有的“他們”編的卷宗,抓在手裏,背在身後。看著放糧的地方,這些依附於大戶的人家日子看來很難過,沒有幾個能穿著好一些的衣服,甚而,還有些男人穿女人的衣服,或者女人穿男人衣服的。這個事情一直到後半夜才停歇了下來,我懷疑,有些家是男女老少齊上陣的,因為有一件左肩補了個黑補丁,右肩補了白補丁的黃色破舊麻服在我眼前就晃了好幾次,後來聽華榮說,他總共看見了六次。


    大夥兒碰個頭,沒有人有睡意,蹦蹦跳跳打算找東麵兩家人晦氣的小南最為激動。可以認為,這群官吏的話應該不是騙人的,而且現在知道東南姓劉,東北姓徐。鄧茂提出迴去要好好整徐征這老小子,小南提出宰了那個劉太守。我按下他這個暫時沒什麽用的想法,征詢各人下麵我們該如何處理本城之事。


    他們問我如何能信這幫獄卒衙役,我說,就憑現在能看到的各種問題,還敢放我進城,


    言語之中隨意得罪他們頂頭上司,還衣衫破爛地住在監牢裏,和我大實話般地說了一個時辰,彼此之間找不到一絲破綻,這幹人如果不可信,那這幫人簡直全是人中龍鳳了。


    “如果同意我們明天就走的人,現在就迴去睡覺,如果不是……就有很多事幹了。”


    那夜人很忙,雪也又順著西風飄落,大家夥都沒有閑著。


    按照這些官吏的話對照著這些卷宗,這裏百姓如同家奴般隸屬於這兩家,犯事也多是觸犯了這兩家的黴頭,便被發到牢裏。還有幾個還不了他家的穀子,估計又不肯賣身與他家,被投進來的。手頭二十多份,男人都居然“死”了,“死”因有自盡的,有吃刑不過的,有生惡瘡的,居然還有溺死在糞坑裏的,倒是七個女人在牢裏還算妥帖,居然一點事情都沒有出過。


    到篝火那裏喚來個本地百姓,叫到他時,嚇得他半死,華容小聲說,他已來過兩次。為讓他安心,我還給他添了一鬥米,讓他給我講講情況。


    城裏糧行,客棧都在東邊的城根下,全是這兩家的。這裏夏日東南風大,雨急,冬天卻還算溫和,所以這兩家都躲在東邊城根下,算是會找地方。這裏來往商賈眾多都是從北門東門進出,也就是衝著那邊去的。有些這兩家的熟客,連過往賦稅都可以免交,官吏自然沒什麽辦法。


    送走了這個百姓,有些沉重的走上了城牆,城牆上居然半個士兵都沒有,看來這裏真是安定得緊,好像我平亂來錯了地方似的,可這沒亂的問題似乎比動亂更麻煩。這個城三麵環水,潭水自西而來由南繞東而去,隻有北麵我們來的方向是一條旱路。水麵上東南有一座浮橋在雪光中隱約模糊可見,此水遼闊,尚未封凍,靜謐安詳緩緩而逝,水外,片片高低不同的灰影錯落,相較之下,東邊還要密集一點。我順著江流走向,在城牆之上從西往南繞道而東,更多注視腳下和眼前的亭台樓閣,深夜,這裏並不很寧靜,間或在其中有一個掌燈的仕女匆匆走過,又或有幾個小童端著什麽物事急急走入一間透出燈火的廳堂。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見我,但我想,他們應該已經知道我來了。


    南方似乎冬日白得早,與我在樂浪在被窩裏苦苦等不到黎明不同,卯時剛到,潭中東邊已經有了些亮光,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平地裏卻下起霧來,我還在南城牆邊,看著眼前的灰影慢慢變得清晰可辨,又漸漸覆蓋上一層素紗,和一座座高低錯落有致纏繞著白綾的山丘,和著眼前潺潺的綠絲絛,緊緊裹繞著這個小小的潭中。以及山丘背後不能看到的那些西甌駱越,一個這麽小的地方竟讓我感覺如此抑鬱,是我來的時候所不能想象的。如果銀鈴來會怎麽做呢?一日前還躊躇滿誌的我,這會兒開始躊躇猶豫起來。


    忽然女牆下麵馬蹄聲一路響來,旋即一人勒馬喊道:“稟越侯,劉家徐家來人求見您。”


    “知道了。便說我就來!”我大聲喝道,心中卻想著估計今年得在潭中過年了。旋即我有了一個主意,喝住來人,讓他上城來一趟。


    我沒有直接迴衙門,而是在路上拖著在路旁裹著披風打哈欠的小南帶著幾十個人直接往東城去了,卻讓那傳信的人給華容、高升他們帶信,讓他們輪流拖著來的人,也讓所有弟兄們安心睡大覺。


    客棧這天全空,我道正好,二話不說,全部包下,也不算多,三十多間,覺得手下人還夠,便一人一間,一個蘿卜一個坑,全部塞滿,選擇標準根據各個人的眼睛紅的程度決定,立刻身後有人表示不太好,說某某害紅眼沒好。我自然不理,小南也給我扔在了這裏好好補覺,還吩咐那些夥計們直接關門就行。還沒安排完畢就覺著個整個客棧都在鼾聲中顫抖。


    我則去了米鋪。那天我渾身甲胄,我還讓個士兵看看我模樣如何,他描述我眼睛全是血絲,頭發也有些散亂,臉色有些發黑,眉頭皺著,挺嚇人的,描述的很真實,我看大家大多和我一樣,我點點頭,說這很好,甚而還多捋出幾縷碎發散在頭上,還吩咐不準泄漏我的身份,否則三天不讓睡覺。顯然這個時候這是最好的警示嚇阻手段。


    “來人,來人!”我拄著槍,坐在門口櫃上,衝著裏麵就是叫嚷起來。


    “這位……軍爺。”我希望懂事的大都在衙門等我,留這裏這裏的大多是糊塗蛋,似乎這次運氣很好:“您老……要什麽?”


    “當然是買穀子,來你這兒住店?讓俺睡穀垛上啊!別廢話,你有多少俺買多少,廢什麽話?”我故意不看他,操著北地口音裝著粗魯隨口問一句:“怎麽賣?”


    “軍爺有所不知,現今日沒米了。”


    “沒米?”我蹭的跳起來,嚇得前麵幾個夥計般的人往後直退,“娘的,哥幾們,給俺搜。”


    這幹人自然阻攔不住如狼似虎的我們,一幹人立刻用上自己的本地口音,一時間青徐兗冀之地吆喝叫罵口音充斥整個米鋪。


    “你們偌大一個米鋪,居然沒有米倉?”這是我帶著笑容問他的:“甚而連塊空地都沒有,平日裏你如何賣糧食的?你兒米放在什麽地方?”


    “軍爺,您有所不知,這兒隻收稻穀,卻不賣米。收了便送老爺家的庫房裏,這裏自然不需要地方。”那人哈著腰陪著笑容說道。


    “那你大冬天的開什麽門,還趕上這場大雪?”我用槍尖指指外麵,“而且城裏就你一家糧倉,老百姓要買米怎麽辦?”


    “軍爺有所不知,每日都會有商賈,糧隊往這裏運糧,便是到我這裏或者客棧那裏讓徐家收,不隻是糧,鹽巴,各種蔬果肉魚,布匹綢緞也收。那些個泥腿子,不是歸我家老爺的,就是歸徐家老爺的,我家老爺事情需征他們去做,老實做得,便能得賞些米和鹽,做得好的還能得賞一些舊衣服。他們便靠這些過活。”


    “你家老爺指派的是些個什麽事情?”我饒有興趣去問。他卻忽然感覺自己說漏了口一般,忙推說不知。


    “媽的,屬猴脾性——賊滑賊滑的,押迴去,給俺往死裏抽。”我佯作大怒。嚇得幾個趕忙下跪,道出真相。


    我心滿意足,對著兄弟們喝道,“哥幾個,跟哥迴去。”


    那些個人肯定等久了,那又能怎樣,誰人敢不等我。讓大夥全去睡覺,我還泡了澡,梳理一番頭發,刮幹淨胡須,穿一身寬衣博帶,很是閑適地慢悠悠走了進去。


    而我居然直到此刻都沒有一絲睡意。


    通常地方上土包子見君侯有兩種情況,一種表裏如一,另一種表裏不一。鑒於前一任越侯死在此處之北,算來也在潭中境內,我不得不對這幾個滿嘴諂媚之言的家夥保持戒心,尤其在知道客棧和米鋪的情況後。


    我看著他們,一言不發,本來打算一言不和把他們拉下去砍了,抄了他們家,可我終究忍了下來。可我這般不做聲,開始他們還忍得住,最後竟惹得他們在下麵竊竊私語起來。


    “我很為難。”我最終看著他們說起瞎話來,應該說我在這個方麵天賦很高,後來又和烈牙合夥騙過人,更是駕輕就熟:“走的時候,我專門召見過徐司徒和劉太守……”


    他們滿臉期待地看著我,我卻又頓了好長一會兒:“剛剛我的人去查了一番,你們總攬此處的買賣交易,從南北邊過來的商人那裏收下鹽糧,再賣給東西的西甌,駱越人。”


    他們不敢做聲,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所以,我也樂得消停一會兒再說:“前一任越侯貴為帝胄,才到潭中北麵點就死了,這帳大抵是要算給南人了。皇上剛剛派賈大人要來查這個事情……”


    “侯爺放心,我們買賣的是官鹽……”我差點笑起來,還有這種自己送死的:“爾等不知,這位賈琮大人就是鹽鐵官。私通南人的罪名不知道你的那些主顧扛不扛得住,爾等吃不吃得消。”


    這幹人似乎中計,一個個頭磕得咚咚響,求我保周全。我腦海裏閃過喝令眾人將這些拖下去,用天狼猛揍一頓的念頭,忽然想起來那兄弟沒帶來;或者根據體型可以把他們加些蔥薑蒜燉熟了,喂狗,又覺得這城裏沒什麽狗,隻能等著放臭了,扔掉。如此這般又磨蹭了一會兒。


    “我不便幹擾那位大人,也不想對不住徐司徒,劉太守,我派人塞滿了你的客棧,還讓人關了你的糧行米鋪,你們最近半個月探聽風聲,別做這些生意,先避避風聲。再賑濟一下百姓,說不準還能得些嘉獎,其他以後再說。”


    送走那幹人,叫醒高升,讓他替迴劉小南,繼續在那裏睡,我則寫了一片木板文書,還用木板束好。一刻後小南打著哈欠伸著攔腰前來,便替他紮緊腰帶,端正盔甲地吩咐做三件事情:一,挑十幾個精幹侍衛隨他帶信速迴廣信;二,遞送我的書簡交與他姐夫和我夫人眾人商議;三,照顧賈大人,協助他查查鹽鐵情況,保護他免受打攪。


    其實還有說第四件事情,不過不算公事,在孔夫子那會兒又是不會被記載入春秋的,因為不合於禮:快走,我還要睡一會兒。


    睡了半晌忽然驚覺,喚來官吏把牢裏七個女人帶來。


    第一個女人死了丈夫,欠了劉家錢,葬了丈夫,身子弱不能去幫走貨。我上下打量一番,問詢襪子是誰的,並做主把她嫁給了那個答案。


    第二個嫁給了她身上衣原主人。


    第三個放迴家裏,賞一套衣物鞋襪。


    這般直到那第七個,又是個寡婦,我沉吟了半天,讓其他人帶餘三過來。待得餘三跪在地上,從旁邊抽出一根木棍,讓那婦人抽他,那婦人竟不幹,我便動手,兩三下後,餘三已經變成趴在地上,那婦人竟搶上前來求饒與我,眾人也求替他饒。我便罷了餘三的官,讓餘三娶了那婦人,為這縣府中雜役。


    那晚我還去“看望”了劉家徐家一番,順勢寬慰了一番,囑咐了一番,當然更重要的是搜刮了一番。迴來與眾人分贓,那些新人分的最多。


    下麵幾日,讓人在各門口戍衛,來往商賈全“請”到縣衙來,反正他們也沒了本該去的地方去。扣了東西,先關起來,審問一番,收錄名冊,唬弄了兩天,不過最終還是被我都給放了。我還煞有介事地教訓,在外不得說的貨和劉徐兩家有關,若肯畫押這些貨都是賣給本地百姓的,我還可以補償他們些錢幣。我還下了命令,眾人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華容笑了說這是豬的待遇,我說過幾日說不準過幾日就得按狗的待遇處置,鄧茂皺著眉頭問問高升這是什麽意思,高升覺得我們將過一陣豬狗不如的日子。說完眾人大笑。不過我還是讓“豬”們有些事情可幹,讓各位抽出一些吃飯和睡覺的間歇時間,去給百姓登記造冊,把各家情況再了解一遍。間或,分隊出去打獵,不可遠去,探查四周情勢。而我則以“豬頭”的身份常常突然騷擾那兩家為樂,確保這兩家做不了什麽動作。


    又二日,劉徐家終於得了那些放走的商戶的風聲,還帶了厚禮來答謝。我當仁不讓地接收,還小心地問詢他們最近是否有約要和南人做生意。他們說還真有,我不無擔心地說,若他們不與,南人恐有動作,將如何應付。他們對此似乎沒有把握,相互之間私語了一番,我還頗為期待地等待了一番。最終他們說不知道,料想一次不去應該沒什麽事情。過了半晌,忽然他們便提出把我扣留的東西賣給他們,他們可以去做生意,便沒事了。


    不行,我斬釘截鐵義正詞嚴溫文爾雅皮笑肉不笑地說,我擔不起責任。還和他們充滿誠意地許諾,這次便算了,以後再說吧。


    這兩日,天放了晴,再幾日,忽然就熱了起來,如同荊州四月初夏一般,隻穿內衣單衫,稍作打熬力氣之事,便能出一身汗。那層白絲絛在一夜之間變成簷下細雨,隨東南風過,舉目瞭望之際便在整個大地之間褪去了。除了惹得一眾人大罵鬼天氣,也都感到奇怪,隻有華容不為所動,我知道他父親肯定描述過。另外來潭中路上,他還和我說過曾聽他父親提到,似乎潭中南邊的重重丘陵是一個坎,再往南的武安,中留便四季春夏,再望南,到布山隻有初夏和盛夏之分。即便如此這邊冬日就是有些寒冷,還是濕冷相侵,亦長不過一個月。前幾日的這等雪在北方,即便荊州也算不得什麽災,到這裏卻是大禍害,很多四季栽種瓜果菜蔬此時都會爛秧,稱之為災,便是此因。


    一日,我忽然夢中驚覺,召集眾人,眾人多帶倦容,被我狠狠一批,讓爾等過幾日豬般生活,便真以為自己是豬了,午時尚且慵懶。聽罷眾人迴報此間民間情形,我又提出自己的驚覺之因:“這幹人不是傻子,前幾日倒還好,怕這幾日要開始懷疑我等,如果讓他們送出信去,合謀對我等不利,再造一個前任的事情,事情就不是很好玩了。”諸人聽完我話,互相對視,鄧茂嘀咕,怕是要當狗了。


    四人攢頭於圖前,我與眾人講明形勢,“目前我等帶的糧食還餘一萬來斤,還夠我等十多天,蒼梧援兵或許還需幾日,時間對我等,還是足夠的,實在不行,找個茬子,拿下姓劉的,就行了。吃飯不是問題,關鍵最近幾日都是晴天,天氣也晴了,他們必然提出要和南人做生意,我前麵裝混蛋一陣,現在裝正氣不好裝出來了。讓他們出去,他們難免不對我們有戒心,趕上他們混蛋點,我們窩囊點,這事情就麻煩了。”


    我用手在圖上畫出一個圓,“幾日稽扣盤查,商賈皆從南邊武安方向過來,北邊全無,他們過往都是從武安繞一個大圈子進潭中之西,在潭中最西的一個聚落,也是潭中最西的一個渡口,乘船順潭水支流而下入潭水,在潭中外津上岸。”


    這邊有一個問題,為什麽不從中間走。所有人聽完我說話都在問這個問題,一看圖很是明顯,武安就緊靠在潭中南邊,至多畫了片丘陵隔在中間,用鄧茂話說,那是三根鳥毛粗的來去。尤其是華容很肯定中間有山路,他的父親曾走過,輕車騾馬都可以通過,一幹人更是疑惑不解。


    我用手在中間一劃,跟著鄧茂的話頭稍作修改說道:“這三根毛裏必然有人,可能是劉徐兩家人攔路,或者指使南人為之。”


    “越侯,為何不能是南人獨自為之以劫商路?如此一繞,米價升了兩倍,鹽四倍,他們賣也賺少了,避免其他人為之商貿,卻為何自己財路都要擋。”


    “老高說得有一屁股道理,為啥?”


    “武安……唉,鄧茂,你那都是啥詞。剛才毛便算了,這和屁股又咋扯上了。”


    “和華容學的。”


    “我何時說過此話?”華容趕緊辯解。


    “你不是與我說過,有一定(腚)道理麽?腚不就是屁股麽。”


    眾人對視片刻,我覺得頭上出了一頭冷汗,為了避免糾纏這種粘腥帶臭的問題,趕緊迴到正題。


    “這個屁股啊……呃,不是,是武安。”為此,我差點決定先揉鄧茂一巴掌:“武安到潭中之間多有山丘,但亦有平坦之路,來往藉由騾馬車輛,半日便可趕到,浮橋堅固,一日來迴沒有什麽問題。”


    說到這裏,停下片刻,心中有氣,又看著眾人麵目漸有扭曲之勢,最終還是拍了鄧茂的大腦袋一下,大家的麵部表情立刻漸趨平和。


    “我問過本城縣尉等人,但凡書信公文來往,一日便可到中留,三日布山便能有所迴複,便是直往南順大道行走。”我雙手一攤:“緣何人過米鹽不能過?”


    坦率地說,我也沒有完全明白。從武安繞一大圈子到潭中,路上不遇風雨也得五六日。若非武安譚中中間有什麽過節關隘,決計不會這般勞師動眾,長途遠徙。我琢磨得是否是因為若一日得往返,那些賣家大可覺得價錢不合適折返迴去,而現在這番賣家輾轉七八日後,若米鹽不出手,這本便折得大了。但若真的如此,還有誰願意去給他們家賣呢?還不如在附近出手便是。必然,這劉徐二家給的酬勞能讓他們一批批運來,那麽中間這些不明所以的障礙是什麽呢?


    忽然我似乎有些眉目,交州鹽鐵稀缺(當時真實情況),往北之關,鹽鐵盡是許進不許出。荊州南因有武陵蠻的緣故,糧食鹽鐵都嚴禁私自流通賣給這些南人,尤以鹽鐵為最,以免滋事。武安一定有什麽問題,


    我似乎感到這裏有什麽問題,卻說不清楚,看著外麵日頭正好,讓他們陪我出去走走。


    與北方這個時節的最大不同,交州永遠是綠色的,他們這裏的樹也和北方有很大不同,府衙院中盡皆是些我認不得的東西,華容也叫不出幾個,那兩個可以直接忽略,最多鄧茂會起一些頗為詭異的名字。有一種樹,其樹幹無奇,葉麵尖處卻缺了一口,形狀頗似一個羊蹄,鄧茂卻說和一個小孩屁股坐木板上的印記差不多,找人一問,當地人果然稱之為羊蹄葉子樹(羊蹄莢),不過私下裏也叫小孩屁股樹,家裏盼得小孩的常會種一株。又見一株株身似竹,葉片卻如龜裂的龜殼的叫做龜背竹;還有一種樹身高高主幹帶刺的(木棉),還有高掛珠果連成鳳尾般的(鳳尾葵),當真讓我們看得忘乎所以,不明身在何處。


    “各地都有各地的東西,隻有幾百裏,我在廣信便從沒看見這些東西。”我忽然被我自己的話打動。恰巧冷縣尉來問安,我劈頭便是一句:“武安的縣長縣尉,你可知道姓名?”


    “那城便是士鳳大人一人主政。”


    “和交趾的士大人什麽關係?”


    “族弟。”


    我豁然開朗,甩手而去。


    是年大漢初平元年臘月二十六,我站在府衙大門口,看著東麵的大院的動靜,點點頭:“要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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