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長陽城張燈結彩,十裏紅妝鋪遍,皇榜賀詞張貼在每個城鎮。天下無人不知當今二殿下趙灝與長陽都尉之女蘇悅喜結連理,小巷茶坊間說書人繪聲繪色地講述那日發生的事,說二殿下與蘇悅兩心相悅。當今皇上與皇太後見蘇悅乖巧懂事十分喜歡,為此大赦天下。


    趙灝與蘇悅成婚那日,李錦然與母親孫氏在梅苑一起繡著鴛鴦戲水。孫氏微微一歎,卻什麽也沒有說。多日未見的二夫人前來看望,故作關心地說了些安慰她的話。她也一笑而過。


    吳氏聽過李錦然與趙灝的事,見李錦然無論誰來看望隻微笑不語,心裏憐惜,賞了些珍貴珠寶、又特意找廚子做了李錦然喜歡吃的甜點。她仍是不言不語。


    二夫人周氏樂見此事,心情越發得好了起來,見承歡為李錦然茶飯不思而擔憂,在旁故作惋惜地說明了來由。


    承歡得知李錦然整日整夜地繡鴛鴦,是為了趙灝大婚的緣故,當下怒火衝上心頭,到梅苑將李錦然繡好的鴛鴦戲水圖,憤恨地扔在地上踩了幾腳,目帶挑釁地看向她道:“我怎說你一直勸我不要喜歡二殿下,原來藏著這心思。我怎會瞎了眼,將你當作親姐姐!”承歡說著還不解氣,又將李錦然屋裏的東西能摔的都摔得粉碎,最後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有那麽一刻看見承歡傷心欲絕的樣子,李錦然很想將她扶起來,卻隻是微微地動了動便又沉默。承歡哭得累了,從地上爬起來蕭索寂寞地離去。李錦然又繼續將地上的鴛鴦撿起來,拍拍上麵的塵土,如稀世珍寶一樣藏了起來。


    孫氏站在門邊目睹李錦然癡情的模樣,擦了擦眼淚無聲地離開了。


    李錦然為趙灝黯然神傷不知不覺被人傳了出去,人人聽之皆唏噓不已。茶坊很快又有了新段子,那李府大小姐對二殿下癡情不渝,自二殿下娶了蘇小姐後,鎖在深閨不出門,****夜夜買醉,隻願長夢不複醒。甚至唱戲人編了唱曲,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著,長陽城愛極了這纏綿悱惻蕩氣迴腸的故事,一時間《醉鴛鴦》世人皆知。


    長陽城傳神地演繹著李錦然與趙灝的唏噓情事時,太子趙漳與李錚帶著士兵凱旋。一路上各式各樣的傳言進了二人的耳裏,兩人皆是麵色陰沉。士兵浩浩蕩蕩地穿過保安街向皇宮走去時,趙澈隻身一人亦於同一時間到了長陽,卻未迴府邸,直奔李府梅苑。


    得知李錚帶兵迴城,二夫人周氏帶著張蔚然與李承歡二人早早地在李府門口等候。李錦然猜到二夫人的心思,欲讓母親孫氏精心打扮一番也到門口迎接。孫氏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仍舊坐在梅苑裏刺繡。母親不去,倘若她再不去,二夫人更要借題發揮。思及此,她起身去大門處迎接李錚迴府。


    如今她趕走了蘭芝與納蘭信,紫鵑又投奔了二夫人,為她做事的丫鬟倒是一個都沒有了。她往大門走去時,見二夫人身邊站著張蔚然與李承歡,身後跟著數十個丫鬟,聲勢浩大,仿似宣告著李府是誰的天下。


    二夫人忽然轉過身看見了她,見她形影單薄,想到紫鵑對她的背叛,蘭芝與阿信的偷竊,笑意直達眼底。她看向身後的紫鵑,故作一歎:“錦然這孩子也是可憐,你可願再迴到她的身邊去?”


    紫鵑雙手捏著衣角,十分緊張地說道:“可是紫鵑這些日子做得不夠好?”


    二夫人看了眼膽戰心驚的紫鵑,這紫鵑手腳利落,又會看人心思,本以為她從牢裏出來,紫鵑已迴到李錦然的身邊。卻聽承歡跟她提及欲把紫鵑還給李錦然時,紫鵑聽後欲以死明誌。她喜歡死心塌地的丫鬟,賞賜了她比任何奴婢都要多的財物,果然這丫鬟你叫她往東她絕不向西。


    紫鵑見二夫人良久未作表態,嚇得又往地上跪去,連連磕著頭。李錦然冷笑著看紫鵑低三下四的模樣,張蔚然眉頭皺了皺,正欲開口便見李錚的馬車從正北麵駛了過來。


    “還不起來,老爺打了勝仗,莫要讓她見到你這哭喪的臉心煩。”二夫人也瞧見了李錚的馬車,轉而說道。


    紫鵑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膽怯地看了李錦然一眼。李錦然嘲諷地笑了笑,微微後退了幾步。她隻是來看李錚一眼就好。往年李錚打了勝仗迴來,隻願意見二夫人周氏與她的孩子,何曾想過母親孫氏與錦繡。


    馬車一停穩周氏便迎了上去,李錚從馬車上走下來,任二夫人挽著他的胳膊朝李府走去。李承歡因李錦然對她的欺騙而傷心不已,並未像從前那般嬌聲嬌氣地討李錚歡心,默默地走在李錚後麵。


    李錚下了馬車,心思都放在站在角落裏的李錦然身上,因此並未發現李承歡的異樣。李錦然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李錚不由想到她與趙灝之間的關係,眼睛越發的陰沉,走到李錦然身邊時,忽然冷聲地說道:“二殿下沒有娶你,可是傷透了心?”


    李錦然抬起頭看向李錚,有些難過:“你眼裏沒有母親,沒有錦繡,沒有我。”她的眼眶有些紅,看見周氏與李承歡站在他身邊,張蔚然站在他身後,忽然覺得很諷刺。明明應該站在他身邊位置的是母親與她和錦繡啊,眼淚險些掉下來。原來見到他們相親相愛的一幕,她還是會感到難過。


    李錦然傷心欲絕的話不僅沒讓李錚心生憐惜,反而更加煩躁。若不是趙灝突然娶了蘇悅,太子趙漳與他不得不急著迴長陽,必會將西涼殺的片甲不留。一旦將西涼納入大慶的版圖,太子之位會更加鞏固牢靠。待贏得大勝迴長陽時,趙漳就會向皇上稟明與蘇悅成婚之事。怎料得他們在沙場拚得你死我活之際,趙灝卻突然橫插一腳。他對趙灝現在恨到極致,可他的女兒卻癡癡念念地想著他。看著李錦然眼淚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他越發得生氣。這麽多年來他都是如此對待她們母女的,從未見她有多脆弱。如今為了個趙灝,她便哭得梨花帶雨……他抬手朝李錦然的臉上打過去。


    原本一派祥和的氛圍被李錚這一巴掌給攪散了,丫鬟們都低著頭不敢出聲。周氏顯然也沒有意識到李錚才迴來就大動肝火,見李錦然挨了打,心裏很高興,卻疾步走到李錦然的身前裝作護著她的樣子。


    李錦然摸著臉忽然笑了出來,原來這就是痛的滋味。這巴掌她明明可以躲開的,可為什麽沒有躲開呢。她想,母親沒有出來迎他,就是心死了。她也要對他心死,以後就再也不會被傷著了。他與趙漳讓拓跋照失去了最親的人,如今又要殺了拓跋照。她曾因為他是自己的父親,整日整夜地在他與拓跋照之間痛苦抉擇。可現在她不會再猶豫了,拓跋照曾是她在李府唯一的陽光,又治好了母親。而眼前這個叫作父親的人,卻隻要他的豐功偉績,要他與周氏的家。


    李錚皺了皺眉,未曾見過誰挨了打還笑的這麽開心。他多看李錦然一眼都覺得心煩,加快了步子迴府。二夫人一行人也跟了進去,頃刻間門口隻剩下她與看門的守衛。


    李錦然看了一眼富麗堂皇的李府,忽然覺得渾身冰冷。此時已入秋,一陣風吹過帶落了幾片黃葉,不知怎的李錦然就想起落葉歸根那個詞。可她的根在李府,她卻過得一點都不快樂。她緩緩地蹲了下去,雙手抱膝低低地嗚咽。


    “對不起,我又來晚了!”清澈如水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伴隨著一道急急的勒馬聲。


    李錦然眼淚迷蒙地抬起頭去看,見趙澈依舊一襲白錦繡長袍,縱身躍下馬,眉間隱隱地透著疼惜向她走來。她急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明知道已來不及掩飾卻還是故作無事般笑了笑。


    趙澈見之,輕輕地一歎:“現在長陽滿城皆知你與二哥的事,在李府門口到底不好說話,可願意陪我走走?”


    原本已漸漸平複下去的心因聽見他這話,眼淚洶湧而落。他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說,她點了點頭。


    趙澈看了眼守衛,開口道:“今日我來這事,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守衛忙不迭地點頭。


    待趙澈與侍衛說完話,李錦然已向前走了幾丈遠。趙澈見她低垂著頭孤單可憐,牽著馬走快了幾步將她追上,從懷裏拿出在路上買的蜜餞遞給她。


    李錦然打開包好的蜜餞,捏了一顆含在嘴裏。父親都不要她,他越對自己好越覺得委屈,默默地吃著蜜餞,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趙澈跟在她身後,實在不忍見她哭的如此傷心,故作惋惜地說道:“千裏迢迢買來的蜜餞,原來這麽難吃啊。”


    李錦然在前小聲嘀咕道:“你怎麽對我這麽好啊。”


    趙澈神色越發溫柔,笑道:“因為我喜歡你!”


    李府朝前直走有大片桃樹林。二人穿過桃樹林時,李錦然悶悶地說道:“怎麽就到秋天呢,又沒看成桃花開。”


    桃花一年一開,花期不短,李錦然卻說又沒看成,莫非是去年也沒看到嗎。趙澈隻覺心中堵得慌,忽然將她緊緊地攬在懷中,輕聲說道:“明年三月,我帶你來看。”過了良久,李錦然依然沒有任何動靜,他意識到自己唐突了,欲放開懷中的她。她卻環抱住他的腰,將頭埋在他的胸膛裏。


    “別放開我,再抱我一會兒!”李錦然輕輕地說道。


    趙澈揉了揉她的發,將她又擁入懷中,滿是寵溺地說:“隻要你說不放,我就一直不放。”李錦然抬手將眼裏又流出的淚抹去。趙澈見之歎道:“怎麽又哭了呢。”


    “隻有在你的麵前,隻有你能讓我卸下所有的防備,我……”話未說完她顫抖著雙肩又哭了出來。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需要被人安慰,需要一個肩膀。可趙澈每次出現,她都覺得從此後自己不再是一個人。她緊緊地環住他的腰,對他說道:“我與他們都是逢場作戲,做不得數的。”


    趙澈柔聲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李錦然忽然想起什麽,從他的懷裏探出頭來,問道:“你身體好了嗎?”


    趙澈突然麵色蒼白,扶著桃樹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李錦然急忙幫他在身後順氣,焦急地問道:“行醫有沒有跟你一起迴來,身體沒好為什麽要迴來。你明知道現在待在廓山是最安全的,本就身子弱,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


    這下不等李錦然將後麵的話說下去,趙澈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將她再度擁入懷中,輕輕地吻上了她的唇,眼裏的笑意都要溢了出來。見李錦然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心裏隻覺得歡喜極了。


    李錦然看著他笑如春風的模樣,哪裏還有半點方才大病的狀態。她一時沒有明白是怎麽迴事,就見趙澈笑得更甚。她有些急了,正欲開口問他到底是怎麽迴事。隻聽趙澈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這招連你都騙的過,那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李錦然又驚又喜,連連問道:“即是沒這麽嚴重的病,為何要裝病呢?”


    趙澈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再說下去,揉了揉她的臉,笑道:“傻丫頭,等我能說的那天一定告訴你。”


    李錦然忽然笑不出來了,倘若趙澈不裝作一副病態,怕早就被趙漳與趙灝二人聯合暗害了。她想到對皇位並不熱衷的趙翰,為了保命也曾奮起反抗過。可為何趙澈卻隻一味地退讓,不禁開口問道:“示弱不是長久之計,為什麽不爭一次呢?”


    “因為你不喜歡啊。”趙澈看著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道,“二哥對你的情義不比我少,可你沒有答應與他在一起,難道不是因為他要奪下江山嗎?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也知道你在怕什麽,我不會讓你再走你母親曾經走過的老路。我要給你一片與世無爭的淨土,讓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李錦然靜靜地抱著他,聽見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竟然感到無比的安心。在父親那裏受的委屈,二夫人對她的陰謀算計,四夫人的死亡,蘭芝與阿信的離開,紫鵑的背叛,曾經讓她疼痛萬分的事,現在都不再那麽難過了。他要給她淨土,無論多久她都等。


    “等天下平定,世態安穩,我與你一起去廓山可好?”李錦然低著頭,略微羞澀地說道。


    趙澈沒有迴她,卻將她更用力地攬在懷中。


    梅苑裏,孫氏焦急地站在門口等著李錦然。左等右等不見迴來,擔心她受了委屈,正要往李府的大門走去,便看見李錚與周氏伉儷情深地並肩朝她這邊走來。她忽然憶起十幾年前她身體有恙,周氏也如這般站在李錚的麵前對她故作關心。那時她還不懂,竟以為她待自己好是因為她們是朋友。可她以心相待的朋友,卻嫁給了自己的夫君,讓她的孩子從小到大吃盡了苦頭。


    孫氏就這麽一直看著她們越走越近,竟然挪不開步子。倒是李錚見她能站在梅苑的門口,露出了詫異之色,開口道:“既然好了就多走走,總在梅苑待著對身體也不好。”


    “錦然呢?”孫氏略過李錚的關心,看向他道,“為什麽她沒有迴來?”


    李錚麵不改色地說道:“她不懂事,我打了她,不知到哪裏去了還沒迴來。”


    “她是你的女兒,你就不怕她想不開,出了什麽事怎麽辦?”聽見李錦然挨打,她的心驟然變得疼痛不已。她捂住心口喘著氣道,“你們這些年,就是這樣待她的?”


    “錦然不會想不開的,你不要操那麽多的心,好好養病。”李錚來見她,以為能看見當年溫婉賢惠的孫氏,而此刻她咄咄逼人的口吻令他心生不悅,不由眉頭深皺了幾分。


    二夫人走到孫氏跟前,替她順著氣說道:“錦然這孩子有分寸,姐姐放心便是。”


    難道李錦然有分寸就該挨打嗎,這是什麽道理。孫氏被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不停地咳嗽。李錦然遠遠地就聽見一陣咳嗽聲,急忙跑迴梅苑。見到李錚冷眼看著母親咳嗽不止,二夫人故作關心地拍著母親的後背,她騰的一下火上心頭,失了理智地衝到二夫人跟前將她一把推開。她扶著母親在石桌邊坐下,進屋倒了杯茶水給她,才又看向二夫人與李錚,冷笑道:“人既然已經看過,就請迴吧。”


    “你看看錦然這是什麽態度!”李錚氣急抬手就要再打李錦然。孫氏將李錦然護在身後,不冷不熱地說道:“妹妹也說錦然是個懂分寸的孩子,她這般說話定是受了誰的委屈。以前我不保護她是因為我不知道,可以後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不會再讓她受今天的這個氣。”


    “你病好後怎就這般不可理喻?”李錚放下揚在空中的手,頗為失望地說道。


    “可我能站在這裏,是錦然找人將我治好的。如今我的女兒挨了打受了委屈,做母親的說幾句話,你就覺得不可理喻,若今天的人換作承歡呢?”孫氏再不看李錚一眼,“錦然,送你父親與二娘出梅苑。”


    李錚氣得麵紅耳赤,偏偏老夫人偏袒著孫氏。他冷哼了幾聲,與周氏一道出了門。


    孫氏看著李錦然半邊紅腫的臉,眼裏疼惜不已。李錦然嘿嘿地傻笑:“母親,其實一點兒都不疼。”


    孫氏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心裏已作好了決定,輕聲說道:“錦然,明日與我一起進宮可好?”


    “見誰呀?”李錦然好奇地問道。


    “皇太後。”孫氏道。


    李錦然隻覺心中十分溫暖,她聽聞早些年皇太後還在當皇後時,對母親十分喜歡,後來因為母親生了病,為此還惋惜了好一陣。如今母親說要帶她去見皇太後,怕不止敘舊這麽簡單。她輕輕地點了點頭,若母親肯幫她一把,二夫人離死期的日子就更近了。


    翌日清晨,孫氏將一件繡著海棠的淡粉色長錦衣拿來讓李錦然穿上。李錦然接過衣衫時心裏苦澀良久,這些天孫氏在梅苑繡的原來是這件衣衫。她將長錦衣穿好後,撫摸著衣袖上的一滴血跡,忽然想起孫氏見到趙灝出神時的模樣,晃神間孫氏已將她推到了銅鏡前。


    孫氏親自為她梳妝挽發,拿朱砂在她唇間輕輕一點,笑道:“見了皇太後不要拘謹,她喜歡活潑的孩子。”


    待妝點完畢,二人才出了李府。一路上孫氏又向李錦然說了很多關於皇太後的喜好,李錦然一一地在心裏記下。走了一個多時辰,馬車漸漸地停了下來。


    皇宮守衛森嚴,擔心皇宮不容易進,李錦然特意將趙澈的玉佩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卻見孫氏從衣袖中拿出一封手信遞給了守衛。隻見守衛見了手信後立刻跪了下去,雙手將信舉過頭頂呈給孫氏。


    孫氏將信小心收好,帶著李錦然入了皇宮。李錦然心裏疑惑不少,海棠居已被納蘭信燒得精光,從海棠居拿來的東西皆被李錦然尋了一處安全的地方藏好。在清點海棠居搬出來的東西時,她未曾見過有這樣一封能自由出入皇宮的信啊。她疑惑地看向孫氏。


    孫氏見她對信的內容好奇不已,將信又遞給李錦然看了看。李錦然才恍然大悟,當年皇太後與孫氏十分投緣,遂時常將孫氏召進宮中陪伴。守皇宮城門的守衛輪流守門,時不時地就要對她進行盤查,她為此向皇太後抱怨過。皇太後提筆寫信一封,特令孫氏能隨意進出皇宮,信上有皇太後的印章,也就難怪侍衛會下跪了。李錦然心下了然將信還給了孫氏,心裏卻為孫氏的遭遇暗歎不平。依照皇太後對孫氏的喜愛,再加之當年有孫家的幫襯,理當不會過得這樣艱難才對。她側過頭看了眼孫氏溫柔的眉眼,微微地歎了歎。在這個鉤心鬥角的世上,人善被人欺,越是不計較,反而失去的越多。


    孫氏領著李錦然走過一道又一道人工精雕細琢的白玉橋,穿過姹紫嫣紅的萬花林,在一座牌匾上用金漆刻著華清宮的宮殿前停了下來。孫氏站在門口神情悵然,似是迴憶起陳年舊事,李錦然輕輕地拉了下她的衣袖。孫氏站在她的麵前,將她鬢發間有些歪斜的蝴蝶簪重新插好,語重心長地說道:“錦然,母親的命本就不長,如今能開口說話已是老天給的恩賜。你且記住今天母親跟你說的話,無論路有多難,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李錦然擁著孫氏向華清宮走去,笑著安慰她:“母親,你命長著呢,錦然要帶著你跟妹妹一起遊山玩水,踏遍大好山河。”


    孫氏還想再說什麽,卻見她眼裏流露出對未來向往不已的神態,終究沒有再說話。


    守宮門的奴婢將二人引到霓裳門後,向站在門口一側的老嬤嬤低著頭說了幾句。便見老嬤嬤忽然朝孫氏這邊看過來,似是再三確定後,急急忙忙地朝門內跑了進去。不一會兒,老嬤嬤笑容滿麵地將二人請了進去。


    霓裳門內地板光可鑒人,李錦然低垂著頭與孫氏一起拜了下去:“參見太後娘娘。”


    “起來,都起來,讓哀家好好看看。”皇太後的看向地上所跪二人,語氣隱隱透著些喜悅。


    孫氏抬起頭來迎上皇太後的目光。皇太後眼裏流出疼惜,起身從榻上走了下來,扶起孫氏:“好了就好,有空常來坐坐。”


    皇太後又看了眼跪在地上仍未起來的李錦然,見她穿著繡有海棠的淡粉長錦衣,不禁想起當年孫氏曾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衫陪她飲茶論詩。阿湘與世無爭、淡泊的性子她甚是喜歡。如今她卻叫女兒穿成當年的模樣來引自己的主意,怕過得也是不如意的。


    “抬起頭讓哀家看看。”皇太後拄著雕鳳手杖站在李錦然的麵前歎道。


    李錦然將頭抬了起來,簪子因青絲晃動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皇太後聽這聲音覺得耳熟,朝李錦然看過去,才發現她頭上所戴的蝴蝶簪竟是自己送給皇孫趙澈之物。她疑惑地問道:“你可是李錦然?”


    李錦然輕輕地點了點頭,皇太後能認出她,必是因為趙澈送她的這支簪子。她將它戴上原本隻是存了分僥幸,如今皇太後連名帶姓地將她認出來,叫她心裏暖了幾分:“臣女不請自來,請太後娘娘不要怪罪。”然後又盈盈一拜。


    看著李錦然的臉,皇太後恍惚了片刻,將她也扶了起來,讓宮女賜坐奉茶。皇宮不比李府,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來殺身之禍。李錦然從未來過皇宮,許多規矩都不懂,故而小心謹慎。孫氏與皇太後相聊甚歡,李錦然隻在一旁笑著附和。


    提及當年事,皇太後忽然悵然傷感:“阿湘,老天終究待你不薄啊。你雖病了多年,可卻還有兩個女兒在身邊。若是當年枟兒沒有喝醉跌入湖中,月華就不會癡傻成癲,更不會親手殺了剛滿月的遠兒,可憐他還那麽小……”皇太後說到此老淚縱橫,老嬤嬤亦是跟著落淚。


    陳年往事李錦然隱隱知道一些,皇太後口中的趙枟正是前太子,月華為他的太子妃。曾聞二人琴瑟和諧、鸞鳳和鳴,生有一子乳名為遠兒,連正名還未來得及取,便突生變故。當年的皇太後甚是哀傷,在禪院誦經接連數月,再出來時青絲變白發。


    縱然皇太後位高權重,卻終究是失了兒孫的母親。當今皇上待她再好,到底不是親生的。李錦然看著泣不成聲的皇太後,忽然覺得沒有來時那麽害怕了。她大著膽子走向皇太後,跪在她的身前將頭貼在她的腿上,柔聲說道:“聽聞前太子殿下十分孝順,無論多繁忙,總不忘與皇太後一同用膳。太子妃無意間得知皇太後愛喝蓮葉羹,便偷偷地學著做,多次在禦膳房為皇太後做蓮葉羹……”


    皇太後心中悲痛不已,想起短命的趙枟與月華,視線早已模糊起來,卻感到有一雙手替她擦去了眼淚。待她看清時,見李錦然一雙清明的眼睛帶著笑看著她說道:“太後娘娘,前太子殿下生前舍不得讓您受委屈,仙逝後更不舍得讓您不開心。您在這兒悲傷痛苦,殿下在天上看見了,心裏定不會好受。”


    李錦然麵對著皇太後又跪了下去,說道:“臣女未曾來過宮中,倘若有失禮之處……”


    “傻孩子,地上涼,怎說跪就跪了,真真兒跟阿湘當年一樣。哀家免你不跪,快起來。”但凡在宮中的嬪妃皇子,未曾有人如李錦然這般說話,字字句句都讓她感到溫暖。她對孫氏又道:“這些年來,說到哀家心口的,除了阿湘就是你家這丫頭啊。”


    李錦然知皇太後是在誇她,靦腆地笑道:“若太後娘娘不嫌棄,錦然以後常來陪您解悶。”


    皇太後甚是高興,眼睛看向李錦然的腹部。李錦然忽然想到趙澈說她有了他孩子的話,臉刷地一下變得通紅。皇太後隻當她女兒家害羞也不戳破,看李錦然的眼神越發慈愛。


    三人又聊了甚久,李錦然言談舉止大方得體,知皇太後對詩詞歌賦甚為喜愛,又與皇太後對詩填詞,不動聲色地輸給她。孫氏在一旁偶接幾句,眉眼皆是笑意。這讓皇太後恍若迴到舊時光,不知不覺竟過去了兩個時辰。


    皇太後知孫氏來意何為,卻見她遲遲沒有開口,知道她到底不是個能求人的性子,便派老嬤嬤去請皇上來華清宮一敘。孫氏身體微微一顫,李錦然迴頭去看她,卻見她又恢複了平常模樣。若她沒有記錯,母親這是第二次因為皇上而失神了。李錦然有些好奇,卻不敢問出口。


    皇上未過多久便來了,孫氏與李錦然起身便要行跪拜之禮。就聽皇上爽朗大笑:“快平身,能讓母後開懷的人少之又少,朕自慚形穢,還望……”


    皇上還未說完忽然止住,看著李錦然道:“你可是阿湘的女兒?”


    李錦然笑道:“臣女正是。”


    皇上看向李錦然身邊的婦人,半晌問道:“你是阿湘?”


    孫氏未答他,卻溫婉地說道:“算來咱們已十五年沒有見了呢。十五年前我們還曾邀約對酌,如今我醒來後還想再見見故人。這些年來皇上過得可好?”


    重遇昔日故友,皇上顯得十分高興,龍袍在身卻毫無威嚴之氣。他親自斟酒一杯遞給孫氏道:“知你生著病,朕多次讓李錚尋醫為你治病。如今見你病好,朕從心裏高興!”


    孫氏接過酒杯正要飲下,卻見李錦然從案桌邊朝皇上跪了下去。


    “實不相瞞,母親尚未痊愈,大夫提醒錦然說母親不能飲酒。若皇上怪罪,請責罰臣女……”李錦然手心裏皆是汗。眼前的皇上乃前朝二皇子趙構,傳言心狠手辣。先皇在世時,其部下將領李山因違抗他的命令,而被他施以車裂。永固八年,朝中大臣直言進諫,所提之事惹他不快,不日便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其打入大牢淩遲處死。她不敢再想,身體因害怕微微顫抖。


    “該罰!”皇上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李錦然半晌不敢說話。


    孫氏心中不忍,再次端起酒杯,卻被皇太後攔下。皇太後看了眼皇上,笑道:“皇上,錦然嚇得不輕,這孩子心眼兒實著呢。”


    皇上哈哈大笑:“還不起來,朕不過是想著罰你喝杯酒,怎嚇成這樣?”


    李錦然急忙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向皇上道:“臣女該罰。”說完又自罰三杯向皇上賠罪。


    因是與皇上一起用膳,李錦然不敢再如之前那般隨意,隻聽著三人聊著往事,才明白原來母親孫氏竟與當今皇上和前太子都關係甚好。後來太子薨,當今皇上繼位,昔日情誼才漸漸遠去。


    她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暗歎人生如戲也不過如此。曾以為母親一生坎坷,聽了前太子之事後,卻覺得母親還能陪著自己真是幸福。


    膳畢,皇太後看向皇上笑道:“錦然這孩子,哀家越看越歡喜。”


    皇上也跟著笑道:“朕看著也喜歡,莫不如收她做義女,以後來宮裏陪母後,也省了那些繁文縟節,您看可好?”


    皇太後道:“甚好!”


    孫氏與李錦然迴府後,身後跟著宣讀聖旨的太監。李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跪拜接旨。太監宣讀完畢,將聖旨遞給李錦然。李錦然雙手接過高聲謝道:“謝主隆恩。”


    一片跪拜在地上的人將太監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曾經在府上毫無地位的大小姐,如今被皇上收為義女,封為長樂郡主。賞黃金千兩,還有一些連聽都沒聽過的珍貴珠寶。隨著太監宣旨,李府進進出出或端或抬的宮人有二三十人,將皇上的賞賜之物一一地放進了李府。數量繁多,讓跪拜之人迷花了眼。


    待太監迴去後,二夫人周氏拉過李錦然的手,笑得十分不自在地說道:“當初就看你這孩子是個富貴命,如今越瞧越覺得是了。”


    李錚倒是沒有想到李錦然一夜之間能有如此地位,想到昨日氣急時打的那巴掌,走上前歎道:“昨日為父下手重了些,你可會記恨在心?”


    李錦然心裏隻覺諷刺無比,曾經她無權無勢,他除了能利用到她時將她當作女兒,何曾對她好過?她拿著一顆真心去討好他,希望他能為此多看她一眼,可他卻一次次地叫她失望。她看著李錚臉上掛著的僵硬微笑,輕聲說道:“是錦然的不對,不該說那樣的話讓父親傷心。”李錦然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李錦然這般知書達理倒是讓李錚不曾料到,他與李錦然平日就不怎麽來往,昨天又打了她,一時間也不知要與李錦然說些什麽,隻歎了一聲,與二夫人一道朝紫陽閣走去。眾人見之,也自行散去。


    李承歡站在原地看著李錦然,又看了眼滿頭銀發的孫氏,笑道:“真以為做了長樂郡主就可以長樂嗎,不過是個義女罷了。”


    李承歡本就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李錦然知她還在因趙灝的事生氣,卻不能將實情告訴她,輕輕地歎道:“承歡,大姐是不會害你的,有朝一日你就會明白大姐說過的話,二殿下確實不適合你!”


    李承歡沒有再反駁她,隻是揚了揚唇,步履翩然地離開了。李錦然看著她的背影,幾日不見她竟離自己這樣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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