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雨聲淅淅瀝瀝,一片清冷。班覺貢布忽然說:“對了,我們這邊結婚風俗,男方家庭都要請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人來做迎親使,他們家不知道怎麽想到了你,讓我問問你的意思。”

    傅楊河愣了一下,問說:“怎麽會想到我?”

    “我也納悶,不過你身份是夠的,阿佳啦也同意,她已經事先跟我阿媽她們說了,她們也都很滿意。”

    如果大名鼎鼎的傅楊河做迎親使,對於班覺家也是很長臉的一件事。班覺家如果滿意,平措那邊自然更滿意,本來這些就是做給親家看的。

    “我隻怕我做不好。”

    “其實也不難,真要請你,你需要做哪些肯定他們都會事先告訴你,身邊也會有人提點。你再想想,要是覺得可行,我就告訴他們那邊一聲。他們家會來人請你過去。”

    班覺貢布其實是想讓傅楊河答應下來的,一則他阿媽她們的確很滿意傅楊河這個人選,二則央金明知道他們倆的關係還點了頭,也算變相地默認了他們的事情,三則從弟弟的角度出發,也希望自己的阿姐成婚的時候,迎親使能夠身份貴重,為阿姐長臉。傅楊河姿容和資曆都是夠的,肯定傳為美談,而且不流俗套,夠特別。央金當初和次仁家退了婚而選擇了家境差一些的平措,外頭多少還是有些風言風語的,辦一場史無前例的高標配婚禮,對央金的名聲也大有助益。

    傅楊河想了想,想著自己幫蒙克他們家一把,落個人情,以後說不定能還能為蒙克說上一句話,且又事關央金的婚事,他便答應了下來。

    平措在婚禮前一天便親自來接他去了家裏。

    這是傅楊河頭一迴進平措他們家,家宅恢弘,雖然比不上班貢莊園富麗堂皇,但看得出也是大戶人家了,房屋是四層的碉房,挑樓輕巧,石牆厚重,有十幾間屋子那麽大。大概是為了喜事的緣故,看得出房屋重新刷了一遍,尤其是梯形窗洞的彩色出簷,雖隻有紅白黑幾種主色,但外觀看著極為豔麗。傅楊河對這種碉房也略有耳聞,最下麵一層一般都是用來飼養牲畜的,二層以上才會住人,廚房臥室都在上麵,而最上層一般都是經房,用來供神拜佛,因為人不能在神位之上。碉房在康巴不算少見,但也少有規模這麽大的了。最重要的是,他們家有碉院。

    碉房常見,碉院卻不常見。平措家卻比尋常的碉房多了兩個院子,一個外院,一個內院,碉院在以前都是貴族才有的,看來平措家出身不低。

    車子進門的時候,傅楊河看到有些人正在用彩布裝點大門,裝飾喜慶繁瑣,一看就很喜慶,而在大院裏頭,早早就搭起了涼棚,底下擺滿了桌椅,又在旁邊支起幾口大灶,一筐一筐的菜肉擺在架子上,隻看架勢就知道這場婚禮必定盛大無比。

    傅楊河先去見了平措的父母,隻第一眼見,他就知道為什麽他們家對蒙克出櫃的事情反應這麽大了。平措的父母全都是地地道道的藏人,尤其是平措的父親,漢語都說不大流利,一身藏人打扮,身上別了藏刀,膚色黝黑,眉目威嚴。他們的母親則完全不會漢語,雖一身盛裝金銀滿身,看起來卻是個極其溫順的女人。

    平措家將他作為最尊貴的客人來接待,這頓飯隻為了款待貴客,並沒有談太多婚禮上的事。吃完飯平措要去班覺家送婚嫁的衣服首飾,傅楊河覺得新鮮,便在旁邊看著他們將一排排的金銀首飾和婚嫁衣裳清點好之後,用綢緞包好,放在一個紅木櫃子裏,抬著走了。這些衣服首飾,都是央金明日要穿戴的,傅楊河心裏卻想,穿上這一身,就算不走路也夠累的。

    平措走了之後,他就去看了蒙克,蒙克住在三樓,見了他就問:“張老師來了麽?”

    “我也不知道,他沒告訴我。”他讓小唐打聽了一下,但是小唐也沒打聽出什麽來。

    蒙克神情有些落寞,說:“他迴來估計也不會來我們家。”

    傅楊河陪著蒙克聊了會天,才知道平措和央金的婚事真是大陣仗,要搞十八說。

    十八說原本隻是一個藏族特色說唱藝術,但因為多用在婚慶上,所以連帶著便有了一係列規矩和排場。相傳當年鬆讚幹布迎娶文成公主,婚宴進行了十八天,大臣獻上的祝詞也有十八道,後來這段祝詞流傳演變下來,就形成了十八說。

    “那這麽說,你們家的婚宴也要辦十八天?”

    蒙克笑著搖搖頭,神色略有些憔悴,說:“沒那麽久,我阿爸他們說要辦三天。”

    三天也算久了,怪不得外頭那麽大的陣仗。

    隻是這十八說內容繁雜,有些會請善於此道的人來說,有些卻必須要有參與的親屬賓客來說,比如十八說裏開頭的祭神說,梳辮說,梳子說,哭嫁說等等,就是新娘家裏人需要完成的。班覺貢布這幾天那麽忙,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忙這些。這些雖然都是即興說唱,藏族人也多能歌善舞,但傅楊河也實在想不出班覺貢布說唱這些的情景,隻覺得莫名好笑,於是便給班覺貢布打了個電

    話,問了他。

    “我不搞這些,”班覺貢布說,“你還不知道我,最不善言辭。”

    “可我聽蒙克說,這次的婚禮要辦十八說,你不說,找別人說麽?”

    班覺貢布嗯了一聲,說:“大多是阿媽她們迴說,也請了幾個家族長輩過來,我隻負責送嫁。”

    傅楊河笑著說:“我本來還想看你說唱是什麽樣子呢。”

    “你還有心思看我笑話,你自己呢,詞都記住了麽?”

    傅楊河一愣,問說:“我?”

    班覺貢布就在電話那頭笑了出來,說:“你趕緊去問問平措,你作為迎親使,說詞可不少。他們家好不容易請到你,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

    傅楊河掛了電話立即去問了平措,果不其然,平措對他說:“也不多,就一個馬說,還有一個婚宴說,您隨便說兩句就行。”

    傅楊河原以為自己領著隊伍去迎親就算了,沒想到竟然還要做這些:“你還是給我一個範本,我看看,不然我不知道要說什麽。”他說著又問,“光說說就行了吧,不會要求我唱出來吧?”

    平措笑著搖頭,說:“不用,您不用緊張,到時候隨便說兩句就行,我們請了懂這個的,您說完了,他們會替您說唱兩句。”

    傅楊河鬆了一口氣,然後又問:“要說藏語麽,還是可以說漢語?”

    平措說:“要是能就最好了,不過大部分賓客也都懂漢語,到時候隨您。”

    他們家不比班覺家,能請到的有頭有臉的人物有限,傅楊河年紀和身份都合適,能來他就很感激了,何況央金喜歡,親口向他提議。對平措來說,沒有比央金的喜樂更重要的事情了。何況他們要的是傅楊河這個人的身份帶給他們的榮光,傅楊河做的如何倒不是很要緊的事了。且他和央金的婚禮雖然是守舊的,但來賓都是現代人,大家對婚禮的要求也是好看美滿為主,規矩沒那麽要緊。

    隻是說到語言,傅楊河就想起來一個疑惑,便問:“我看令堂好像不會說漢語,那她能聽懂漢語麽?”

    平措點頭:“我阿媽也不是完全不會,隻是她怕說不好,所以不敢當著您的麵說,她雖說的不好,卻聽得懂。”

    傅楊河點點頭,又問:“蒙克迴家這兩天怎麽樣,你們家……”

    平措麵上略有些異樣,說:“都挺好的,勞您掛心。”

    傅楊河還是怕蒙克會受委屈,所以晚飯

    要和蒙克一起吃。傅楊河是貴客,自然沒有讓貴客去房間裏頭和蒙克吃的道理,平措便把蒙克叫了出來,隻是這頓飯氣氛略有些詭異,看得出來,蒙克的家裏人都還接受不了自己兒子是同性戀這件事。

    傅楊河心裏多少有些沉,這世上有些事情,不管再有道理,不能理解的人就是理解不了,強求也沒用。蒙克出櫃之路任重而道遠,眼下看,蒙克確實該盡早從這個家裏獨立出來,不然彼此都會痛苦,誰也說服不了誰。蒙克做不了直男,他家裏人也想不透他為何會喜歡男人。

    傅楊河便有些後悔,覺得還不如讓蒙克自己吃飯呢,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反倒是受罪。好在他也在家裏呆不了幾天,等過兩三日,婚禮結束之後,他便把蒙克接迴去。

    吃完飯他送蒙克迴了房間,和平措商量好明日一大早就過來,人就先迴去了。迴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可是宅院裏卻是燈火通明,有一桌年輕漢子在院子裏喝酒,大門裝飾一新,夜色也掩飾不住這家的喜氣。車子開出宅院的時候,傅楊河迴頭看了一眼,看到樓上蒙克的那間房亮著燈,蒙克站在窗前,朝他揮了揮手。那窗戶的出簷掛著香布,隨著夜風微微搖晃。

    傅楊河忽然想,若不是有蒙克這一樁事,他們家此時此刻便全被喜悅所籠罩了吧。隻願婚禮的喜悅能衝淡這家人的哀愁,世上再無因為身為同誌而產生的痛苦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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