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楚勳的鐵匠鋪幹得熱火朝天。隊部倉庫騰出一間小屋,朝大街的牆上開了個門。門外搭棚子,砌爐子,風匣拉得唿唿響。請來的鐵匠師傅掌著鉗,小錘指處,吳楚勳的大錘隨之砸下。“叮、咣,叮、咣”,那聲音十分動聽,傳遍了溝裏溝外。

    吳楚勳光著膀子,掄著大鐵錘,熊熊火光映得渾身通紅。

    江曉嶺走過來。吳楚勳放下大錘交給別人。倆人走到一旁。

    江曉嶺高興地說:“鋤鉤鋤板兒打得都挺好,我聽老鄉說了,都誇咱這鐵匠爐手藝不錯。看來今後,隊裏用點零花錢是不成問題了。”

    吳楚勳哈哈笑道:“你不懂,打這些玩意就是個幌子,真正掙錢的是劈鐵。” 倆人走到鐵堆旁。吳楚勳指著那一大堆廢鐵說:“這些鐵是從工廠收來的,便宜得很。過兩天把它劈成小塊兒,再賣出去,那就是一大筆收入。我算了下,這一年下來,光劈鐵一項,就能趕上種糧的收入!”

    江曉嶺驚訝地說:“有這麽大的利潤?”

    吳楚勳說:“咱們要幹,就幹大的。用不了兩年,這小小的鐵匠鋪就得發展成加工廠,什麽打鐵、劈鐵、機械維修、磨米漏粉、豆腐房……全幹!你想建果園、你想搞養殖,哪樣不得花錢?沒錢啥也幹不成。這個鐵匠鋪就是咱們的原始積累!”

    江曉嶺興奮地說:“太好了!你這麽一說,我就寧可專抓種地啦!你就以副業為主吧!隊長這個全麵工作你還得管啊,我就是替你跑跑腳,哄哄大幫兒!”

    吳楚勳說:“什麽你呀我、隊長不隊長的?咱倆還什麽你我?我就是願意幹點實事兒,當不當什麽都無所謂。人呐,千萬不能為名所累呀!”

    江曉嶺也感慨地說:“咱倆想法一樣。”

    吳楚勳突然話題一轉,說:“別光尋思隊裏的事,我問你,你跟小邪乎到底有沒有那種事兒?”

    “我……”江曉嶺有口難辯。“我那天喝醉了,不知道是怎麽迴事。”

    “那你為什麽不跟洋洋說清楚?”

    “洋洋也不問,也不提這事兒,我尋思,就讓這件事兒過去吧!”他想跟奚洋洋說清這件事,可好幾迴想張口,都不知怎麽說才好。

    “洋洋還咋問?隊裏都嚷嚷遍了,還當麵鼓動你跟胡素雲倆快結婚。你還不明確態度?”

    “這幫人瞎起哄!”

    “就算是假的,現在也成真的了。”吳楚勳不容置疑地說:“洋洋也迴青年點了,你得趕快跟他講清楚,就算是你的錯,也要請她原諒!”

    江曉嶺自知理虧,低下頭答應道:“行!我收工後就跟她說。”

    “幹脆吧!你就跟她定什麽時候結婚,我看就定在插完秧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和洋洋結了婚,一切就會煙消雲散。”

    “嗯!就這麽辦!”

    收工時,他想立刻就找洋洋談。剛到地頭,胡老爺子就喊住了他:“曉嶺!別走!待會兒到我家,有話說。”

    江曉嶺說:“行!我到隊部,把家什歸攏好就去!”

    胡老爺子磕磕煙袋,迴家去。

    江曉嶺安排完隊裏的事,來到胡老爺子家,一進屋就看見炕桌上擺好了幾盤菜,金教正也坐在炕裏等著他。

    見他進來,金教正招唿道:“來,來!就等你呐!”

    江曉嶺納悶兒地問:“老爺子!找我啥事兒?”

    “喝酒!”老爺往窗台磕一下煙袋,順手一扔,說:“來!爺兒幾個喝盅兒!”

    江曉嶺忙說:“我不會喝!”

    金教正“哧哧”笑道:“裝啥?在我家時喝多少呢!”

    江曉嶺最怕提在他家的事兒,便不做聲,坐下就吃。金教正給他倒上酒,說:“喝!喝!”胡老爺子也端起酒喝起來,江曉嶺隻好跟著喝點兒。這酒一進嘴,就覺得實在辣。

    幾盅下肚,金教正說:“曉嶺啊!你跟小雲子的事兒,打算啥時候辦那?”

    江曉嶺不知所措地說:“我沒……沒打算……”

    胡老爺子見他麵有難色,便說:“按理說,我不該管你們年輕人的事。頭兩天,軍代表老汪說了後,我琢磨著,不管不行!老汪來,是打算撤你和楚勳倆人的隊長。為啥?家庭出身問題。我沒同意。為啥?大夥都長著眼睛呢!出身自己不能挑,你們的路還長著呢,可腳上泡卻是自己走的。楚勳娶了個根正苗紅的老婆,我一句就把軍代表頂迴去啦;你要不要小雲子,我不幹涉,可你若跟奚洋洋處對象,那可是瞎子鬧眼睛——沒治了。年輕人,總得為前途著想啊!”

    金教正接過來說:“軍代表的意見有道理呀!我看你跟小雲子挺好的。小雲子能幹,能張羅,在農村過日子還圖啥?別說政治可靠,就光說挑門兒過日子,誰還能抵上小雲子?你娶的是媳婦,可不是拿到家裏當花瓶擺著的……”

    這些話,江曉嶺都不知如何應答。有那天晚上的事兒在前頭橫著,他已無路可走。要奚洋洋,甩不掉小邪乎;要小邪乎,對不起奚洋洋。他低著頭,一聲不吭,獨自喝悶酒,不一會兒,就覺得暈暈乎乎睜不開眼睛。便一推桌子轉身下了地,說:“不行了,我醉了,睡去……”金教正也不攔著,看著他往外走,說道:“迴去好好想想,該定就定吧!”

    江曉嶺晃晃當當來到飼養院,進隊部就鋪開了被。

    更倌王龍雲坐在炕頭上,問他:“喝酒啦?”

    “唔!在老爺子那兒……”

    “跟小雲子的事兒定啦?”

    “唔……”江曉嶺腦子裏一片雲遮霧罩,沒小雲子,也沒有奚洋洋。他覺得自己忽忽悠悠升到半空中……

    不一會兒,裘泳、蘇裏柯、柴軻夫、王路幾個也從青年點吃完飯迴來。大忙季節,幾個人都把行李搬到隊部住,圖的是起來就能“幹早兒”,一天三頓飯還得往青年點跑。

    蘇裏柯問更倌兒:“江曉嶺咋睡這麽早?”

    王龍雲說:“喝酒了。在老爺子那旮兒喝的。”

    “喝什麽酒?”裘泳忙問。

    “喜酒唄!江曉嶺答應跟小雲子的婚事啦!”

    仨人大吃一驚,一時竟沒了話。隔了好一陣兒,蘇裏柯才說了一句:“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剛想鋪被,吳楚勳急匆匆進來:“快,快!玲玲危險!”幾個人連忙跑出去。吳大哥使勁兒把江曉嶺喊醒:“曉嶺!快起來!”

    許陽君在家裏急得團團轉。金玲躺在炕上滿臉腫漲,肚子挺得老高,一個勁地叫喊。江曉嶺忙問:“怎麽沒請大夫?”

    吳楚勳說:“剛才馬大夫來過,說得上縣醫院。公社醫院耽誤事兒,真接上縣裏。”

    範業虎和金教正、教山幾個人搬來一塊門板,正忙著鋪褥子。吳楚勳幾個進來,七手八腳把“哼哼呀呀”的金玲抬到門板上。出了大門。江曉嶺說:“套車去,行不?”

    吳楚勳搖搖頭:“顛蕩了不行!就得抬著去!”迴頭又對金教正說:“老金大哥,你就別跟去啦!明天開始插秧,怎麽也得有人領著,你就在家張羅吧!”

    剛抬出村口,江曉嶺突然叫道:“停下!”跑到近前,江曉嶺對吳大哥說:“楚勳,你得迴去,別去啦!”

    吳楚勳納悶地說:“我咋不能去?鐵匠鋪的活兒耽誤不了!”

    江曉嶺解釋道:“大嫂也眼瞅就要生了,別趕上你不在家,她再覺病!耽誤事兒不是。”

    吳楚勳笑著說:“咱能幹那沒準譜的事兒?早把你大嫂她媽接來了。將來不也得娘家媽侍候月子?有老丈母娘陪著,我還操啥心?”

    江曉嶺說:“真沒事兒?”

    “放心吧!走,快走吧,痛快點兒!”

    大家抬著金玲快步往前趕。

    村裏很靜,偶爾傳來幾聲狗叫,惹得遠近的狗都跟著叫成一片。出了村,又靜了下來。隻能聽到腳步的沙沙聲。過河時,閑著手的趕緊脫鞋,挽褲腿,接過門板,一刻也不停地往前走,“唏裏嘩啦”趟過河。上高坡,繞小道,到了大路。這段路能有七八裏,王路、柴軻夫已累得氣喘噓噓,大汗淋漓,兩腳也磨出了血泡。這幾個人中吳楚勳、江曉嶺、金教山、範業虎、裘泳是真有力氣,也經摔打,其餘的都是文弱書生。到縣城還得六十裏,別說抬著個人,就是空著兩手,這麽急匆匆連跑帶顛地趕路,也夠受的。

    天亮前總算趕到縣城。當把金玲交到護士手裏後,幾個人都累癱了。

    天亮了,金教正敲響了大樹上掛著的那口鐵鍾。

    飼養院裏,奚洋洋用眼尋覓著。夏芳問:“咋少這麽多人?”

    金教正答道:“別提了!這事兒都趕到一塊了。昨晚上金玲不行了……”

    夏芳急切地問:“誰?金玲咋的啦?”

    “馬大夫說是,什麽來著,妊娠高血壓,隊長他們連夜給抬到縣裏去了,……”

    大夥紛紛議論著,奚洋洋心事重重,一直沒做聲。

    南大窪子插秧開始了。把道邊的幾個池子已經插好了秧苗,遠望可以看到淺淺的新綠。趕著牛耙地的、拿鍬平池子的、扛著扁擔挑苗的,拉著繩插秧的,所有勞力都集中在這裏。遠處小火車冒著煙,開過去。應該是歇氣的時候了,可金教正還不放話,

    奚洋洋和夏芳緊挨著插秧。左手抓一把苗,右手掐兩三棵一插,“刷刷刷”一排秧苗便站到水裏。胡素雲和金子把兩頭,喊一聲:“挪繩!”眾人便退後一步。兩根細尼龍繩上,按株距綁好了花花綠綠的布條,兩頭固定在支架上,從水中提起,插到下兩行位置。眾人又彎下腰接著插秧。

    陳老五扛著鍬從北麵走來。

    金教正喊道:“五叔!咋才來?都啥時候了,忙啥呢?”

    “忙啥?大喜事?折騰得我後半夜沒睡,盡跑腿了 ……”

    “到底啥事兒?快說!”

    走到近前,陳老五才不緊不慢地說:“吳隊長他老婆給他生了個小子!”

    “真的呀?生了個大胖小子?”

    “還胖呢?能活下來就不錯!聽大夫說,他老婆也算撿條命。這咱說話,給她娘家媽也嚇傻了。還是他老婆命硬……”

    幹活兒的人都聚攏過來,七嘴八舌,問長問短。金教正說:“行啦!歇會兒吧!”

    奚洋洋沉默不語地坐在道邊,這兩個月她貓在屋裏養病,啥事兒也不知道。身體複元了,可精神上的創傷還沒有彌合。昨天就沒見著江哥,今天又沒見著,她想問個究竟,可沒有機會。胡素雲湊過來,問:“奚洋洋,好了嗎?”

    “好了。”

    “這一病,可不輕啊!”

    “嗯!”

    “能有兩個多月吧?”

    “嗯。”

    “不行就多歇幾天,別急著幹話兒。”

    “嗯 。”

    金教正說:“這宣傳員也不在,沒人領著學習呀!奚洋洋給唱個歌吧!”大夥說:“好哇!好久沒聽奚洋洋唱歌啦!唱個吧!”

    金教正見有人支持更來精神了:“大夥鼓掌歡迎啊!”

    大夥鼓起掌來。奚洋洋不得不唱起來: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

    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

    唱完,大夥猛鼓掌:“再來一個!”

    這時金教正喊道:“隊長迴來啦!”

    大道上,吳大哥、江曉嶺八個人,一瘸一拐地從遠處走來。奚洋洋忙站起來跑上前問:“大哥,金玲咋樣?”

    吳楚勳大大咧咧地說:“啊,沒事啦!”

    江曉嶺說:“生了個小丫頭!”

    夏芳高興地說:“太好啦!今天真是雙喜臨門!咱青年點添了一兒一女!”

    吳楚勳忙問:“什麽,什麽?還誰生了?”

    陳老五笑道:“自己的事兒還問別人?快迴家吧!你老婆給你生了個‘帶把兒’的!”

    吳楚勳拍手道:“哈哈!生了個‘帶把兒’的!我兒子!”

    大夥哈哈開心大笑起來。

    鄧小霞掰著手指,問:“隊長!你啥時候結的婚?咋這麽快就生孩子了呢?”

    吳楚勳笑嘻嘻地說:“嘿!小丫頭還想弄明白這事兒?別急!輪到你時就明白啦!”

    鄧小霞頓時鬧了個大紅臉,跳起來去打吳楚勳。吳楚勳趕忙跑遠了。

    笑夠了,金教正說:“得了,你幾個跑一宿也累壞了,迴去歇著吧!”

    王路也說:“對對!我現在就想躺下睡一大覺。腿都轉筋了。”

    江曉嶺幾個迴到青年點,倒炕上一覺睡到天黑。

    奚洋洋收工迴來,到男宿舍一看,六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睡得正香,便沒有招唿他們。到食堂默默吃飯,夏芳端著菜碗,拿個大餅子過來。奚洋洋便說:“芳姐,求你件事。”

    夏芳問:“啥事?”

    奚洋洋說:“我想到烏拉溝,看看吳大哥那小孩兒。江哥他們幾個都睡著呢,也沒人陪我去……”

    夏芳瞅了瞅窗外,為難地說:“天快黑啦,明天幹活歇氣時再抽空兒去吧!”

    奚洋洋說:“我還有東西給大哥拿去。都是柳三兒媽給的,上工時也沒法帶……”

    夏芳這才不太情願地點點頭。

    天剛擦黑,走在去烏拉溝的路上,夏芳問:“你跟江曉嶺到底怎麽迴事?”

    “我也不知道,”奚洋洋說:“小邪乎跟江哥那個樣兒,我都看見了,他倆肯定有事兒……”

    “那你就跟曉嶺說明白!”

    “說啥?我們倆什麽也沒說過。連手都沒拉過。你信嗎?”

    “不會吧?誰都知道你們倆要好,要說明天就結婚,誰也不奇怪。怎麽能連手都沒拉過?”

    “我真傻,如果我那時……”

    夏芳說:“不管怎麽說,江曉嶺跟小邪乎的事兒還沒定死,你就不能放棄,不能鬆口!一定要跟他說明白。”

    吳大嫂那孩子很瘦弱,閉著眼睛隻是睡。有大嫂的娘家媽侍候著,吳大哥倒很省心。她倆一來,吳大哥就埋怨:“這麽晚了,還往這兒跑。走走,我送你倆迴去!”

    天已經黑了,確實得有人送去。奚洋洋想跟吳大哥說說江哥的事兒。夏芳無話可說,隻好跟在後麵拉開一段距離。

    吳大哥其實很理解奚洋洋的心思,剛出溝口,就直接了當地對洋洋說:“洋洋,你跟曉嶺的事兒沒問題。別人怎麽說你別信,我跟他說了,等插完秧,你倆就結婚。”

    這麽一說洋洋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故意說:“誰要跟他結婚!他愛跟誰結婚跟誰結去……”

    吳楚勳說:“他敢跟別人,看我不砸扁了他!”說得洋洋咯咯笑起來,心情立即暢快了。

    前麵傳來一陣汽車發動機聲,車燈明晃晃地照著,刺得眼睛睜不開。隻聽得吱嘎一聲,車停下來。這才看清,柳三兒從車上跳下來,說:“你倆迴去呀?我送你們!”

    吳楚勳說:“那行,就讓柳三兒送你倆迴去吧!”

    於是奚洋洋、夏芳都上了車。

    半個月以後,鄧嚴鬆搖晃著大鞭杆兒,甩得“叭叭”山響。許陽君得意洋洋抱著孩子,坐在車前麵,車裏麵金玲滿麵紅光包在被子裏,蹺起頭張望著。車後麵,啞巴老爹幹脆跳下車,跟著跑起來。

    南大窪子一片綠油油,新栽的稻秧已緩過苗來,正在紮根。一片稻地裏,隻有老金頭一個,扛著鍬在田梗上來迴走動著。白色短上衣,飄著兩條白帶子,黑色肥腿褲子,迎風抖動著。在青苗綠水的映襯下格外醒目。啞巴老爹邊跑邊“啊啊”地喊著,聲音太小,聽不出個數兒。老金頭抬眼瞅了一下,沒認出是誰,又彎下腰,繼續墊水口子。這使啞巴老爹很掃興。沒關係,過了南山頭,就到烏拉溝啦!遠遠望見西大地道邊一大幫勞力正在歇氣。鄧嚴鬆又使勁甩了幾聲脆響,到村口一摟閘,“籲!” 停車,人們便嘰嘰喳喳地跑上來。

    “金玲!迴來啦?”夏芳跑在前頭,大喊道:“快讓我看看!怎麽樣?”跑到近前,看到金玲紅撲撲的笑臉,拉著手高興地說:“好利索啦?白了,胖了。那天可把我們嚇壞啦!”

    金玲圍坐在被子裏,樂嗬嗬地說:“撿了一條命!”

    奚洋洋更正道:“撿兩條命呢!”

    “快看看我女兒去!可招人稀罕啦!”

    胡素雲、鄧小霞、蔡玉芬也圍上來問長問短。

    許陽君跳下車,神氣十足地抱著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走到大夥麵前。夏芳上前接過來,嚷道:“哎喲!飄輕!”

    許陽君忙伸手在下邊接著,說:“小心點!你以為是行李卷哪?得!你還不會抱孩子,給我吧!”

    奚洋洋搶過來,抱在懷裏說,“來!讓奚姨看看!”說著揭開小被,露出了孩子的小臉兒。小丫頭睡得正香。臉紅紅的,那小鼻子、小嘴兒確實招人喜歡。夏芳說:“真稀罕人,這小嘴有點兒像許陽君呢!” 許陽君更得意了,伸手要抱迴去。蘇裏柯拽了他一把,擠上來,說:“來!讓舅舅看看。娘親舅大嘛,你靠邊兒站。這是咱們青年點兒的外甥呢!”

    大夥嘻嘻哈哈這個抱一會兒,那個親親,急得許陽君跟著團團轉,到底搶到了自己懷裏。跳上車,說:“謝絕參觀!迴家嘍!”啞巴老爹喜滋滋地跟在後麵。

    車剛趕走,金教正又挑起事端,衝著江曉嶺喊道:“指導員!你跟婦女隊長啥時候也給大夥生一個?喂!小雲子!你現在有沒有呢!”一幫小夥子、小丫頭跟著起哄道:“噢——噢!兩個隊長正好配一對!”

    金教山首當其衝把江曉嶺往胡素雲那邊推,金子領著幾個小丫頭推胡素雲。鄧小霞、蔡玉芬手快,早拎來了插秧用的丈繩,幾下子就纏到了倆人身上。江曉嶺沒料到會來這一手,急忙掙脫。繩子纏到兩個人身上,要想紮脫就麻煩了。這個往這邊使勁兒,那個往那邊用力,三擰兩擰,就摔倒地上,滾到了一起。

    奚洋洋漲紅了臉,轉過身,背靠在路旁大樹,慢慢坐下來。剛才的高興心情一掃而光。

    夏芳來到跟前,緊挨著她坐下來,說:“別管她的,吳大哥不是說了嗎,江哥根本沒那個意思。”那邊裘泳大喝一聲:“住手!別鬧啦!幹活吧!”

    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大喝鎮住了。那幾個鬧得最兇的,訕訕地走開。

    插秧隻剩下最後的零散池子,東一塊兒,西一角兒。勞力也是仨一堆兒,倆一夥兒。中午收工時,空閑的池子都插上了秧。裘泳宣布:“下午,女勞力由婦女隊長領著,到南大窪子薅草,男勞力帶鋤頭,溝裏鏟地。”

    金教正喊住江曉嶺:“指導員,中午到我那兒吃一口吧!”

    江曉嶺知道他又要說胡素雲的事兒,便很不情願地說:“不!我迴青年點。”

    金教正不由分說拉住了他,說:“正經事兒,不說不行!”

    江曉嶺很勉強地跟到他家。一路上他也在盤算:這事總得有個了結。

    金教正家在陳老五東邊,胡老爺子二兒子的東屋。十年九搬家的朝鮮族老金家,在生活習慣上很大程度地保持著本民族的特色。雖然,他們也住火炕,但爐灶是重砌的——磚砌的小灶,鑲白瓷磚,坐上朝鮮族銅鍋。這種鍋隻適合悶大米飯,老金家也從來不貼苞米麵餅子。灶台、銅鍋永遠擦得鋥明瓦亮。金教正的妻子,已經做好了飯。見丈夫領著隊長進來,也不答話。背上背著兩歲的孩子,默默盛好兩碗飯端上炕桌,低頭擺上六碟精製的小菜,悄悄退了出去。

    金教正和江曉嶺盤腿坐在炕上。金教正問:“喝兩盅不?”

    江曉嶺擺擺手,說:“喝完,下午就幹不了活兒了。”

    金教正也不再讓,邊吃邊說道:“這秧也插完了。說是說,鬧是鬧,你跟小雲子的事兒不能再拖了。定個日子結婚算了,早晚還不是那麽迴事!再說這可是軍代表的意見!”

    江曉嶺端起飯碗又撂下說:“我兩手攥空拳,拿什麽結婚?”

    金教正一聽這話碴兒,覺得有門兒,便胸有成竹地說:“你隻要吐口,結婚的事兒不用你張羅。房子是現成的,就在小雲子家北炕,被子褥子都預備好了,到時候他那幾個哥哥一忙乎,你就淨等著入洞房吧!”

    江曉嶺說:“那我不就成‘倒插門兒’女婿了嗎?”

    “倒插門兒拍啥?成家不用你操一點兒心。我知道你們知識青年都有事業心。多拿出一份力量用在事業上不是更好嗎?生產隊搞好了,你又成了老胡家的姑爺,誰還能撤你這個政治隊長?人活著不就是爭這口氣嗎?”

    江曉嶺悶了一陣兒,終於動搖了。這幾天,他曾把四年來跟奚洋洋的來往都一一過了幾遍,除了關心她,嗬護她之外,再沒有什麽了。沒有承諾,也沒有親昵,他們之間並不存在分手的問題,也不存在他愧對她的問題。最後,他狠下心來,說:“行吧!你給迴個話兒,定哪天都行!”

    這天下午,江曉嶺沒心思幹活兒,扛著鋤頭四下轉。漫無邊際地走到西大地。新插的稻秧,稀稀拉拉看不出模樣,隻有順壟看時,才能發現一行行的排列。金教正在水田裏修整著水口子,見江曉嶺過來,遠遠地喊了聲:“曉嶺啊,話兒我給傳過去了!人家可開始張羅上啦!”

    江曉嶺擺了一下手,往西山腳下西河套渠走去。順著新挑的水渠往下走,就到了南大窪子。金老爺子扛著鍬在田埂上走著,一大群女勞力在田裏薅草。每個人抱兩壟稻苗,打頭的是胡素雲,緊跟後麵的是金子、洋洋和夏芳,然後才能數得上鄧小霞和蔡玉芬……江曉嶺眼盯著奚洋洋,不由得歎了口氣——這個聰明、美麗、能幹的小妹妹,從今以後就是咫尺天涯了,今生無緣呐!江曉嶺不能再想下去,調過頭往迴走。來到鐵匠爐旁,他把吳楚勳喚來。

    “陪我到溝裏走走……”他說。

    吳楚勳瞅了他一眼,說:“鬧心啦?”

    江曉嶺也不答話,隻顧悶頭走。相處五年,無話不談,誰也瞞不了誰。江曉嶺想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吳楚勳,可是他不知如何解釋。吳楚勳這一關不好過。

    過了莊稼院人家,溝裏是一片空曠。南麵是靠山的北山,烏拉溝的人卻管它叫南山。山坡上是當年栽的鬆樹,如今已經長起來,荒草雜樹壓不住了。山腳下是一塊塊兒連成溜兒的坡地,一直延續到溝裏。男勞力正在盡溝裏那塊坡上鏟地。

    北邊這一片卻是山連山,溝套溝。山沒名,溝卻有數。頭道溝不大,但溝外地勢低窪,小溪潺潺。如果橫疊一條壩,就能蓄水養魚。所以,吳楚勳和江曉嶺他們幾個就給這裏定名為“養魚池”。這裏現在水池的影也沒有,但他們相信,兩年後會成為一片養魚池。從頭道溝往裏數,依次為二道溝、三道溝、四道溝。江曉嶺隻顧朝前走,眼看著這一道道溝,卻一言不發。

    吳楚勳終於憋不住了,衝著江曉嶺嚷道:“你啥意思?想上哪兒去?有啥話快說!”

    江曉嶺這才不緊不慢地說:“你還記得咱們的規劃不?咱們曾經描繪的宏偉藍圖……”

    吳楚勳說:“你就想說這個?頭道溝養魚池,二道溝養鹿場,三道溝人參園,這地方是果園。對吧!這都是美好的願望。你這輩子就朝這個方向努力吧!興許能實現,興許是瞎忙乎……”

    江曉嶺卻滿懷豪情地說:“一定能實現!今年莊稼長得不錯,秋後豐收是不成問題了。咱們已經邁出了萬裏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烏拉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碧山閑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碧山閑雲並收藏烏拉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