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要下雪了。”

    沈氏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眉頭深鎖著。

    “正月十五雪打燈,好兆頭啊。”吳娘跟在她身後,轉過連廊,朝出雲閣走去。老遠便瞧見院兒裏石板上齊刷刷跪著一排人,打頭的便是小姐身邊的兩個大丫鬟,采芙和采薇。

    小姐一天沒醒,這些護主不利的奴才就一天不能起來,隻是這麽冷的天,膝蓋怕是要跪壞咯。

    吳娘心裏歎氣,繼續寬慰道:“今兒早上聽采芙說,小姐昨晚上睡得挺安穩,沒說胡話了。咱們高僧也請了,法事也做了,大夫說小姐身體沒有大礙,很快就能醒過來,夫人您也別擔心了。”

    說來也是蹊蹺,自從年前定了大婚吉日,小姐便一直待在家中,未曾出過門,前幾日卻突發奇想要去恩慶寺上香,怎麽都勸不住。趕巧夫人有事出門,老爺上江陵述職還沒迴來,想著恩慶寺離家近,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這段日子剛好雪化完了,路也不難走,吳娘便沒阻攔,隻叮囑隨行的丫鬟家丁好生照看。

    哪想就那麽一會兒工夫,就出了岔子。

    聽采芙說,上完香打算下山時,突然有個一身破爛、瘋瘋癲癲的獨眼道士撞上來,雖然被家丁及時擋開,卻在小姐手上抓了一下,嘴裏嗚嗚啦啦喊著一堆聽不懂的話,隻隱約能聽得出“大劫”、“破解”之類的字眼。

    當時隻以為是坑蒙拐騙的臭道士,把人趕走便算了。誰料當天夜裏小姐便發起高燒,一眾人折騰到早上,燒是退了,人卻遲遲不醒,時常像是被髒東西魘住似的,哭哭啼啼,說些奇怪的胡話。

    大夫請了一波又一波,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來。至於那個獨眼道士,老太爺派人上恩慶寺找了幾趟,但從來沒人見過這樣一個人。

    沈氏的視線轉向寒風裏瑟瑟發抖的幾人,剛好看到采芙身形晃了晃,險些栽倒地上。她這幾日白天罰跪,夜裏還要守著發夢魘的小姐,臉色已經十分憔悴。

    “罷了,”沈氏並不是一個狠心苛待下人的主母,看到這情景也心有不忍,擺了擺手,“叫她們都起來吧。”

    吳娘遲疑:“老太爺知曉了怕是又要發怒。”

    “就說是我說的。”沈氏道。她那個公公就是脾氣太大,要不然當年也不會因為皇帝不聽他的話就一氣之下辭官迴鄉。“他不過是心疼艾艾,又不是想要他們的命,跪了三天,也夠了。”

    說話間已經走到跟前,采芙連忙膝行過來,要

    向沈氏匯報小姐的情況。她已經虛弱得不像樣子,沈氏揮手打斷,讓她迴去休息,轉過身,打算推門進去。

    她的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門扇忽然嘩一下從裏麵打開了,隻穿著中衣的小姑娘光腳站在門內,竟然是已經昏睡多日的薑艾!

    十五歲的小姑娘,被父母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嬌慣著養大,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長成了非常標致的美人。她從小就懂事,敬重祖父,體貼父母,疼愛幼弟,小小年紀便有了穩重樣子,不過之前嬰兒肥還未完全褪去,尚有幾分嬌憨可愛,如今大病一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上那點肉感也沒了。

    此刻臉色煞白,雙眼呆滯毫無生機,看著就教人心疼。

    “……娘?”薑艾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像是看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畫麵。她一眨不眨地望著沈氏,喃喃叫了一聲,語氣裏充滿了遲疑。

    天知道她睜開眼睛,看到熟悉的房間時有多震驚,還沒搞清楚是什麽狀況,就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在外頭響起來。她什麽都沒想,立刻就衝了出來,居然真的看到了母親,活生生的母親。

    沈氏又驚又喜,上前一把抱住了她:“我的艾艾,我的心肝,你終於醒了!”

    院裏眾人從驚詫中迴神,吳娘大大鬆了口氣:“姑娘可算是醒了!”

    這個像極了夢境的場麵,薑艾卻真真切切地感受了母親熟悉的溫度和味道,多年來積壓的對雙親的思念,和受盡煎熬的委屈一下子湧上心頭,她顧不上去計較究竟是怎麽迴事了,撲到母親的懷抱裏,痛哭出聲。

    管它是夢也好,幻覺也罷,此刻,她隻想再抱一抱母親。

    “娘,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薑艾緊緊攥著母親的衣服,無比真實的觸感,反而更加提醒了她母親已經不在的事實,悲痛更盛,哭得幾乎斷氣。“是我害了你們……”

    “你這孩子,怎麽又開始說胡話了?”

    沈氏頓時心裏一緊,連忙抹了抹眼淚,拉著女兒仔細打量,努力分辨她到底有沒有恢複正常。

    薑艾卻依然大哭不止,忽然跪到沈氏身前,伏下身體,額頭隔著手掌貼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沈氏鼻子一酸,俯身拉她,聲音也帶著哽咽:“艾艾,你到底是怎麽了,別嚇娘啊。”

    吳娘連忙上前幫忙把人拉起來:“快進屋吧,這裏風大,仔細別又著涼了。”

    就這一會兒工夫,薑艾已經被凍得手腳冰涼,沈氏將她

    裹緊暖烘烘的被子裏,又塞了暖爐進去。

    薑艾情緒漸漸平複下來了,依然抱著母親不肯撒手。冷靜下來,她慢慢意識到,這裏真實得不像夢境,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像皇宮裏那場暴.亂,從她耳畔擦過的那隻利箭一樣真切。

    所以她搞不懂,她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又活了過來,還迴到了荊州家中?

    到底哪個才是夢,她已經分不清了。

    不多時,大夫匆匆忙忙趕到了。

    薑家的千金得了棘手的怪病,城裏早已經傳開了,所有的大夫都束手無策,明明一切體征都正常,偏偏人昏迷著醒不來,簡直是邪門。如今總算是醒了,大夫給號了脈,並無大礙,隻是有些虛弱,開了個補身體的方子,便趕忙離開了。

    薑艾怕再嚇到母親,沒再說惹人生疑的話。

    沈氏耐著性子,像哄小孩似的哄著她,又逼著她吃了點小廚房熬得軟糯可口的粥,看著她喝了藥,手在床邊看著她睡下,這才輕手輕腳離開。

    薑艾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紛繁複雜的畫麵在眼前來迴跳躍,一會兒是五歲的她淘氣不肯喝藥,鬧得爹娘追著她滿院跑;一會兒是麵目猙獰的士兵和身首異處的死人;一會兒是少年時期蕭嘉宥從夫子家裏偷了最豔的一朵花,樂顛顛地跑來送給她;一會兒又是他胸口插著一支箭,滿臉鮮血地向她爬來……

    她是被熟悉的聲音喚醒的,采芙一臉擔憂地守在一旁:“小姐,你夢到什麽了,怎麽哭了?”

    薑艾定定地看著她,卻想到了深宮中漫長而煎熬的那些日子裏,一直都是采芙陪著她。

    采芙和采薇隨她出嫁,又隨她入了宮,隻是采薇在斛貴妃進宮的那年秋天,為了給染上風寒臥床數月不見好轉的薑艾熬藥,跟斛貴妃宮裏的人起了爭執,當天便被斛貴妃借題發揮關了起來。薑艾拖著病體去求皇上,最後要迴來的卻是遍體傷痕的屍身。

    薑艾忽然握住采芙的手,拍了拍。

    采芙卻沒覺出異樣,嘀咕一句手怎麽這麽涼,立刻塞了暖手爐給她,然後叫了熱水,洗了幹淨的帕子給她擦臉。

    “小姐,你剛才一直在叫世子的名字。”采芙道,“世子這幾日被郡王爺打發出去接人了,聽說有個大人物要來。算著時間今兒也該迴來了,他要是聽說你生病,肯定會先來看你的。”

    嘉宥?薑艾愣了愣,她醒過來就渾渾噩噩的,竟然一直沒搞清楚如今

    是什麽年份。

    采芙擦完臉,又拿了玉梳來幫她通發,故意說輕鬆的話逗她:“老爺夫人肯定不讓他見你,定了親就不興見麵了。不過也沒多久啦,等到下個月辦了喜事,你們小兩口就可以天天守在一起了。“

    定親、辦事……這麽說,她是迴到了十五歲的時候?

    一時間心頭百轉千迴。

    薑艾和蕭嘉宥自小相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老早就定下了娃娃親,一直到薑艾十四歲的時候,定下婚期。隻可惜大婚前夕出了差錯,她和蕭嘉宥的婚事吹了,他娶了母家表妹,薑艾則在同年嫁給了當時還是昱王的蕭維。

    良久,薑艾忽然想到什麽,猛地迴過神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十五了。小姐你都睡了三天了,可把我們給嚇壞了你知道嗎。”

    下個月辦喜事,那麽,現在是正月?

    正月十五!

    刹那間薑艾臉色大變,忽然慌亂地抬起手,抓住了采芙。

    “小姐,你怎麽了?”采芙驚道。

    薑艾定了下神,沉思片刻,神色凝重道:“拿紙筆來。”

    小姐醒來之後,好像有哪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采芙也說不清楚,隻覺得她性子好像沉鬱了幾分,除了看到老爺和夫人時大哭了兩場,其他時候很安靜,也有些低落。雖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多問,連忙照做。

    薑艾匆匆寫了封信,交給采芙:“你立刻差人送到郡王府,親手交給嘉宥。”

    采芙更加納悶,雖然世子原計劃確實是今日迴來,但小姐怎麽這麽篤定?拿著信雲裏霧裏地往外走,忽然又被叫住,隻見小姐攏起眉頭想了一想,又吩咐她:“給我找一身布衣來。”

    她記憶裏,蕭嘉宥醉酒跟表妹發生關係,正是在上元節這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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