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太久,身子乏得很,薑艾披上衣服下床,活動手腳。

    她外祖父沈家,乃是夷陵州首富,在荊州一帶頗負盛名,這一代家裏隻沈氏一棵獨苗,萬貫家財便全都交到了她手中。因此雖然薑寅每月隻領七石五鬥的俸祿,長房的日子卻過得相當富足,尤其是在薑艾和弟弟的衣食住行上,從不吝嗇。

    薑艾的閨房極盡奢華,每樣家具都是請工人定製,用料精貴、費工浩大,從那架大小足以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間屋子的千工拔步床便可見一斑。幾日前她戴的那副頭麵,此刻便隨意地擺在妝奩之上,珍貴的血玉,對她的小庫房來說卻是稀鬆平常。

    她真的迴到了十五歲——薑艾坐下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時竟分辨不清心頭翻騰的諸多滋味。

    幾年後的她,並沒太大變化,無外乎成熟一些,內斂一些,沒了從小被父母寵愛出來的嬌憨可愛。她見過斛貴妃在蕭維麵前嬌嬌滴滴的樣子,一個女人隻有被寵愛著,才會有那般情態。

    棲鳳宮好心的嬤嬤私下常常勸解她,說善解風情的女人才招男人喜愛。可薑艾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風情可解,她隻有一條解不開的鎖鏈。

    深宮中不見天日的日子,隻是想一想就覺得絕望,因此薑艾愈發感激,能夠重新活過來的機會。

    恩慶寺撞邪、高燒昏迷、獨眼道士……她毫無印象。在她的記憶中,十五歲那年並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她從小被爺爺教習聖賢書,對鬼神之說是不信的,除了陪同母親之外,也從不會主動去寺廟上香。想不通,便隻能選擇相信,這一切不合常理的狀況,都是為了讓她“迴來”。

    能重新來過已經是最大的幸事,薑艾不再傷春悲秋,眼下最緊要的,是如何避免上一世的悲劇。

    按照她的記憶,那位要來夷陵的大人物,便是昱王蕭維。先皇子嗣眾多,因此他仙逝之時爆發的奪位大戰也格外慘烈,十幾位皇子中,除了當今聖上之外,隻蕭維一人僥幸存活下來。物以稀為貴。作為當朝獨一無二的親王,昱王雖無實權,平日隻管尋歡作樂遊山玩水,卻是東瀾郡王拚命巴結的對象。

    蕭嘉宥奉父命前去迎接,今日迴到夷陵,晚上郡王府設宴款待貴賓,他喝得不省人事,醒來才發現自己酒後失德,占了表妹的身子。

    他本性純良,並非好色之人,這一點薑艾毫不懷疑,其中一定是出了什麽差錯。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但既然重新活了過來,總要拚

    力去試一試。

    傍晚八歲的薑麟下學歸來,第一件事便是跑來看望終於蘇醒的姐姐。從學堂狂奔迴來,大冷的天跑出了一身汗,撲到薑艾身前怕撞了她才急忙停住,小臉兒上一片擔憂。

    “姐姐,你身體可好些了?”

    小家夥從小跟著父親祖父,學了一副老成樣子,性子悶悶的,小書呆子一個,常常氣得母親罵他木頭。這副焦急的模樣倒是不多見。

    “好了,好了……”看到弟弟好好地站在自己麵前,薑艾情緒差點再次崩潰。半蹲下來,輕輕撫摸著他汗津津的小臉,動作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戳破美好而脆弱的夢境。

    薑麟仔仔細細打量她一遭,這才鬆了口氣,小大人似的拉著她往拔步床走去:“你現在這麽虛弱,要多躺著休息。”

    看到母親和弟弟都好好的,心裏又一塊地方活了起來,薑艾的精神力氣都恢複不少,抱著弟弟說了好一會兒話,傍晚沈氏遷就她讓下人直接把飯菜擺到了出雲閣,一家三人一起用晚膳時,她胃口也好了些。

    很久沒有和母親弟弟一起吃過飯了,薑艾心裏百般滋味,占據最多的便是夙願達成般的滿足了。可惜父親人在江陵,不能一家團圓。

    外頭天黑下來,絨絨的雪花飄落,室內卻是一片溫暖光景,燭光如豆,喃喃細語透過窗子融進窸窣的風聲中。沈氏陪了一會兒,離開時催薑麟迴去做功課,薑艾卻把人拽住,說想跟弟弟多說會話。沈氏拿她沒轍,叮囑幾句便先行離開。

    薑麟卻沒被騙到,當著母親的麵沒戳穿,等她走了便拿懷疑的小眼神瞅著薑艾。

    “阿麟,姐姐帶你去看花燈吧。”薑艾說。

    薑麟一副你蒙不了我的嚴肅表情,他又不喜歡看花燈,是姐姐自己想去湊熱鬧吧。雖然識破了她的小詭計,薑麟還是很貼心地說:“姐姐想看,阿麟就陪姐姐去看。”

    薑艾一雙杏眼彎了彎。

    她本能地不想讓人認出,換上灰不溜秋的布衣來,束成男子發髻,未施脂粉。從後門溜出去時,心跳得極快,說不準是為了蕭嘉宥,還是為了也許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命運。

    外頭熱鬧非凡,四處張滿了花燈,一片紅火,薑艾卻沒心思多看,直奔信中約定的地方而去——河邊第三棵柳樹,幼時他們一起傻乎乎用柳條釣魚的地方。

    街上十分擁擠,薑艾一直緊緊牽著阿麟的手,一直到快到河邊時,遠遠便瞧見樹下熟悉的修長

    身影,背著雙手,一身常服,比穿上堅硬盔甲的樣子,多了許多已經遠去的迴憶中柔軟的味道。

    薑艾腳步頓住,忽然不敢上前。

    她想起他跪在她麵前悲慟落淚,執拗地一刀刀揮向堅韌的鐵鏈。想起他胸口被箭貫穿,滿身鮮血掙紮著向她爬來……

    兵荒馬亂的景象曆曆在目,而此刻輕柔無聲的絨絨雪花,水麵上粼粼閃動的波光,他等待時習慣性踢石頭的小動作,將一切都襯得像是一場迷離的夢境。鏡花水月,一觸即碎。

    也許是心有靈犀,蕭嘉宥突然轉過了身。

    哪怕薑艾穿成了這樣子,他依然能一眼認出,不偏不倚,非常精準地望向她所在的方位,然後遙遙揮了揮手。薑艾甚至沒看清他的臉,刹那間卻有許多相似的記憶湧上心頭,很輕易就能想象出他興高采烈的樣子。

    像是被什麽牽引著一般,她忽然拔腿向前跑去,與此同時蕭嘉宥也往她的方向跑來,像是一陣雀躍的風,眨眼間衝到她跟前,打了個旋兒。

    “艾艾!”蕭嘉宥雙眼神采奕奕,“我聽說你大病了一場,身體好可好些了?”他注意到薑艾頭上落了雪,抬了抬手想幫她撥掉,又不敢碰她,中途拐了個彎,撓了撓頭。

    “我沒事。”薑艾說。

    看到他活生生的人,一時竟分辨不清心頭翻騰的諸多滋味。思緒一通亂,她努力壓下心酸,盡量用正常的口吻問道:“昱王殿下到了?”

    蕭嘉宥點頭:“我好不容易說服父親改日再擺宴席,這才跑出來見你的。”

    那麽,也許一切都還來得及。薑艾一下子充滿了希望,衝他笑了一笑,聲音放得很柔:“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雖然穿著粗布衣裳,卻絲毫遮掩不了她絕佳的容顏和身上甜美的少女氣息,蕭嘉宥很輕易被那個笑容蠱惑到,一陣猛點頭,不自覺地也把聲音放溫柔了:“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

    也隻有他會什麽都不問就做出這種承諾了。

    薑艾有點心酸,看著他說,“不要喝酒,答應我,什麽時候都不要喝。”

    蕭嘉宥明顯對這個要求感到驚訝,不過還是很快就應了:“你不讓我喝我就不喝了,反正我也不愛喝。”頓了下,又看看四周,扭扭捏捏,小小聲地問:“那我們成親那天,也不能喝嗎?”

    薑艾不由得笑了:“那天可以。”

    蕭嘉宥也抿著嘴笑,不知道在竊喜什

    麽。他不知道定親有這麽多規矩,快兩個月沒見到她人了,沒人知道他日裏夜裏都在想著她。一想到一個月之後她就會披上嫁衣,成為他的新娘,蕭嘉宥就歡喜得睡不著覺。現在兩人麵對麵站著,他有點心癢癢了,往前蹭了一步,偷偷想去拉她的手。

    有時候反而會懷念幼時,可以一起玩耍,無所顧忌地手拉手。忘了從幾歲開始,被父母教導著男女有別,他連小手都牽不到了。

    有賊心沒賊膽,蕭嘉宥扭捏了半天,一根手指頭都沒能伸出去。薑艾還在思索著他表妹的問題,沒有察覺他的意圖。蕭嘉宥眼睛盯著她垂在身側的手——布衣有點大,袖子蓋住了她的手,隻露出幾個指尖,白白的,細細的。

    她穿得薄,會不會冷?他要是幫她暖一暖手,會不會被覺得輕浮?

    兩人各懷心思,沉默也並不尷尬,反而因為某人身上的熱情多了點纏綿。

    一陣安靜之後,身後冷不丁響起一道滿含笑意的男聲:“密謀什麽呢,這麽久還沒聊完?”

    這個聲音……

    薑艾瞬間全身都緊繃起來,汗毛倒豎,像是被什麽刺到一般,反射性彈開,倒退幾步,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身材頎長的男子立於雪中,身披華貴的白色狐裘,眼若明星,麵如冠玉,嘴角噙著清淺笑意,看起來像是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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