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衙門口，正拐過牆邊的一道彎角，刀客冷不丁站住了，顧休承抬起頭，卻看到一個身著紫衣、體型精瘦的男子正跨坐在刀客的白馬上，迎風抱劍而佇。他年紀與刀客相仿，眼神似笑非笑，配上深邃的目光，整個身形與微微拂過的寒風成映。明明就在眼前，顧休承卻覺相隔數裏之遙，心下生出一股莫名的涼意。刀客麵色閃爍，暗地裏將腰身拉緊，一揖手，朝他拜過去：“原來是穀兄，別來無恙否？”紫衣男子冷冷一顧，仍是抱劍，言語間頗有微詞：“托賢弟洪福，在下目前尚在人世，下次便不知是否有這等好運。”刀客嗬嗬笑了幾聲，打著圓場，一抬頭：“穀兄可是怨小弟不辭而別？此番相聚，小弟自當賠酒謝罪，不醉不歸。”紫衣男子漠漠道：“不敢，在下自武當一路追蹤至此，不得停息片刻。賢弟若體諒於我，自將腰牌歸還即可，愚兄便感激不盡了。”刀客自知避不過，麵色一落，自腰際摸出金牌，黯然歎道：“隻怪小弟功子淺，這行走江湖，沒有穀兄的牌子撐著，還真是是寸步難行。”紫衣男子麵露淡笑，一手接過撒來的金牌，思量小刻，自懷中取出一本書卷。掌背微微傾斜，未及動作，手中的書卷便直直飛旋而來，不露一絲痕跡。
那書卷乃是油墨印本，有些老舊，皮麵上空空無一字。刀客麵露輕色，一手捏住書卷，瞧也不瞧：“據我所知，此路刀法乃‘孤風燕’步平涯所製，三年前，穀兄與步平涯大戰於武當紫金頂，被閣下削去四指，連刀都握不起來。穀兄以敗招相贈，未免太瞧得起小弟了吧！”紫衣男子見他挑三揀四，冷哼一聲：“我與步平涯鏖戰七十多迴合，至下手處，頹勢盡顯，不得不以自損之式搏命相刺，最後雖僥幸勝得半招，肩頭卻也挨了兩道。賢弟若有步平涯一半的造詣，愚兄便不枉結交了你這個朋友。”刀客嘻嘻一笑，將印本抹平，收入懷中：“原來如此，卻怎的不早說。”說罷，自腰間取下葫蘆，掄了過去。紫衣男子接過葫蘆，灌上一口，便又掄了迴來，一抱拳：“公務在身，還有些瑣事，你我兄弟改日再敘。”刀客迴他一拜；“穀兄慢走。”不待說完，紫衣男子已躍身而起，直沒天角而去，自始至終都沒往顧休承過上一眼。
顧休承自小受杜掌櫃詢導，清楚旁人的事情，不該知道的不要多問，但見刀客結交之士來去無蹤、身懷絕技，心中更是欽佩，一入神，猛不丁生出一個念頭，倒叫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騎在馬上，淩平縣衙於身後漸行漸遠，細看下來，平靜如初，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顧休承腦中又引出一團疑問，往刀客問道：“大俠初來乍到，如何知道那幾個強盜是受縣太爺指使？”賭的。”刀客隨口甩出兩字，一迴頭，但見顧休承麵色疑惑，道：“你是想問我如何把寶壓在縣老倌身上？”顧休承見他如賭徒般說話，略為詫異的點了點頭。刀客道：“貴店雖不是鎮上最大的客棧，卻也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人多口雜，那幾個毛賊為何選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更大搖大擺地等上大半個時辰。再者，我與那幾個強盜交手，為首的禿子還存些三腳貓功夫，左右那兩個簡直不堪入目，就此等貨色，也敢來做這行買賣？”顧休承若有所悟：“在理，在理。”“最後想到縣老爺去年娶妾之時，你家舅舅少了孝敬，十有八九便差不離了。”顧休承不想他麵上大大咧咧，心思竟這般縝密，心下更生出幾分欽佩。迴神一想，又道：“咦？大俠如何知曉縣太爺去年娶親之事？”刀客狡黠一笑：“你當我適巧撞上的？最近幾日，你便沒發覺客棧內少了些什麽？”顧休承初時一愣，旋即倏地反應過來：冬春時節，天氣寒燥，掌勺的錢叔先天晚上總要去隔壁李婆子家，置上三兩隻拔過毛的雞鴨，蒸熟了，以便第二天生上鍋爐，招攬食客。而這幾日，夜裏燜好的雞鴨，第二天總會莫名的丟上一兩隻，敢情是。。。
刀客見他迴應過來，道：“二月返寒，長江冰凍，隻走得旱路，因而少算了些盤纏，不得不於你客棧混上幾日吃食。”說罷，又搖搖頭：“隻可惜那師傅手藝太差，好好的食料讓他過手，煞是難以下咽，這幾日可苦了我了。”顧休承哭笑不得，但見他走南闖北，行蹤四方，心中甚是羨慕，一入神，先前的腦中那股念頭已是愈來愈濃。顧休承抬起頭，目光炯炯望向他：“大俠，大俠，你能教我功夫麽？”刀客愣了愣，隻當他在玩笑，旋即打趣道：“一壇酒便想發送我，這我可虧大發了。”顧休承給他一激，道：“大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便是。”話音剛落，卻又意識到自己說過了些，默然沉下頭去，不敢正視。刀客見他不像是玩笑話，麵色微凝，道：“你果真想學些身手？”顧休承咬住嘴唇，倔強地點了點頭：“嗯！”刀客眉頭一緊，歎了口氣：“這倒是有些麻煩。”
白馬踏著石板路，悠悠蕩蕩。顧休承知道自己唐突了些，一路上沉著腦袋，不再說話。刀客放慢馬步，少頃，神色一展，又好似想起什麽，迴過頭來：“半小子，你當真想習武？”顧休承‘嗯嗯’如搗蒜般點頭。刀客道：“這樣吧，你若是願意，我與我師兄說話，他倒是閑得緊！”‘師兄？’顧休承呆了呆，但想起刀客的身手都已這般，他師兄定然更是不差，旋即為之一振，連道：“謝謝大俠，謝謝大俠。”刀客卻又一擺手：“先別忙謝，我那地處名叫‘牧陽穀’，屬處西域寧夏行省，路途少遙，距此不下千裏，一去少則五六年，此事需征得你舅舅舅母同意方可。” 迴到客棧，已是入夜時分，杜掌櫃聽得馬鳴，趕將出來，但見外甥平安無事，暗自鬆了口氣，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下來，一揖手，與刀客客套了幾句，將他安置在二樓客房歇息。顧休承知杜掌櫃舅生性謹慎，最怕惹上官家，待舅舅詢問，隻說自己引刀客出城遊玩，於郊外金複山踏春，不漏縣衙半字。杜掌櫃不加留意，也就信了，隻道：“無事便好，無事便好。”說罷，又了拉住他，補了一句：“往後少與我出城晃蕩，現在可不是什麽太平時候。”“嗯。”顧休承點頭應承。
杜掌櫃將唯一的廂房收拾體麵，又吩咐老板娘照料好大廳生計，自己則走到廚下，與錢師傅一道準備席麵，如此過上半個時辰，不大的廂房已是酒肉飄香。杜掌櫃親自將刀客迎進門，雙手讓座，恭道：“鄉野小鎮，不曾備得好酒好菜，望大俠見諒。”刀客眼快，一下便瞧見那壇葡萄釀放置在桌子右邊，直直繞過杜掌櫃，坐在右首靠窗處：“好說，在下一介江湖浪漢，有口飯吃便行。”杜掌櫃被他繞過，心下好不尷尬，隻道：“大俠確是爽快，爽快。”
酒過三巡，杜掌櫃詢道：“今日承蒙大俠仗義相助，還未請教尊姓大名？”刀客自顧吃喝，擺擺手，道：“舉手之勞，掌櫃的不必在意。”杜掌櫃將給刀客倒了一杯酒，道：“大俠莫不是嫌我們買賣人家？敝店雖小，恩德卻不敢忘，請大俠務必相告。”刀客見杜掌櫃還似識幾分大體，心下和宜，抱拳道：“在下方洛。”簡單的四個字，自他口中說出，更顯精煉。杜掌櫃喜道：“原來是方大俠，久仰久仰，小老兒見禮了。”方洛不願與他套這般場麵話，隻操起筷子，往桌上指指點點：“掌櫃的不必客氣，吃菜，吃菜。”
散完席，已是戌時末分，杜掌櫃便讓顧雲續將方洛送迴了客房，自己則返到櫃台，點算一天的進出。經過早上的一場虛驚，他籌劃著明日開業時優惠一些，以安撫鄉鄰，招攬生意。顧休承將廂間桌子收拾妥當，這才想起方洛所說拜師之事須經舅舅同意，心下隱隱不安，心一緊，麻利將碗筷送入灶房，直往櫃台而去。
“舅舅喝茶。”顧休承將茶盞添滿，遞給杜掌櫃。杜掌櫃正盤算著賬本，接過茶杯，又放置在櫃台上，口中喃喃默念著數字，少刻，往外甥一打眼：“有事麽，休子。”顧休承麵色一沉，不敢正視：“舅舅，我想去學藝。”
“學什麽藝？”杜掌櫃仍醉心點算，隨口問了句。
“學武藝。”
杜掌櫃怔了怔，愣一思量：“武藝？什麽武藝？跟誰學？”
顧休承見舅舅已然在聽自己說話，興奮道：“便是那方大俠！他與甥兒應承，隻要舅舅同意，就帶我去。。。”
“你中邪啦！”杜掌櫃直直打斷他的話，左手湊到他的額頭上，斥道：“渾小子，大晚上的說胡話，沒喝酒吧？”繼而往顧休承背上拍了一把：“快把大堂凳子架上去，要打烊了。”顧休承被他連聲喝住，顧不得多想，匆忙收拾起來。
水燒熱了，顧雲續將毛巾覆在鐵壺上，拎著一戶一戶給房間裏亮著燈的房客們續上溫水。行到方洛房前時，裏邊的燈卻已然熄滅，傳來一陣香甜的鼾聲，顧休承頓感失落，耷拉著腦袋往迴走，連前麵幾家也無心理會。此刻打烊時間已過，顧休承將大門合緊，插上木栓子，洗漱完畢後，給舅舅舅母倒上熱水，送到房間裏來。
杜掌櫃把毛巾浸入水中，抹了把臉，平氣問道：“休子，方才所說學藝之事，可是認真的？”顧休承沒有說話，眼神裏滿是懇切。杜掌櫃道：“是不是那個方大俠許諾了你什麽？”顧休承見他言語中並無嚴厲，心下暗喜，道：“方大俠說了，隻要舅舅應允，便請他師兄收我為徒，教我習武。”杜掌櫃突地滿臉怒氣，大發雷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圍著屋子渡走幾步，猛地一把捏過顧休承的耳朵，將他提拉到桌子邊：“臭小子，你清楚他什麽來曆麽？識他會幾手功夫，便要跟從？看他那滿嘴的油腔滑調，你小子被賣了還在幫著數銀子呢。”顧休承被他扯得生疼，捂著耳朵，略顯反感：“今日多虧大俠相助，方保得客棧周全，舅舅怎可講一套做一套，背地裏嚼舌頭！”杜掌櫃叱道：“你懂個什麽，乳臭未幹的渾小子，是好是歹人家會掛在臉上麽？”顧休承心下不服，緩緩避過杜掌櫃的目光，喃喃道：“他幹甚要騙我，我卻又賣不了幾個錢。”“臭小子，你還學會強嘴了！”白天之事還沒與他算賬，杜掌櫃頓生一股火氣，猛地舉起手來，卻停在半空，遲遲不肯落下。老板娘連忙起身，一把拉住他，勸道：“當家的，姊姐將休子托付於我們，可不是用來撒氣的。”
杜掌櫃歎了口氣，沿著床沿緩緩坐下，平心道：“休子，你是不是嫌舅舅狠心，守著客棧家業，卻使你做跑堂的活計？”顧休承一怔，連連擺手：“舅舅、舅母待我恩重如山，甥兒怎可胡思亂想，這般的不識好歹。”杜掌櫃頷首，目光淳淳：“你也知道，我與你舅母膝下無子，旁眷中也隻有我們舅甥倆緣分最近，這家客棧早晚還是得傳給你的。你年紀還小，使你做跑堂活計，便是想讓你先磨礪一番，識得些人情世故，日後亦可得心應手。”他微做思忖，道：“想來你今年已有十七，也長大了，你且收收心，再過兩三年，我和你舅母便給你尋房親事，盤家鋪子與你做，讓你摸摸門路。”顧休承並非真心想做掌櫃，但舅舅苦口婆心，把話說到這份上，自己也不好再做堅持，隻得謝謝舅舅，默然迴房。
躺在床上，顧休承委實是難以入眠，杜掌櫃的許諾沒給他換來絲毫的寬慰，反使他頗為失意。翻來覆去中，想起方洛席間說到明日便要離去，他一個驚醒，猛地光腳踩在地上，汲上鞋，匆匆往杜掌櫃房間走去。
已是子時時分，杜掌櫃房間裏的燈還敞著光。顧休承朝門縫裏一貓，此時舅舅舅母正商量著明天的生計，臉色有些不悅。一陣寒風吹來，顧休承凍得直哆嗦，顫著往門上敲了敲：“舅舅。”杜掌櫃打開門，卻見外甥正寡著身子，連忙從桌子上取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微嗔道：“渾小子，這麽晚了不睡覺，又跑下來作甚。”顧休承被他一罵，頓時將方才想好的說詞忘個幹幹淨淨，隻木頭一般扭扭捏捏，不知從何說起。杜掌櫃急了：“到底甚麽事？”顧休承支支吾吾起來：“我還是想。。。還是想。。。”杜掌櫃愕然，道：“怎麽，你果真鬼迷心竅，不肯迴頭了？”顧休承給他一激，轉而道：“舅舅，甥兒若學成了武藝，日後再有強盜前來，甥兒便可獨力應付，不必再尋那官府庇佑。”杜掌櫃斥道：“放屁！這世上哪有這許多強盜，你少與我東拉西扯的尋甚麽借口！”顧休承托辭不成，央求道：“舅舅，甥兒今年已是不小，該是出去學學本事，長長世麵的時候了。”杜掌櫃罵道：“那東西算什麽本事！能當幹飯吃？學成了去打劫當強盜麽！”顧休承答不上話來，默然不語。杜掌櫃目光如炬，道：“那。。。那是嫌舅舅廟小，供不起你這尊菩薩了。”顧休承連連擺手：“沒有沒有，舅舅。。。”杜掌櫃忿然道：“你既是清楚自己長大了，便該收收心，不可整日胡思亂想，不務正業。”顧休承本是活潑年紀，如何願意整日憋在這客棧之中伺候吃客，當下低聲反問道：“當個夥計便算正業？”杜掌櫃嗔道：“隻要能與你碗幹食吃，便算正業。”顧休承聲音壓得更低了，別過頭去，喃喃自語：“那丐子要飯算不算得正業。”杜掌櫃聽得清楚，心下愕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這死小子！”老板娘忍不住了，厲聲道：“承兒，你怎能這般跟你舅舅說話！”顧休承自知過分了些，心下暗悔，低頭緘默不語。杜掌櫃見自己竟鎮他不住，不由大發雷霆，喝道：“你若執迷不悟，我權當沒你這個外甥，你給我滾！”顧休承沒見過舅舅發這麽大的火，慌忙退出房來，披著的外衣也落在地上，隻聽見‘砰’的一聲，大門被砸得死死的。
顧休承悶悶地迴到房裏，事情沒成不說，反落得頓破罵，心中甚是懊惱。一翻身，枕頭落在地上，他憤憤拾起枕頭，把腦袋埋在下麵，不再動彈。熬到半夜，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顧休承稍稍起得晚了些，他捏了捏鼻梁，一碗涼水下肚，便尋思將昨日之事與方洛討個主意。行到廊前，卻發現方洛房間大門已然敞開，房內空空如也。顧休承心下大急，顧不得多想，匆匆往馬廄趕去。
看到白馬正悠悠地嚼著草料，顧休承這才放心下來，一屁股坐到木欄上，籲籲喘息。他將起身，將草料堆疊齊整，送到白馬嘴中，又一轉念：舅舅對自己有養育之恩，取師之事終逆不得他的意思，心情霎時又失落下來。
迴到客棧，已是卯時二刻，幾個早起的房客下得樓來，準備結算餘錢，趁早趕路，顧休承招唿著他們，給他們預備路上用的幹糧。
昨日梁上的刀痕隱隱尚在，而鎮上的鄉鄰卻似見慣不怪，依舊三三兩兩的朝客棧走開，大多要了碗麵，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顧休承大堂內來迴奔走，忙得不可開交，直至辰時末分，食客們逐漸散去，這才稍稍空閑下來。他將碗碟齊齊送入灶房，一抬眼，瞧見櫃台前卻依舊空空如也，顧休承心下納悶：若是平常，舅舅該早早地坐在檀木靠椅上，撥弄著算盤珠子，給住店的房客們結算餘錢，指點他們四方去向，現在都已日上三竿，卻仍不見他出來招唿，顧雲續心中隱隱不安，將毛巾往肩上一搭，快步往內屋走去。
掀開前堂幡簾，正巧遇上老板娘合門而出，顧休承急急上前詢問：“舅母，舅母，舅舅還在房裏麽？”老板娘搖搖頭：“不在不在，這都出去大半個時辰了，大清早的悉悉嗦嗦，也不知道尋些什麽東西。”顧休承心生愧疚，沉下腦袋：“昨日是甥兒過錯，不該惹舅舅生氣，舅舅舅母若是不同意，甥兒不去了便是。” 老板娘頷首，從懷間摸出一個熟雞蛋，塞到顧休承手中：“沒事的，休子，前邊你先招唿著，算時辰你舅舅也差不多該迴來了。”顧休承接過雞蛋，隻覺一股溫暖填入手心，心下微微釋然，謝了舅母。
時至中午，杜掌櫃才從東街走來，風塵仆仆，鞋邊上沾滿泥土，手中提著個竹籃，裏邊卻空無一物。一進大堂，先往在座的食客們拱手作揖，道聲福安，繼而拍了拍顧休承的肩膀，示意隨他過來。
一線天光自窗台漏進，落在圓桌上，屋內更顯昏暗，杜掌櫃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外甥，良久，歎了口氣，黯然道：“九年了，都成大小子了，是該有自己的念頭了。”語言中透著幾份蒼涼。顧休承隻當杜掌櫃還在生氣，低頭賠道：“昨晚是甥兒的過錯，甥兒不該出言頂撞，惹舅舅發怒。”杜掌櫃麵色和藹，望著他：“頂撞不頂撞暫且不論，若舅舅仍是不許你去，你當如何？”顧休承目光沉了下來：“舅舅、舅母待我養育之恩，甥兒理當依從。”“理當？這般看來你並不情願咯？”顧休承連忙改口：“甥兒。。。甥兒自當依從。”“算了算了。。。”杜掌櫃嘶啞一笑，擺擺手，悵然道：“你既已長大，便可自行決定去路，舅舅不該勉強。我這就去與方大俠商量，請他緩行一日，給你騰天功夫收拾行囊。”顧雲續大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舅舅。。。這。。。這是？”杜掌櫃語氣依舊平和，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失落：“在外邊可不比家裏，能忍則忍，少惹是非，須懂得照顧自己。莫要。。。莫要。。。”杜掌櫃已然接不是話來，目光遲滯，暗自喃喃：“既是你娘定要你去，那便去吧。。。去吧。”“我娘？”顧休承聽得清楚，麵生疑惑。杜掌櫃緩過神來，往他一擺手：“先去收拾東西吧，大堂我來招唿。”
走出房門，顧休承隻覺天都是藍的，食客們熙熙攘攘的嘈雜聲都是那麽的和悅。三步並兩步跳上樓去，路過廊前，下意識往裏一探，卻瞧見刀客已然迴屋，正斜著身子，躺在床上打盹。顧休承驚得叫出聲來，興衝衝地往刀客蹦過去：“大俠，我舅舅同意！我舅舅同意了，大俠！”方洛半晌才睜開一隻眼睛，‘嗯’了一聲，又閉上了，把頭轉到另一邊去。顧休承哪裏按耐得住，已然止不住話來：“大俠，我師傅功夫有多高？那‘牧陽穀’離這幾遠？可要過長江麽？”一番發問，卻連地處南北方位都未曾落清。方洛被他攪得不勝心煩，眉頭一皺，驀地從床上彈起，喃喃道：“晦氣！舅舅外甥一個德行。”顧休承愣了愣神：“我舅舅？” “呃——！”方洛已是長長嗬出一個哈欠，起手一指，示意顧休承倒口水來。
一杯清茶下肚，喉嚨便圓潤了起來，方洛將雙腿擱上長凳：“昨晚睡得還算糊實，好不容易今兒起了個早，便尋思著出去透透氣，伸動伸動。不想才走到對麵木匠鋪子那，正巧撞見你舅舅從東街巷子內頭過來，大冷天的，手中提拎著個竹籃，也不知道裏邊落些什麽物件。”灌上一口茶，咕了咕喉頭，方洛埋汰道：“你舅舅是不依不饒，截住我去路，有頭無腦的東詢西問，磨上小半個時辰，大好的一個早上便泡湯了。”顧休承關切道：“我舅舅問些什麽？”方洛哼了一氣，甚不在意：“與你所問相差無幾，總之是探聽我底細罷了。”顧休承道：“那後來呢？”方洛頓時嘻嘻一笑，又將腿摞上床沿，示意顧休承過來捶腿，道：“我當時尋思著天色已過，左右無事，索性跟在他屁股後邊，隨他出城去了。”顧休承擰上眉頭：“出城？”
“一路往東山行去，停停歇歇，拐過一片河崗子，隻看到大槐樹底下那座墓碑，我才知曉原來他是去拜祭你娘。”“我娘？”顧休承呆了呆，思忖道：“今兒不是日子呀，我娘是九月十三，現在還早著呢。”方洛道：“我哪裏知道這許些！你舅舅如是說，休子也長大了，有些事情不可全憑他自己做主，需請你娘決斷，我尋思著昨日你該與他說了那事。”顧休承心下一緊，急道：“我娘如何決斷？”
“哎哎！”方洛指了指大腿，示意他不要停手，繼而續道：“他從懷中取出一個銅板，與你娘約定上拋三次。如若三次全為寶麵，則許你遠行求師之事。否則，不允。”顧休承沮喪道：“三次！哪有那麽巧的。”話沒說完，倏地又想起舅舅午間已然應承，頓時麵色欣喜：“莫非。。。莫非真是娘親顯靈助我。”方洛笑道：“神鬼之說，你娘還管這般閑事！”顧休承按奈不住疑問：“那是？”方洛悅道：“我當時正掛在他頭頂那顆大槐樹上歇息，應你舅舅所求，莫說是要寶麵，他便是要銅板立直了，又有何難。”顧休承迴應過來，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欣喜道：“原來是大俠相助，多謝大俠，多謝大俠！”
“傻小子，你就當完了？”方洛話鋒一轉，收腿迴來，起身自桌上續了杯茶：“你舅舅沉默許久，當即便與你娘反悔，說是手失，這幾次算不得數，需重新再落三迴。”“啊！”顧休承驚愕得叫出聲來：“那後來怎樣？”方洛道：“我見他神神叨叨地沒完沒了，煞是費事，從懷間掏出一個銅板，往碑下擲去。你舅舅自是看不到我，但見銅子從天而降且寶麵朝上，隻當是你娘顯靈，又是好一陣子沉默，這才老實下來，不再失悔。”顧休承緘默下來，鬆氣之餘，不免一陣心酸，畢竟是與自己朝夕共處九年的親舅舅，待自己又如親子般疼愛，見他這般不舍，心中很是難過。方洛看出他的心思，道：“你若是舍不得舅舅，留下與他盡孝便好，莫要勉強。”顧休承一迴念，心想學成歸來，再與舅舅報養育之恩也是不遲，當下道：“大俠，我要拜師學藝。”方洛望向窗外：“那好，你且準備妥當，明日一早啟程。”
吃過午飯，杜掌櫃不知何時又不見了蹤影，午間閑適，隻有三兩個稀稀落落的茶客，顧休承依照老板娘吩咐，迴房收拾行囊，補上個午覺以便明日趕路。
這一覺睡得久了些，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牆角悉悉嗦嗦，杜掌櫃正蹲在地上，齊手給顧休承整理著衣物。黃昏的光線照進來，落在他彎曲的背上，塵光寂涼，顧休承有種迴到過去的感覺，竟久久不能動彈。“醒了，休子。”杜掌櫃撐著桌子站起，身形遲緩，看樣子蹲了不少時間。顧休承迴過神來，‘嗯’了一聲。杜掌櫃歎氣道：“都這麽大了，冬夏的衣裳還置在一起，外邊可沒誰給你收拾。”顧休承無言以對，默默下床與杜掌櫃一道整理。
天色入夜，杜掌櫃打理好客棧生意，設上酒宴，請方洛入席，桌麵上擺著‘燕記’的肘子和‘盧喬居’的果釀，顧休承這才想起，杜掌櫃午間匆匆，便是去置辦這些物件。酒過三巡，一番客套話之後，杜掌櫃正式將外甥托付於方洛，方洛接過杜掌櫃的敬酒，爽朗地應下了。
翌日清晨，顧休承早早的起來，隨舅舅舅母一同拜祭爹娘，幾日晴好，山路平坦無虞，步行卻比往常更加遲緩，不過數裏路程，來迴卻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是要分別了，杜掌櫃給他牽過來一匹棗紅大馬，這是昨天從城西馬販那買來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塊青牌。顧休承默默騎上馬，接過杜掌櫃遞過來的行囊，行囊重了不少，裏麵放著新買的衣物和幹果，分三包整齊地疊裹著。顧休承抬起頭，望著大梁上‘雲廂客棧’幾個大字，眼神中帶著許多留戀。杜掌櫃從懷間掏出一張百兩的寶鈔銀票，往方洛遞過去：“些許薄意，這幾年就麻煩大俠了。”方洛將銀票推迴來，道：“在下並非開館授徒，令郎也並非委我為師，掌櫃的不必破費。”杜掌櫃堅持道：“家姊早故，就留下這麽一個小子，大俠務請收下，小老兒方可安心！”方洛見他言語懇切，不再推辭，將銀票折疊整齊，收入懷中。杜掌櫃走到外甥馬前，簡單的囑咐了幾句，卻又梗咽著說不出話來。顧休承強忍著眼淚，下得地來，拜別了舅舅舅母，跨上馬，幾番迴頭，隨著方洛出了城門。
那書卷乃是油墨印本，有些老舊，皮麵上空空無一字。刀客麵露輕色，一手捏住書卷，瞧也不瞧：“據我所知，此路刀法乃‘孤風燕’步平涯所製，三年前，穀兄與步平涯大戰於武當紫金頂，被閣下削去四指，連刀都握不起來。穀兄以敗招相贈，未免太瞧得起小弟了吧！”紫衣男子見他挑三揀四，冷哼一聲：“我與步平涯鏖戰七十多迴合，至下手處，頹勢盡顯，不得不以自損之式搏命相刺，最後雖僥幸勝得半招，肩頭卻也挨了兩道。賢弟若有步平涯一半的造詣，愚兄便不枉結交了你這個朋友。”刀客嘻嘻一笑，將印本抹平，收入懷中：“原來如此，卻怎的不早說。”說罷，自腰間取下葫蘆，掄了過去。紫衣男子接過葫蘆，灌上一口，便又掄了迴來，一抱拳：“公務在身，還有些瑣事，你我兄弟改日再敘。”刀客迴他一拜；“穀兄慢走。”不待說完，紫衣男子已躍身而起，直沒天角而去，自始至終都沒往顧休承過上一眼。
顧休承自小受杜掌櫃詢導，清楚旁人的事情，不該知道的不要多問，但見刀客結交之士來去無蹤、身懷絕技，心中更是欽佩，一入神，猛不丁生出一個念頭，倒叫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騎在馬上，淩平縣衙於身後漸行漸遠，細看下來，平靜如初，好似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顧休承腦中又引出一團疑問，往刀客問道：“大俠初來乍到，如何知道那幾個強盜是受縣太爺指使？”賭的。”刀客隨口甩出兩字，一迴頭，但見顧休承麵色疑惑，道：“你是想問我如何把寶壓在縣老倌身上？”顧休承見他如賭徒般說話，略為詫異的點了點頭。刀客道：“貴店雖不是鎮上最大的客棧，卻也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人多口雜，那幾個毛賊為何選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更大搖大擺地等上大半個時辰。再者，我與那幾個強盜交手，為首的禿子還存些三腳貓功夫，左右那兩個簡直不堪入目，就此等貨色，也敢來做這行買賣？”顧休承若有所悟：“在理，在理。”“最後想到縣老爺去年娶妾之時，你家舅舅少了孝敬，十有八九便差不離了。”顧休承不想他麵上大大咧咧，心思竟這般縝密，心下更生出幾分欽佩。迴神一想，又道：“咦？大俠如何知曉縣太爺去年娶親之事？”刀客狡黠一笑：“你當我適巧撞上的？最近幾日，你便沒發覺客棧內少了些什麽？”顧休承初時一愣，旋即倏地反應過來：冬春時節，天氣寒燥，掌勺的錢叔先天晚上總要去隔壁李婆子家，置上三兩隻拔過毛的雞鴨，蒸熟了，以便第二天生上鍋爐，招攬食客。而這幾日，夜裏燜好的雞鴨，第二天總會莫名的丟上一兩隻，敢情是。。。
刀客見他迴應過來，道：“二月返寒，長江冰凍，隻走得旱路，因而少算了些盤纏，不得不於你客棧混上幾日吃食。”說罷，又搖搖頭：“隻可惜那師傅手藝太差，好好的食料讓他過手，煞是難以下咽，這幾日可苦了我了。”顧休承哭笑不得，但見他走南闖北，行蹤四方，心中甚是羨慕，一入神，先前的腦中那股念頭已是愈來愈濃。顧休承抬起頭，目光炯炯望向他：“大俠，大俠，你能教我功夫麽？”刀客愣了愣，隻當他在玩笑，旋即打趣道：“一壇酒便想發送我，這我可虧大發了。”顧休承給他一激，道：“大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便是。”話音剛落，卻又意識到自己說過了些，默然沉下頭去，不敢正視。刀客見他不像是玩笑話，麵色微凝，道：“你果真想學些身手？”顧休承咬住嘴唇，倔強地點了點頭：“嗯！”刀客眉頭一緊，歎了口氣：“這倒是有些麻煩。”
白馬踏著石板路，悠悠蕩蕩。顧休承知道自己唐突了些，一路上沉著腦袋，不再說話。刀客放慢馬步，少頃，神色一展，又好似想起什麽，迴過頭來：“半小子，你當真想習武？”顧休承‘嗯嗯’如搗蒜般點頭。刀客道：“這樣吧，你若是願意，我與我師兄說話，他倒是閑得緊！”‘師兄？’顧休承呆了呆，但想起刀客的身手都已這般，他師兄定然更是不差，旋即為之一振，連道：“謝謝大俠，謝謝大俠。”刀客卻又一擺手：“先別忙謝，我那地處名叫‘牧陽穀’，屬處西域寧夏行省，路途少遙，距此不下千裏，一去少則五六年，此事需征得你舅舅舅母同意方可。” 迴到客棧，已是入夜時分，杜掌櫃聽得馬鳴，趕將出來，但見外甥平安無事，暗自鬆了口氣，心中的石頭算是落了下來，一揖手，與刀客客套了幾句，將他安置在二樓客房歇息。顧休承知杜掌櫃舅生性謹慎，最怕惹上官家，待舅舅詢問，隻說自己引刀客出城遊玩，於郊外金複山踏春，不漏縣衙半字。杜掌櫃不加留意，也就信了，隻道：“無事便好，無事便好。”說罷，又了拉住他，補了一句：“往後少與我出城晃蕩，現在可不是什麽太平時候。”“嗯。”顧休承點頭應承。
杜掌櫃將唯一的廂房收拾體麵，又吩咐老板娘照料好大廳生計，自己則走到廚下，與錢師傅一道準備席麵，如此過上半個時辰，不大的廂房已是酒肉飄香。杜掌櫃親自將刀客迎進門，雙手讓座，恭道：“鄉野小鎮，不曾備得好酒好菜，望大俠見諒。”刀客眼快，一下便瞧見那壇葡萄釀放置在桌子右邊，直直繞過杜掌櫃，坐在右首靠窗處：“好說，在下一介江湖浪漢，有口飯吃便行。”杜掌櫃被他繞過，心下好不尷尬，隻道：“大俠確是爽快，爽快。”
酒過三巡，杜掌櫃詢道：“今日承蒙大俠仗義相助，還未請教尊姓大名？”刀客自顧吃喝，擺擺手，道：“舉手之勞，掌櫃的不必在意。”杜掌櫃將給刀客倒了一杯酒，道：“大俠莫不是嫌我們買賣人家？敝店雖小，恩德卻不敢忘，請大俠務必相告。”刀客見杜掌櫃還似識幾分大體，心下和宜，抱拳道：“在下方洛。”簡單的四個字，自他口中說出，更顯精煉。杜掌櫃喜道：“原來是方大俠，久仰久仰，小老兒見禮了。”方洛不願與他套這般場麵話，隻操起筷子，往桌上指指點點：“掌櫃的不必客氣，吃菜，吃菜。”
散完席，已是戌時末分，杜掌櫃便讓顧雲續將方洛送迴了客房，自己則返到櫃台，點算一天的進出。經過早上的一場虛驚，他籌劃著明日開業時優惠一些，以安撫鄉鄰，招攬生意。顧休承將廂間桌子收拾妥當，這才想起方洛所說拜師之事須經舅舅同意，心下隱隱不安，心一緊，麻利將碗筷送入灶房，直往櫃台而去。
“舅舅喝茶。”顧休承將茶盞添滿，遞給杜掌櫃。杜掌櫃正盤算著賬本，接過茶杯，又放置在櫃台上，口中喃喃默念著數字，少刻，往外甥一打眼：“有事麽，休子。”顧休承麵色一沉，不敢正視：“舅舅，我想去學藝。”
“學什麽藝？”杜掌櫃仍醉心點算，隨口問了句。
“學武藝。”
杜掌櫃怔了怔，愣一思量：“武藝？什麽武藝？跟誰學？”
顧休承見舅舅已然在聽自己說話，興奮道：“便是那方大俠！他與甥兒應承，隻要舅舅同意，就帶我去。。。”
“你中邪啦！”杜掌櫃直直打斷他的話，左手湊到他的額頭上，斥道：“渾小子，大晚上的說胡話，沒喝酒吧？”繼而往顧休承背上拍了一把：“快把大堂凳子架上去，要打烊了。”顧休承被他連聲喝住，顧不得多想，匆忙收拾起來。
水燒熱了，顧雲續將毛巾覆在鐵壺上，拎著一戶一戶給房間裏亮著燈的房客們續上溫水。行到方洛房前時，裏邊的燈卻已然熄滅，傳來一陣香甜的鼾聲，顧休承頓感失落，耷拉著腦袋往迴走，連前麵幾家也無心理會。此刻打烊時間已過，顧休承將大門合緊，插上木栓子，洗漱完畢後，給舅舅舅母倒上熱水，送到房間裏來。
杜掌櫃把毛巾浸入水中，抹了把臉，平氣問道：“休子，方才所說學藝之事，可是認真的？”顧休承沒有說話，眼神裏滿是懇切。杜掌櫃道：“是不是那個方大俠許諾了你什麽？”顧休承見他言語中並無嚴厲，心下暗喜，道：“方大俠說了，隻要舅舅應允，便請他師兄收我為徒，教我習武。”杜掌櫃突地滿臉怒氣，大發雷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圍著屋子渡走幾步，猛地一把捏過顧休承的耳朵，將他提拉到桌子邊：“臭小子，你清楚他什麽來曆麽？識他會幾手功夫，便要跟從？看他那滿嘴的油腔滑調，你小子被賣了還在幫著數銀子呢。”顧休承被他扯得生疼，捂著耳朵，略顯反感：“今日多虧大俠相助，方保得客棧周全，舅舅怎可講一套做一套，背地裏嚼舌頭！”杜掌櫃叱道：“你懂個什麽，乳臭未幹的渾小子，是好是歹人家會掛在臉上麽？”顧休承心下不服，緩緩避過杜掌櫃的目光，喃喃道：“他幹甚要騙我，我卻又賣不了幾個錢。”“臭小子，你還學會強嘴了！”白天之事還沒與他算賬，杜掌櫃頓生一股火氣，猛地舉起手來，卻停在半空，遲遲不肯落下。老板娘連忙起身，一把拉住他，勸道：“當家的，姊姐將休子托付於我們，可不是用來撒氣的。”
杜掌櫃歎了口氣，沿著床沿緩緩坐下，平心道：“休子，你是不是嫌舅舅狠心，守著客棧家業，卻使你做跑堂的活計？”顧休承一怔，連連擺手：“舅舅、舅母待我恩重如山，甥兒怎可胡思亂想，這般的不識好歹。”杜掌櫃頷首，目光淳淳：“你也知道，我與你舅母膝下無子，旁眷中也隻有我們舅甥倆緣分最近，這家客棧早晚還是得傳給你的。你年紀還小，使你做跑堂活計，便是想讓你先磨礪一番，識得些人情世故，日後亦可得心應手。”他微做思忖，道：“想來你今年已有十七，也長大了，你且收收心，再過兩三年，我和你舅母便給你尋房親事，盤家鋪子與你做，讓你摸摸門路。”顧休承並非真心想做掌櫃，但舅舅苦口婆心，把話說到這份上，自己也不好再做堅持，隻得謝謝舅舅，默然迴房。
躺在床上，顧休承委實是難以入眠，杜掌櫃的許諾沒給他換來絲毫的寬慰，反使他頗為失意。翻來覆去中，想起方洛席間說到明日便要離去，他一個驚醒，猛地光腳踩在地上，汲上鞋，匆匆往杜掌櫃房間走去。
已是子時時分，杜掌櫃房間裏的燈還敞著光。顧休承朝門縫裏一貓，此時舅舅舅母正商量著明天的生計，臉色有些不悅。一陣寒風吹來，顧休承凍得直哆嗦，顫著往門上敲了敲：“舅舅。”杜掌櫃打開門，卻見外甥正寡著身子，連忙從桌子上取下外衣，披在他身上，微嗔道：“渾小子，這麽晚了不睡覺，又跑下來作甚。”顧休承被他一罵，頓時將方才想好的說詞忘個幹幹淨淨，隻木頭一般扭扭捏捏，不知從何說起。杜掌櫃急了：“到底甚麽事？”顧休承支支吾吾起來：“我還是想。。。還是想。。。”杜掌櫃愕然，道：“怎麽，你果真鬼迷心竅，不肯迴頭了？”顧休承給他一激，轉而道：“舅舅，甥兒若學成了武藝，日後再有強盜前來，甥兒便可獨力應付，不必再尋那官府庇佑。”杜掌櫃斥道：“放屁！這世上哪有這許多強盜，你少與我東拉西扯的尋甚麽借口！”顧休承托辭不成，央求道：“舅舅，甥兒今年已是不小，該是出去學學本事，長長世麵的時候了。”杜掌櫃罵道：“那東西算什麽本事！能當幹飯吃？學成了去打劫當強盜麽！”顧休承答不上話來，默然不語。杜掌櫃目光如炬，道：“那。。。那是嫌舅舅廟小，供不起你這尊菩薩了。”顧休承連連擺手：“沒有沒有，舅舅。。。”杜掌櫃忿然道：“你既是清楚自己長大了，便該收收心，不可整日胡思亂想，不務正業。”顧休承本是活潑年紀，如何願意整日憋在這客棧之中伺候吃客，當下低聲反問道：“當個夥計便算正業？”杜掌櫃嗔道：“隻要能與你碗幹食吃，便算正業。”顧休承聲音壓得更低了，別過頭去，喃喃自語：“那丐子要飯算不算得正業。”杜掌櫃聽得清楚，心下愕然，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你。。。這死小子！”老板娘忍不住了，厲聲道：“承兒，你怎能這般跟你舅舅說話！”顧休承自知過分了些，心下暗悔，低頭緘默不語。杜掌櫃見自己竟鎮他不住，不由大發雷霆，喝道：“你若執迷不悟，我權當沒你這個外甥，你給我滾！”顧休承沒見過舅舅發這麽大的火，慌忙退出房來，披著的外衣也落在地上，隻聽見‘砰’的一聲，大門被砸得死死的。
顧休承悶悶地迴到房裏，事情沒成不說，反落得頓破罵，心中甚是懊惱。一翻身，枕頭落在地上，他憤憤拾起枕頭，把腦袋埋在下麵，不再動彈。熬到半夜，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顧休承稍稍起得晚了些，他捏了捏鼻梁，一碗涼水下肚，便尋思將昨日之事與方洛討個主意。行到廊前，卻發現方洛房間大門已然敞開，房內空空如也。顧休承心下大急，顧不得多想，匆匆往馬廄趕去。
看到白馬正悠悠地嚼著草料，顧休承這才放心下來，一屁股坐到木欄上，籲籲喘息。他將起身，將草料堆疊齊整，送到白馬嘴中，又一轉念：舅舅對自己有養育之恩，取師之事終逆不得他的意思，心情霎時又失落下來。
迴到客棧，已是卯時二刻，幾個早起的房客下得樓來，準備結算餘錢，趁早趕路，顧休承招唿著他們，給他們預備路上用的幹糧。
昨日梁上的刀痕隱隱尚在，而鎮上的鄉鄰卻似見慣不怪，依舊三三兩兩的朝客棧走開，大多要了碗麵，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顧休承大堂內來迴奔走，忙得不可開交，直至辰時末分，食客們逐漸散去，這才稍稍空閑下來。他將碗碟齊齊送入灶房，一抬眼，瞧見櫃台前卻依舊空空如也，顧休承心下納悶：若是平常，舅舅該早早地坐在檀木靠椅上，撥弄著算盤珠子，給住店的房客們結算餘錢，指點他們四方去向，現在都已日上三竿，卻仍不見他出來招唿，顧雲續心中隱隱不安，將毛巾往肩上一搭，快步往內屋走去。
掀開前堂幡簾，正巧遇上老板娘合門而出，顧休承急急上前詢問：“舅母，舅母，舅舅還在房裏麽？”老板娘搖搖頭：“不在不在，這都出去大半個時辰了，大清早的悉悉嗦嗦，也不知道尋些什麽東西。”顧休承心生愧疚，沉下腦袋：“昨日是甥兒過錯，不該惹舅舅生氣，舅舅舅母若是不同意，甥兒不去了便是。” 老板娘頷首，從懷間摸出一個熟雞蛋，塞到顧休承手中：“沒事的，休子，前邊你先招唿著，算時辰你舅舅也差不多該迴來了。”顧休承接過雞蛋，隻覺一股溫暖填入手心，心下微微釋然，謝了舅母。
時至中午，杜掌櫃才從東街走來，風塵仆仆，鞋邊上沾滿泥土，手中提著個竹籃，裏邊卻空無一物。一進大堂，先往在座的食客們拱手作揖，道聲福安，繼而拍了拍顧休承的肩膀，示意隨他過來。
一線天光自窗台漏進，落在圓桌上，屋內更顯昏暗，杜掌櫃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外甥，良久，歎了口氣，黯然道：“九年了，都成大小子了，是該有自己的念頭了。”語言中透著幾份蒼涼。顧休承隻當杜掌櫃還在生氣，低頭賠道：“昨晚是甥兒的過錯，甥兒不該出言頂撞，惹舅舅發怒。”杜掌櫃麵色和藹，望著他：“頂撞不頂撞暫且不論，若舅舅仍是不許你去，你當如何？”顧休承目光沉了下來：“舅舅、舅母待我養育之恩，甥兒理當依從。”“理當？這般看來你並不情願咯？”顧休承連忙改口：“甥兒。。。甥兒自當依從。”“算了算了。。。”杜掌櫃嘶啞一笑，擺擺手，悵然道：“你既已長大，便可自行決定去路，舅舅不該勉強。我這就去與方大俠商量，請他緩行一日，給你騰天功夫收拾行囊。”顧雲續大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舅舅。。。這。。。這是？”杜掌櫃語氣依舊平和，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失落：“在外邊可不比家裏，能忍則忍，少惹是非，須懂得照顧自己。莫要。。。莫要。。。”杜掌櫃已然接不是話來，目光遲滯，暗自喃喃：“既是你娘定要你去，那便去吧。。。去吧。”“我娘？”顧休承聽得清楚，麵生疑惑。杜掌櫃緩過神來，往他一擺手：“先去收拾東西吧，大堂我來招唿。”
走出房門，顧休承隻覺天都是藍的，食客們熙熙攘攘的嘈雜聲都是那麽的和悅。三步並兩步跳上樓去，路過廊前，下意識往裏一探，卻瞧見刀客已然迴屋，正斜著身子，躺在床上打盹。顧休承驚得叫出聲來，興衝衝地往刀客蹦過去：“大俠，我舅舅同意！我舅舅同意了，大俠！”方洛半晌才睜開一隻眼睛，‘嗯’了一聲，又閉上了，把頭轉到另一邊去。顧休承哪裏按耐得住，已然止不住話來：“大俠，我師傅功夫有多高？那‘牧陽穀’離這幾遠？可要過長江麽？”一番發問，卻連地處南北方位都未曾落清。方洛被他攪得不勝心煩，眉頭一皺，驀地從床上彈起，喃喃道：“晦氣！舅舅外甥一個德行。”顧休承愣了愣神：“我舅舅？” “呃——！”方洛已是長長嗬出一個哈欠，起手一指，示意顧休承倒口水來。
一杯清茶下肚，喉嚨便圓潤了起來，方洛將雙腿擱上長凳：“昨晚睡得還算糊實，好不容易今兒起了個早，便尋思著出去透透氣，伸動伸動。不想才走到對麵木匠鋪子那，正巧撞見你舅舅從東街巷子內頭過來，大冷天的，手中提拎著個竹籃，也不知道裏邊落些什麽物件。”灌上一口茶，咕了咕喉頭，方洛埋汰道：“你舅舅是不依不饒，截住我去路，有頭無腦的東詢西問，磨上小半個時辰，大好的一個早上便泡湯了。”顧休承關切道：“我舅舅問些什麽？”方洛哼了一氣，甚不在意：“與你所問相差無幾，總之是探聽我底細罷了。”顧休承道：“那後來呢？”方洛頓時嘻嘻一笑，又將腿摞上床沿，示意顧休承過來捶腿，道：“我當時尋思著天色已過，左右無事，索性跟在他屁股後邊，隨他出城去了。”顧休承擰上眉頭：“出城？”
“一路往東山行去，停停歇歇，拐過一片河崗子，隻看到大槐樹底下那座墓碑，我才知曉原來他是去拜祭你娘。”“我娘？”顧休承呆了呆，思忖道：“今兒不是日子呀，我娘是九月十三，現在還早著呢。”方洛道：“我哪裏知道這許些！你舅舅如是說，休子也長大了，有些事情不可全憑他自己做主，需請你娘決斷，我尋思著昨日你該與他說了那事。”顧休承心下一緊，急道：“我娘如何決斷？”
“哎哎！”方洛指了指大腿，示意他不要停手，繼而續道：“他從懷中取出一個銅板，與你娘約定上拋三次。如若三次全為寶麵，則許你遠行求師之事。否則，不允。”顧休承沮喪道：“三次！哪有那麽巧的。”話沒說完，倏地又想起舅舅午間已然應承，頓時麵色欣喜：“莫非。。。莫非真是娘親顯靈助我。”方洛笑道：“神鬼之說，你娘還管這般閑事！”顧休承按奈不住疑問：“那是？”方洛悅道：“我當時正掛在他頭頂那顆大槐樹上歇息，應你舅舅所求，莫說是要寶麵，他便是要銅板立直了，又有何難。”顧休承迴應過來，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欣喜道：“原來是大俠相助，多謝大俠，多謝大俠！”
“傻小子，你就當完了？”方洛話鋒一轉，收腿迴來，起身自桌上續了杯茶：“你舅舅沉默許久，當即便與你娘反悔，說是手失，這幾次算不得數，需重新再落三迴。”“啊！”顧休承驚愕得叫出聲來：“那後來怎樣？”方洛道：“我見他神神叨叨地沒完沒了，煞是費事，從懷間掏出一個銅板，往碑下擲去。你舅舅自是看不到我，但見銅子從天而降且寶麵朝上，隻當是你娘顯靈，又是好一陣子沉默，這才老實下來，不再失悔。”顧休承緘默下來，鬆氣之餘，不免一陣心酸，畢竟是與自己朝夕共處九年的親舅舅，待自己又如親子般疼愛，見他這般不舍，心中很是難過。方洛看出他的心思，道：“你若是舍不得舅舅，留下與他盡孝便好，莫要勉強。”顧休承一迴念，心想學成歸來，再與舅舅報養育之恩也是不遲，當下道：“大俠，我要拜師學藝。”方洛望向窗外：“那好，你且準備妥當，明日一早啟程。”
吃過午飯，杜掌櫃不知何時又不見了蹤影，午間閑適，隻有三兩個稀稀落落的茶客，顧休承依照老板娘吩咐，迴房收拾行囊，補上個午覺以便明日趕路。
這一覺睡得久了些，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牆角悉悉嗦嗦，杜掌櫃正蹲在地上，齊手給顧休承整理著衣物。黃昏的光線照進來，落在他彎曲的背上，塵光寂涼，顧休承有種迴到過去的感覺，竟久久不能動彈。“醒了，休子。”杜掌櫃撐著桌子站起，身形遲緩，看樣子蹲了不少時間。顧休承迴過神來，‘嗯’了一聲。杜掌櫃歎氣道：“都這麽大了，冬夏的衣裳還置在一起，外邊可沒誰給你收拾。”顧休承無言以對，默默下床與杜掌櫃一道整理。
天色入夜，杜掌櫃打理好客棧生意，設上酒宴，請方洛入席，桌麵上擺著‘燕記’的肘子和‘盧喬居’的果釀，顧休承這才想起，杜掌櫃午間匆匆，便是去置辦這些物件。酒過三巡，一番客套話之後，杜掌櫃正式將外甥托付於方洛，方洛接過杜掌櫃的敬酒，爽朗地應下了。
翌日清晨，顧休承早早的起來，隨舅舅舅母一同拜祭爹娘，幾日晴好，山路平坦無虞，步行卻比往常更加遲緩，不過數裏路程，來迴卻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是要分別了，杜掌櫃給他牽過來一匹棗紅大馬，這是昨天從城西馬販那買來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塊青牌。顧休承默默騎上馬，接過杜掌櫃遞過來的行囊，行囊重了不少，裏麵放著新買的衣物和幹果，分三包整齊地疊裹著。顧休承抬起頭，望著大梁上‘雲廂客棧’幾個大字，眼神中帶著許多留戀。杜掌櫃從懷間掏出一張百兩的寶鈔銀票，往方洛遞過去：“些許薄意，這幾年就麻煩大俠了。”方洛將銀票推迴來，道：“在下並非開館授徒，令郎也並非委我為師，掌櫃的不必破費。”杜掌櫃堅持道：“家姊早故，就留下這麽一個小子，大俠務請收下，小老兒方可安心！”方洛見他言語懇切，不再推辭，將銀票折疊整齊，收入懷中。杜掌櫃走到外甥馬前，簡單的囑咐了幾句，卻又梗咽著說不出話來。顧休承強忍著眼淚，下得地來，拜別了舅舅舅母，跨上馬，幾番迴頭，隨著方洛出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