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上大半個時辰，禿漢已然有些昏昏欲醉，斜躺在椅子上，一手抹去脖子上的酒水。不時，便覺腰背不濟，稍稍翻身過去，卻見杜掌櫃正緩步走開，不緊不慢，一副泰然模樣，頓生一股惱怒。剛欲發作，瞥見他手中拎著的銀袋，圓圓方方的還算鼓實，微微收斂下來，隻將半壇酒搭在桌子上。訕訕道：“掌櫃的好氣勢呀！將兄弟幾個撂在這裏大半個時辰，也不吩咐一句。”杜掌櫃淡一揖手，道：“好漢見諒，弊店本小利薄，少有餘錢，湊齊五十兩委實花了不少功夫。”禿漢漠道：“既是掌櫃的的賞臉，好說。”說罷，朝下手過了個眼色。
臂纏狐皮的漢子會意，平走過來，伸手去取杜掌櫃手中的銀袋，卻不料杜掌櫃突地閃過，收住銀袋：“且慢，在下還有句話想說清楚。”禿漢的臉倏地掛了下來：“有屁快放。”杜掌櫃已然行至跟前，自桌上取過大刀，雙手捧著，奉到禿漢麵前：“小店今日有幸，抵下幾位兵刃，現將兵刃原物奉還，日後幾位輝煌騰達，請恕小店已有肖供。”言下之意，便是隻此一次，別無二迴。禿漢見他竟也懂些‘道數’，展顏開來，將喝剩的半碗酒請向杜掌櫃，說話客氣了幾分：“掌櫃的放心，兄弟我行蹤四方，也不是第一次出來討飯吃。”杜掌櫃緘默，麵色黯淡下來，接過禿漢遞來的半碗酒，一飲而盡，不舍地將銀袋撒在桌子上，背身任他們自取。
禿漢哼了一聲，自桌上取過銀袋，捏上一捏，便知合了數目，朝下手一打眼，正備收入懷中，“啪！”銀袋自手中滑了出來，卻似被什麽硬物打落，直直掉在地上。禿漢一陣狐疑，左右一顧，卻又不見異常，稍作停頓，彎身去取地上的銀袋。‘啪！’不等禿漢反應，又是一顆硬物飛來，夾著一股勁風，唿嘯而過，將沉甸甸的銀袋生生打出數尺距離。禿漢何曾受過這等戲謔，頓生惱怒，熊軀一震，甩開座下長凳，飛身過去，如泰山壓頂般，猛地踩住銀袋，昂起頭，虎眼環視左右。“阿呀！”禿漢痛得大叫一聲，單膝跪了下去，額頭上隆起數條青筋，滲出汗來，一顆圓禿禿的石子打在他的膝蓋上，正落在不遠處。
他緩緩起目，臉上刻著狠辣，大罵道：“王八蛋，跟老子玩陰的，有種給老子滾出來！”話音剛落，‘唿’的一聲，一根馬鞭自大門外直撲進來，剛勁中帶著一股靈動，如環蛇般纏住禿漢的脖頸，猛地往迴一收，兩百來斤的身子便生生飛了起來，越過大門，滾到對街雜貨鋪子的石台階下。
滿堂愕然！不及多想，眾人紛紛朝門口湧去，探個究竟，老板娘跟在後邊，快步拾起地上的銀袋。
一匹白馬，一襲雲衣，一環金鞭，一個青年正高坐於馬上，微弓著身軀，擺弄著馬頸處略顯淩亂的鬃毛，忽的一陣冷風吹過，剛剛梳理好的毛發又紛散開來，青年眉頭一皺，朝馬背胡亂抹開。
鞭子早已鬆開，禿漢卻仍覺喘不過氣來，他撫了撫粗壯的脖子，長長的鞭印入肉半分，凹凸平整。禿漢下意識屏住唿吸，欲往脖頸處看，不想腦袋剛低到一半，下巴反把氣門磕住，他連咳數聲，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來。左右見狀，麵色俱是一驚，趕忙直奔過來，將他扶起。
旁人看不出來由，禿漢心裏自是清楚：以那適才那馬鞭的疾速，若不是空中往迴收住了力道，自己非撞上門牆，頭破血流不可。他撒開左右，倚著石階緩緩站起，心中雖有些畏忌，麵上卻不露聲色，手中亮出一把大刀，鷹著眼睛，與青年對峙著。青年一揚韁繩，策馬行至過道前，俯視前後，目光落到顧休承身上，麵生欣色，他撩起下擺，自腰際取過一個幹癟的葫蘆，晃了晃，朝顧休承掄了過去，打趣道：“小二，若是醒了，與我灌壺酒來。”
方才見那青年行馬而來，顧休承已覺有些麵熟，卻又說不出來由，直至他起手去取酒物，露出腰際那把明晃晃的刀鞘，這才倏地迴想起來：正是去年重陽節後，攪了自己清夢的那位刀客。半年不見，益發精氣，雖說不常往來，卻也算是故客，顧休承頓感親切，雙手接過葫蘆，迴應也多了幾分生氣：“好嘞，客官稍歇，馬上就來！”說罷，也不管左右態勢，捧著酒葫蘆，蹭蹭往內堂去了。
禿漢已然緩過勁來，一抹嘴巴，吞下一口唾沫：“閣下哪路，不曾拜會，可否報上名號！”刀客撇了他一眼，亦不搭話，隻把弄著馬頸處泛黃的鬃毛。寒風驟起，揚揚絮絮，刀客捏起飄散的鬃毛，搖了搖頭，黯然喃喃：“誒，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說罷，落鞍下馬，自客棧大堂走去。禿漢怫然不悅，緩了口氣，順了順脖子上的疼痛，心中雖有畏忌，語氣上倒也硬了幾分：“你我素不相識，未曾得罪，閣下何苦斷我去路！”刀客已然坐了下來，飲下一口茶，滿臉陶然：“既是不識，幾位自便離去，若是相識，倒要勞煩在下送送幾位了。”說罷，自懷中取出一雙銀筷，左右刷了刷，往盛有花生米的碟子中夾去。
禿漢已然嚐到飛石的厲害，方才見他伸入懷中，隻當又是去取什麽暗物，心下一急，倏地往石階暗角縮去。不想一起頭，取來的卻是甚麽什物，禿漢掛不住了，他強壓住怒火，道：“兄弟我下山化緣，與你井水不犯河水，閣下非要相逼麽！”刀客依舊不看他，隻把玩著茶杯，嘴角微微上揚：“井水河水，若是能釀上口好酒，倒不妨一試。”
禿漢倚著牆緩緩站起，看來這堵牆算是栽下了，他自是清楚，論打鬥，這小子不是盞省油的燈，隻是這銀子有如煮熟的鴨子，已然飛到肚子裏，卻要被生生的摳了迴來，心裏何止不甘。他虛作往天空望了一眼，實地裏兩個指頭稍微吃了吃，暗暗朝下手過了個手勢。左右會意，偷偷繞到刀客身後，順著禿漢步調，三人一齊包抄過來。
禿漢率先發難，疾走幾步，躍身橫削過來，未及麵頰，刹時，化為豎刀，直往刀客頭頂劈去。刀客見他後招力道極大，一收坐勢，掠身避過。“哢”的一聲，刀未見底，整張椅子已然齊刷刷裂成兩半。禿漢收住力道，左手一抹刀柄，去勢轉豎為橫，直往刀客腰際削去。隻聽得一陣‘嚓嚓’聲響，瞬間，又消沒下來，明晃晃的刀身卻被一雙銀筷夾住。禿漢一怔，原來方才刀客掠身之際，已然看出他的續手，照著他的後招，風馳電掣般截了過去。他單手持筷吃住刀刃，半張椅子，兩條腿，依舊穩坐魚台。
左右漢子見狀，隻道他已騰不出招式，側其後翼，悄沒氣息偷身刺來。刀客略一迴目，不待他們靠近，直往後一環腿，有如長虹貫日般，“啪啪”兩下 ，將左右踢出數尺距離。一收身，繼而返身迴坐，依舊半張椅子，兩條腿。禿漢手中的刀刃被銀筷吃住，前進不得，卻又與他蠻拚力氣，兀自不肯收招迴身，環腿時竟被刀客帶出個囫圇踉蹌。他怎受得如此作弄，大喝一聲，手中青筋突起，刀鋒吃進，寒光去勢甚疾，“啪”，僅剩下的半條椅子登時四分五裂。鋒芒正勁，刃尖如雪花般掠過邊芒，瞬刻，旁邊木桌又已土崩瓦解。
一襲陰影將他團團淹沒，禿漢抬起頭，隻見刀客早已高高躍起，不待落地，屈膝往頭頂壓了下來。禿漢趕忙迴刀抵擋，不時，隻聽得‘噔’的一下，左膝已然頂著刀身砸在肩膀上，禿漢隻覺胛骨“嚓嚓”作響，痛得大叫一聲，顧不得迴招，反手護住肩膀，卻依舊承受不得，單腿跪了下去。刀客壓著肩膀，迅而落地，手往腰際一抹，刀柄猛地捅在禿漢下巴上。禿漢生生飛了起來，空中一個輪迴，翻身趴在地上，噓噓喘氣，兵刃也扔在一邊。
聽得動靜，路過的鄉鄰們紛紛圍將過來，一番指指點點。
禿漢雖說挨了這下子，身骨卻也是練家子出身，稍做喘歇，手臂一灌氣力，猛地撐了起來，倒教圍觀的鄉鄰們一驚，匆匆讓出一片空地。他抹去嘴角處滲出的殷紅，暗自尋思：脖子下邊著了一道，適才那招要是稍稍偏下些，頂在痛處，自己非背過氣去不可，看來那小子還是留了些手段的。“哈哈哈！”禿漢突地大笑起來，嘶啞之聲教左右鄉鄰不寒而栗。他左腳一蹭，將大刀掂入手中，刀尖往下，朝刀客抱拳過去：“不打不相識，這位兄弟，告辭！”隻簡單一句，說罷，領著下手，大步朝門外走去，氣色坦蕩，絲毫無適才那般陰狠模樣。
“哎！”老板娘見刀客竟放任他們離去，急急追了上去：“客官，可不能放了這幫狼崽子呀，開口便是五十兩，下手狠著哩！”刀客朝她望了一眼，瞥見她手中捏著的的錢袋，頓時麵露輕色，冷冷迴道：“老板娘還了銀子便是，不過出來討口飯吃，老板娘何必趕盡殺絕。”老板娘不曾料到他竟向著強盜說話，頓時語塞起來；客官，這。。。這是怎麽說的？”杜掌櫃暗暗使了個眼色，教老板娘退將下來，他走上前，揖手朝刀客曲身一拜，恭道：“婦道人家胡言亂語的，請大俠多包涵，今日承蒙大俠仗義相助，未請教尊姓大名？”刀客迴道：“掌櫃的不必客氣，在下一介酒徒，不過來討碗酒吃，少做攪擾便走。”杜掌櫃道：“大俠言過了，小店今日得以保全，全仰仗大俠恩德，小老兒這就去備些薄酒，請大俠務必賞光。”說罷，又與刀客客套了一句，迴過身來，伸手去取老板娘揣著的銀袋。
老板娘方才才將銀袋收入懷內，尚未攬出餘溫，此刻見他又要來取，便已知曉一二，連連將衣服裹緊，匆匆向後避開。杜掌櫃急了，暗自一拍大腿，朝她使了個眼色，老板娘這才又站住了，磨磨蹭蹭地把手伸入懷中，極不情願的遞了過去。杜掌櫃自錢袋中點出一錠十兩的雪花銀，掂上一掂，卻又皺了皺眉頭，心一橫，又從裏邊取出一錠，這才掛上笑臉，將銀子畢恭畢敬的遞過去：“幾兩碎銀，不成敬意，還望大俠笑納。”刀客搖頭一笑，將銀子推了迴去，雖未接承，言語上卻也和善了幾分：“掌櫃的生計不易，不必擔心，在下既是放了那幾個蟊賊，即便離去，也可擔保他們不會再來。”杜掌櫃不料被他一語道破心思，卻又不好意思起來，嘿嘿一笑，嘴上卻不肯承認：“大俠這便是見外了，見外了。既如此，大俠且去客房歇息小刻，小老兒這就去準備。”他雖稱自己‘小老兒’，卻是正值中年，不過四五十歲年紀。刀客擺擺手，道：“不急，在下還有些小事，耽誤不得，晚些時候定向掌櫃的乞杯酒吃。”說罷，也不等掌櫃的的迴話，一撩下擺，起身往門外走去。
“哎，客官，你的酒！”顧休承連忙將葫蘆高高揚起。刀客迴過頭，往腰際一拍，恍然道：“這便不能忘了！”顧休承緊跑幾步，迎合著將葫蘆遞過去，隻看著他跨鞍上馬，遲遲不肯離開。客棧夥計，生活圈圍本是甚小，而顧休承正是活潑桀驁年紀，以前隻在閑暇時分，從遊商遠客的口中，聽聞江湖上‘路不平，中間行’之類，如今曆曆發生在眼前，感激之餘，更是生出一股神往。刀客將葫蘆係在腰上，一抬頭，卻見顧休承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隻覺渾身不自在，打趣道：“盯著我作甚，這次可是掌櫃做東，不曾少你酒錢。”顧休承卻不答話，隻一迴身，從右邊靠門的桌子底下取出一個灰瓷壇子，瓷麵上的凹處滿是塵土，隻辨得是盛酒之物，稍一挪動，便落下半圈。顧休承費力地抱起瓷壇，用衣袖拂了拂瓷麵上的塵土和封泥，猛地扯開厚布蓋子，往刀客遞過去。
一股醇香有如寒簫閑竹、幽徑梨花，直教鼻梁都酥軟下來，刀客眼裏閃出異光，即便是毒藥，也無法抗拒，一手提起酒壇，將頭埋進壇口。喉頭咕咕作響，不時，隻覺舌頭都化在裏邊，久經風塵的麵孔頓時紅潤起來。“哈哈，好酒哇！真是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刀客連聲讚歎，往杜掌櫃道：“掌櫃的，有這等好酒，卻怎地不早說。如此盛意，看來在下隻得多加攪擾了！”
“大俠不必客。。。客氣，美酒贈英雄，卻是再好不過了。”杜掌櫃臉上陪著笑，話語裏麵透著哆嗦。旁人不清楚，他自是明白：這滿是塵土的灰瓷壇子，乃是客棧開張第二年，花了五兩銀子，從西域客商手中置下的一壇紫青葡萄釀。自己舍不得喝，雇人挖深了地窖，又取了鑿洞，親自埋下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六個春秋。店內窖存十年以上的老酒，本就不多，這壇葡萄卻是埋得最深、存得最久，連紅紙上麵的字跡都被泥土侵蝕，鈍化不開。杜掌櫃不知外甥哪來的這麽大主意，不經許意，私自動了地窖內最好的酒，隻是礙於刀客臉麵，出手的東西又不好再要迴來，隻得怔怔地應付了一句。
刀客摸了摸胸口，稍一停頓，卻似又想起了什麽，迴身道：“在下還有些什物要取，稍候便迴，掌櫃的且先準備席麵吧。” 杜掌櫃見他毫不客套，心中暗暗叫苦，麵上仍上掛著笑，隻迴道：“好。。。好，大俠早去早迴。”刀客朝杜掌櫃一抱拳，隨手一掄，十來斤重的酒壇便平平飛了過來，落在大堂正中的桌子上，不滲一滴。
“大俠，這是去哪？”顧休承冷不丁追問一句，倒叫刀客一愣。杜掌櫃頓時火冒三丈，急急趕將過來，狠狠地捏著他的胳膊，罵道：“渾小子，大俠自有要事要辦，幹你屁事！走，給我進去！”話未說完，將他猛地往大堂一推。“哎哎！”適才取酒之時，刀客便見這小子目光炯炯，神色帶著一股靈動，已然生出幾分喜歡來，他喚住杜掌櫃，行馬過來。俯下身子，試探道：“我去鎮上最大的去處，你去是不去？”“我去，我去！”顧休承連應兩聲，將客棧雜事拋諸腦後。刀客哈哈大笑，更添歡喜，單手一拎，將他拉了上來，置於馬背之後。
杜掌櫃本是老實的生意戶，不願與身分不明的江湖人士扯上關聯，適才見刀客言語做派，更覺他亦正亦邪，不可深究，本想著置一頓席麵，便將他打發了事。卻不料甥不識好歹，竟生生招惹上他，這便如何了得。他急急張手橫在馬前，堵住去路：“不可，不可！這渾小子不懂規矩，誤了大俠的正事可就差了。”說罷，猛地去扯後座的顧休承：“你給我下來，下來！”刀客正欲策馬而去，冷不防被杜掌櫃擋住去路，心裏便憋了一道，他護住顧休承，道：“懂規矩的小子沒出息，你自去準備，我轉上一圈便迴。”杜掌櫃見他還不解意，隻得明道：“小老兒姐姐和姐夫都已亡故，就留下這麽一個小子，若是給大俠闖下什麽禍端或是出了什麽。。。小老兒實在無法交代。”“哦，外甥！”刀客這才明白過來，心中卻不甚在意，他往後座瞧上一眼，又迴過頭來，笑道：“你這小子倒有幾分機靈，討我喜歡。”說罷，往杜掌櫃一抱拳。道：“掌櫃的放心，在下轉上一圈便迴，便是我出事，也不會讓你的寶貝外甥出事。”杜掌櫃哪裏肯信，兀自橫在前邊不肯讓道，磨磨唧唧，刀客驟添心煩，一收韁繩，“噅！”大馬揚起蹄子，教杜掌櫃嚇退數步，待他迴過神來，已然竄出兩丈開外。。。眼見他們漸行漸遠，杜掌櫃隻得釋然下來，暗自喃喃：“老天保佑，斷不可出什麽禍事才好。”
臂纏狐皮的漢子會意，平走過來，伸手去取杜掌櫃手中的銀袋，卻不料杜掌櫃突地閃過，收住銀袋：“且慢，在下還有句話想說清楚。”禿漢的臉倏地掛了下來：“有屁快放。”杜掌櫃已然行至跟前，自桌上取過大刀，雙手捧著，奉到禿漢麵前：“小店今日有幸，抵下幾位兵刃，現將兵刃原物奉還，日後幾位輝煌騰達，請恕小店已有肖供。”言下之意，便是隻此一次，別無二迴。禿漢見他竟也懂些‘道數’，展顏開來，將喝剩的半碗酒請向杜掌櫃，說話客氣了幾分：“掌櫃的放心，兄弟我行蹤四方，也不是第一次出來討飯吃。”杜掌櫃緘默，麵色黯淡下來，接過禿漢遞來的半碗酒，一飲而盡，不舍地將銀袋撒在桌子上，背身任他們自取。
禿漢哼了一聲，自桌上取過銀袋，捏上一捏，便知合了數目，朝下手一打眼，正備收入懷中，“啪！”銀袋自手中滑了出來，卻似被什麽硬物打落，直直掉在地上。禿漢一陣狐疑，左右一顧，卻又不見異常，稍作停頓，彎身去取地上的銀袋。‘啪！’不等禿漢反應，又是一顆硬物飛來，夾著一股勁風，唿嘯而過，將沉甸甸的銀袋生生打出數尺距離。禿漢何曾受過這等戲謔，頓生惱怒，熊軀一震，甩開座下長凳，飛身過去，如泰山壓頂般，猛地踩住銀袋，昂起頭，虎眼環視左右。“阿呀！”禿漢痛得大叫一聲，單膝跪了下去，額頭上隆起數條青筋，滲出汗來，一顆圓禿禿的石子打在他的膝蓋上，正落在不遠處。
他緩緩起目，臉上刻著狠辣，大罵道：“王八蛋，跟老子玩陰的，有種給老子滾出來！”話音剛落，‘唿’的一聲，一根馬鞭自大門外直撲進來，剛勁中帶著一股靈動，如環蛇般纏住禿漢的脖頸，猛地往迴一收，兩百來斤的身子便生生飛了起來，越過大門，滾到對街雜貨鋪子的石台階下。
滿堂愕然！不及多想，眾人紛紛朝門口湧去，探個究竟，老板娘跟在後邊，快步拾起地上的銀袋。
一匹白馬，一襲雲衣，一環金鞭，一個青年正高坐於馬上，微弓著身軀，擺弄著馬頸處略顯淩亂的鬃毛，忽的一陣冷風吹過，剛剛梳理好的毛發又紛散開來，青年眉頭一皺，朝馬背胡亂抹開。
鞭子早已鬆開，禿漢卻仍覺喘不過氣來，他撫了撫粗壯的脖子，長長的鞭印入肉半分，凹凸平整。禿漢下意識屏住唿吸，欲往脖頸處看，不想腦袋剛低到一半，下巴反把氣門磕住，他連咳數聲，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來。左右見狀，麵色俱是一驚，趕忙直奔過來，將他扶起。
旁人看不出來由，禿漢心裏自是清楚：以那適才那馬鞭的疾速，若不是空中往迴收住了力道，自己非撞上門牆，頭破血流不可。他撒開左右，倚著石階緩緩站起，心中雖有些畏忌，麵上卻不露聲色，手中亮出一把大刀，鷹著眼睛，與青年對峙著。青年一揚韁繩，策馬行至過道前，俯視前後，目光落到顧休承身上，麵生欣色，他撩起下擺，自腰際取過一個幹癟的葫蘆，晃了晃，朝顧休承掄了過去，打趣道：“小二，若是醒了，與我灌壺酒來。”
方才見那青年行馬而來，顧休承已覺有些麵熟，卻又說不出來由，直至他起手去取酒物，露出腰際那把明晃晃的刀鞘，這才倏地迴想起來：正是去年重陽節後，攪了自己清夢的那位刀客。半年不見，益發精氣，雖說不常往來，卻也算是故客，顧休承頓感親切，雙手接過葫蘆，迴應也多了幾分生氣：“好嘞，客官稍歇，馬上就來！”說罷，也不管左右態勢，捧著酒葫蘆，蹭蹭往內堂去了。
禿漢已然緩過勁來，一抹嘴巴，吞下一口唾沫：“閣下哪路，不曾拜會，可否報上名號！”刀客撇了他一眼，亦不搭話，隻把弄著馬頸處泛黃的鬃毛。寒風驟起，揚揚絮絮，刀客捏起飄散的鬃毛，搖了搖頭，黯然喃喃：“誒，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說罷，落鞍下馬，自客棧大堂走去。禿漢怫然不悅，緩了口氣，順了順脖子上的疼痛，心中雖有畏忌，語氣上倒也硬了幾分：“你我素不相識，未曾得罪，閣下何苦斷我去路！”刀客已然坐了下來，飲下一口茶，滿臉陶然：“既是不識，幾位自便離去，若是相識，倒要勞煩在下送送幾位了。”說罷，自懷中取出一雙銀筷，左右刷了刷，往盛有花生米的碟子中夾去。
禿漢已然嚐到飛石的厲害，方才見他伸入懷中，隻當又是去取什麽暗物，心下一急，倏地往石階暗角縮去。不想一起頭，取來的卻是甚麽什物，禿漢掛不住了，他強壓住怒火，道：“兄弟我下山化緣，與你井水不犯河水，閣下非要相逼麽！”刀客依舊不看他，隻把玩著茶杯，嘴角微微上揚：“井水河水，若是能釀上口好酒，倒不妨一試。”
禿漢倚著牆緩緩站起，看來這堵牆算是栽下了，他自是清楚，論打鬥，這小子不是盞省油的燈，隻是這銀子有如煮熟的鴨子，已然飛到肚子裏，卻要被生生的摳了迴來，心裏何止不甘。他虛作往天空望了一眼，實地裏兩個指頭稍微吃了吃，暗暗朝下手過了個手勢。左右會意，偷偷繞到刀客身後，順著禿漢步調，三人一齊包抄過來。
禿漢率先發難，疾走幾步，躍身橫削過來，未及麵頰，刹時，化為豎刀，直往刀客頭頂劈去。刀客見他後招力道極大，一收坐勢，掠身避過。“哢”的一聲，刀未見底，整張椅子已然齊刷刷裂成兩半。禿漢收住力道，左手一抹刀柄，去勢轉豎為橫，直往刀客腰際削去。隻聽得一陣‘嚓嚓’聲響，瞬間，又消沒下來，明晃晃的刀身卻被一雙銀筷夾住。禿漢一怔，原來方才刀客掠身之際，已然看出他的續手，照著他的後招，風馳電掣般截了過去。他單手持筷吃住刀刃，半張椅子，兩條腿，依舊穩坐魚台。
左右漢子見狀，隻道他已騰不出招式，側其後翼，悄沒氣息偷身刺來。刀客略一迴目，不待他們靠近，直往後一環腿，有如長虹貫日般，“啪啪”兩下 ，將左右踢出數尺距離。一收身，繼而返身迴坐，依舊半張椅子，兩條腿。禿漢手中的刀刃被銀筷吃住，前進不得，卻又與他蠻拚力氣，兀自不肯收招迴身，環腿時竟被刀客帶出個囫圇踉蹌。他怎受得如此作弄，大喝一聲，手中青筋突起，刀鋒吃進，寒光去勢甚疾，“啪”，僅剩下的半條椅子登時四分五裂。鋒芒正勁，刃尖如雪花般掠過邊芒，瞬刻，旁邊木桌又已土崩瓦解。
一襲陰影將他團團淹沒，禿漢抬起頭，隻見刀客早已高高躍起，不待落地，屈膝往頭頂壓了下來。禿漢趕忙迴刀抵擋，不時，隻聽得‘噔’的一下，左膝已然頂著刀身砸在肩膀上，禿漢隻覺胛骨“嚓嚓”作響，痛得大叫一聲，顧不得迴招，反手護住肩膀，卻依舊承受不得，單腿跪了下去。刀客壓著肩膀，迅而落地，手往腰際一抹，刀柄猛地捅在禿漢下巴上。禿漢生生飛了起來，空中一個輪迴，翻身趴在地上，噓噓喘氣，兵刃也扔在一邊。
聽得動靜，路過的鄉鄰們紛紛圍將過來，一番指指點點。
禿漢雖說挨了這下子，身骨卻也是練家子出身，稍做喘歇，手臂一灌氣力，猛地撐了起來，倒教圍觀的鄉鄰們一驚，匆匆讓出一片空地。他抹去嘴角處滲出的殷紅，暗自尋思：脖子下邊著了一道，適才那招要是稍稍偏下些，頂在痛處，自己非背過氣去不可，看來那小子還是留了些手段的。“哈哈哈！”禿漢突地大笑起來，嘶啞之聲教左右鄉鄰不寒而栗。他左腳一蹭，將大刀掂入手中，刀尖往下，朝刀客抱拳過去：“不打不相識，這位兄弟，告辭！”隻簡單一句，說罷，領著下手，大步朝門外走去，氣色坦蕩，絲毫無適才那般陰狠模樣。
“哎！”老板娘見刀客竟放任他們離去，急急追了上去：“客官，可不能放了這幫狼崽子呀，開口便是五十兩，下手狠著哩！”刀客朝她望了一眼，瞥見她手中捏著的的錢袋，頓時麵露輕色，冷冷迴道：“老板娘還了銀子便是，不過出來討口飯吃，老板娘何必趕盡殺絕。”老板娘不曾料到他竟向著強盜說話，頓時語塞起來；客官，這。。。這是怎麽說的？”杜掌櫃暗暗使了個眼色，教老板娘退將下來，他走上前，揖手朝刀客曲身一拜，恭道：“婦道人家胡言亂語的，請大俠多包涵，今日承蒙大俠仗義相助，未請教尊姓大名？”刀客迴道：“掌櫃的不必客氣，在下一介酒徒，不過來討碗酒吃，少做攪擾便走。”杜掌櫃道：“大俠言過了，小店今日得以保全，全仰仗大俠恩德，小老兒這就去備些薄酒，請大俠務必賞光。”說罷，又與刀客客套了一句，迴過身來，伸手去取老板娘揣著的銀袋。
老板娘方才才將銀袋收入懷內，尚未攬出餘溫，此刻見他又要來取，便已知曉一二，連連將衣服裹緊，匆匆向後避開。杜掌櫃急了，暗自一拍大腿，朝她使了個眼色，老板娘這才又站住了，磨磨蹭蹭地把手伸入懷中，極不情願的遞了過去。杜掌櫃自錢袋中點出一錠十兩的雪花銀，掂上一掂，卻又皺了皺眉頭，心一橫，又從裏邊取出一錠，這才掛上笑臉，將銀子畢恭畢敬的遞過去：“幾兩碎銀，不成敬意，還望大俠笑納。”刀客搖頭一笑，將銀子推了迴去，雖未接承，言語上卻也和善了幾分：“掌櫃的生計不易，不必擔心，在下既是放了那幾個蟊賊，即便離去，也可擔保他們不會再來。”杜掌櫃不料被他一語道破心思，卻又不好意思起來，嘿嘿一笑，嘴上卻不肯承認：“大俠這便是見外了，見外了。既如此，大俠且去客房歇息小刻，小老兒這就去準備。”他雖稱自己‘小老兒’，卻是正值中年，不過四五十歲年紀。刀客擺擺手，道：“不急，在下還有些小事，耽誤不得，晚些時候定向掌櫃的乞杯酒吃。”說罷，也不等掌櫃的的迴話，一撩下擺，起身往門外走去。
“哎，客官，你的酒！”顧休承連忙將葫蘆高高揚起。刀客迴過頭，往腰際一拍，恍然道：“這便不能忘了！”顧休承緊跑幾步，迎合著將葫蘆遞過去，隻看著他跨鞍上馬，遲遲不肯離開。客棧夥計，生活圈圍本是甚小，而顧休承正是活潑桀驁年紀，以前隻在閑暇時分，從遊商遠客的口中，聽聞江湖上‘路不平，中間行’之類，如今曆曆發生在眼前，感激之餘，更是生出一股神往。刀客將葫蘆係在腰上，一抬頭，卻見顧休承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隻覺渾身不自在，打趣道：“盯著我作甚，這次可是掌櫃做東，不曾少你酒錢。”顧休承卻不答話，隻一迴身，從右邊靠門的桌子底下取出一個灰瓷壇子，瓷麵上的凹處滿是塵土，隻辨得是盛酒之物，稍一挪動，便落下半圈。顧休承費力地抱起瓷壇，用衣袖拂了拂瓷麵上的塵土和封泥，猛地扯開厚布蓋子，往刀客遞過去。
一股醇香有如寒簫閑竹、幽徑梨花，直教鼻梁都酥軟下來，刀客眼裏閃出異光，即便是毒藥，也無法抗拒，一手提起酒壇，將頭埋進壇口。喉頭咕咕作響，不時，隻覺舌頭都化在裏邊，久經風塵的麵孔頓時紅潤起來。“哈哈，好酒哇！真是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刀客連聲讚歎，往杜掌櫃道：“掌櫃的，有這等好酒，卻怎地不早說。如此盛意，看來在下隻得多加攪擾了！”
“大俠不必客。。。客氣，美酒贈英雄，卻是再好不過了。”杜掌櫃臉上陪著笑，話語裏麵透著哆嗦。旁人不清楚，他自是明白：這滿是塵土的灰瓷壇子，乃是客棧開張第二年，花了五兩銀子，從西域客商手中置下的一壇紫青葡萄釀。自己舍不得喝，雇人挖深了地窖，又取了鑿洞，親自埋下的。屈指一算，已有十六個春秋。店內窖存十年以上的老酒，本就不多，這壇葡萄卻是埋得最深、存得最久，連紅紙上麵的字跡都被泥土侵蝕，鈍化不開。杜掌櫃不知外甥哪來的這麽大主意，不經許意，私自動了地窖內最好的酒，隻是礙於刀客臉麵，出手的東西又不好再要迴來，隻得怔怔地應付了一句。
刀客摸了摸胸口，稍一停頓，卻似又想起了什麽，迴身道：“在下還有些什物要取，稍候便迴，掌櫃的且先準備席麵吧。” 杜掌櫃見他毫不客套，心中暗暗叫苦，麵上仍上掛著笑，隻迴道：“好。。。好，大俠早去早迴。”刀客朝杜掌櫃一抱拳，隨手一掄，十來斤重的酒壇便平平飛了過來，落在大堂正中的桌子上，不滲一滴。
“大俠，這是去哪？”顧休承冷不丁追問一句，倒叫刀客一愣。杜掌櫃頓時火冒三丈，急急趕將過來，狠狠地捏著他的胳膊，罵道：“渾小子，大俠自有要事要辦，幹你屁事！走，給我進去！”話未說完，將他猛地往大堂一推。“哎哎！”適才取酒之時，刀客便見這小子目光炯炯，神色帶著一股靈動，已然生出幾分喜歡來，他喚住杜掌櫃，行馬過來。俯下身子，試探道：“我去鎮上最大的去處，你去是不去？”“我去，我去！”顧休承連應兩聲，將客棧雜事拋諸腦後。刀客哈哈大笑，更添歡喜，單手一拎，將他拉了上來，置於馬背之後。
杜掌櫃本是老實的生意戶，不願與身分不明的江湖人士扯上關聯，適才見刀客言語做派，更覺他亦正亦邪，不可深究，本想著置一頓席麵，便將他打發了事。卻不料甥不識好歹，竟生生招惹上他，這便如何了得。他急急張手橫在馬前，堵住去路：“不可，不可！這渾小子不懂規矩，誤了大俠的正事可就差了。”說罷，猛地去扯後座的顧休承：“你給我下來，下來！”刀客正欲策馬而去，冷不防被杜掌櫃擋住去路，心裏便憋了一道，他護住顧休承，道：“懂規矩的小子沒出息，你自去準備，我轉上一圈便迴。”杜掌櫃見他還不解意，隻得明道：“小老兒姐姐和姐夫都已亡故，就留下這麽一個小子，若是給大俠闖下什麽禍端或是出了什麽。。。小老兒實在無法交代。”“哦，外甥！”刀客這才明白過來，心中卻不甚在意，他往後座瞧上一眼，又迴過頭來，笑道：“你這小子倒有幾分機靈，討我喜歡。”說罷，往杜掌櫃一抱拳。道：“掌櫃的放心，在下轉上一圈便迴，便是我出事，也不會讓你的寶貝外甥出事。”杜掌櫃哪裏肯信，兀自橫在前邊不肯讓道，磨磨唧唧，刀客驟添心煩，一收韁繩，“噅！”大馬揚起蹄子，教杜掌櫃嚇退數步，待他迴過神來，已然竄出兩丈開外。。。眼見他們漸行漸遠，杜掌櫃隻得釋然下來，暗自喃喃：“老天保佑，斷不可出什麽禍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