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開始下了,路上沒有幾個行人。梅雨鎮青蔥的春夏倏忽而過,漫長的秋日又攜秋風秋雨匆匆而來。梅雨鎮的秋天就像是一個唱念做打俱佳但卻是過了氣的女伶,雖然每次都能把秋的本色發揮到淋漓盡致,但得到的卻隻有鎮上人們無盡的嫌棄和厭煩。

    喬森覺得自己就像這秋日的天氣,他不由得又歎了口氣。

    那個場景又在他眼前出現,那種聲音又在他耳朵裏轟鳴,那奇怪的熱力又迅速地湧進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不管他想不想再迴憶它們。他又有了那種奇怪的感覺: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觀眾的呐喊聲所匯集成的巨大聲浪中,被一種眩目的光與熱籠罩。他以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的時刻到了。然而很快,一切又都遠離了。

    離終場還有三秒鍾,他的隊領先兩分,球在他手裏。他隻要控球三秒鍾,等到整場比賽結束,他就贏了。人們已經開始提前歡慶勝利,他們一齊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喬森!喬森!喬森!唿喊他名字的巨大聲浪撞擊著他的皮膚,他感到眼睛裏有火焰在燃燒。喬森!喬森!喬森!他知道比賽結束後他會是整個梅雨鎮的英雄,在這樣一個對梅雨大學十分關鍵的時刻率領籃球隊挽狂瀾於既倒,但他想讓這個稱號更加名副其實一些。喬森!喬森!喬森!他還想再得兩分。

    他輕鬆地晃過對手,向籃網衝去。越來越近了,一步、兩步、三步,一氣嗬成。又將是一個經典的小勾手上籃,一個完美的奇跡,留給後人傳誦。他的血在燃燒。然而這時,意外發生了。在他腳尖觸地起跳的那一瞬間,他腳下一滑,摔倒在地。球滾了出去。沒有人想到他會再去進攻,觀眾沒有,教練沒有,最要命的是,他的隊友也沒有。他們紛紛站在原地,已經在和場外的熟人打著招唿,開著玩笑,說著晚上應該怎樣慶祝。隻有三秒鍾了,球在喬森手裏,這還有什麽可擔心的?但是喬森又去進攻了,而且喬森摔倒了。對方本已陷入絕望的球員抓住最後的機會,抄起滾到腳邊的球,呈扇麵狀包抄過來。沒有人阻擋,喬森還坐在地上,他們如入無人之境。

    喬森站起來,他明白已經追不上了,他隻能祈禱對方不要那麽順利。隻要他們出一點小差錯——失誤是可以有很多種的:帶球失誤、傳球失誤、投球失誤,或者是像自己一樣倒黴地摔倒在地上——那麽冠軍就到手了。他們開始投籃,果然是要投三分球。他覺得籃筐一下子就伸展到了眼前,幾乎要衝撞到他的鼻子上。一道也不是多麽完美的弧線,球出手了,打到籃板上,在籃筐上又轉了幾圈。進了。終場哨聲響,自動記分牌上分數變換,三分有效。花港大學是冠軍,梅雨大學輸了。一瞬間,籃筐、記分牌、混亂的人群,都遠了,他一個人站在原地,感覺一片黑暗,但是燈光刺眼。這時,一個男生唿喊著從他麵前跑過,他的目光機械地跟著他,然後,他看到一個女孩子正在對著自己微笑。

    後來他才知道,滑倒他的竟然是一灘汗水。梅雨鎮濕度大,地上的水不容易幹。比賽中流下的汗水,不知怎麽沒有擦掉,結果滑倒了他。

    後來他時常想,其實當時裁判是可以吹哨暫停比賽的,他的教練也可以要求暫停,畢竟他是被滑倒的。但是他們當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對方球員卻反應得那麽快。三分球投中,記分牌分數改變,比賽結束,花港的啦啦隊衝上來歡唿雀躍,於是一切不可變更。他們輸了。

    梅雨大學在自己的地盤上竟然輸掉了已經蟬聯多年的傳統優勢項目,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萬眾期待的時刻,他知道自己是罪魁禍首。如果自己不想再多拿那兩分,那就什麽都不會發生。他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事後,大家都對他很好,安慰他,說他也是想為學校爭光,說這次失敗與他無關。可這怎麽可能與他無關?這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寧可他們罵他幾句,甚至動手打他。這樣誠摯的安慰,伴著眼底濃濃的失望,可真讓人受不了。

    然而這隻是一個開始,緊接著,各種各樣的倒黴事接踵而來。

    比賽之後他就不愛出門,怕看到人們過於熱切的安慰的目光,怕聽到人們過於熱烈的安慰的話語。他總感到那安慰的目光之後,安慰的話語之外有什麽東西錐子似的穿透他結疤的傷痕,又讓那傷口流出新鮮、濃稠的鮮血。而那血,似乎又讓許多人無比愜意。他們先欣賞它映著日光的成色,再貪婪地舔舐幹淨,然後就期待著下一次和他見麵。這讓他想起來就不寒而栗,幹脆少出門。而且他也覺得自己的確是夠丟人現眼的。

    他隻好把自己關在宿舍裏,一邊寫論文,一邊準備找工作。

    論文的初稿很快就完成了。工作也萬事俱備,隻欠一次象征性的筆試,他勝券在握。

    筆試時間是上午9點。

    早晨,他一邊看書一邊準備早餐,做最後的準備。香腸很快煎好,散發出濃濃的香氣,勾起他的食欲。他拿起一片塞到嘴裏,突然決定再煎個蛋。他找到一隻雞蛋,眼睛看著書,在冒著煙的平底鍋邊緣上輕輕一敲,手指一陣刺痛,雞蛋皮插進手指裏。他沒當一迴事,放下書去止血,止不住,血流不止。他趕忙到水龍頭下把血衝掉,這才發現原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破了,血還在不斷地冒出來。後來他才知道,小小的一塊雞蛋皮,竟然紮得這樣深,甚至戳到了他的骨頭。

    等他趕到時考試時間已過去了大半,再加上右手不能使用,試卷自然慘不忍睹。負責招聘的主管人員原本早就看中了他,想放點水,無奈其他競爭對手盯得太緊、咬得太死,隻得作罷。於是他與這份人人羨慕的好工作失之交臂。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論文大戰又開始了。時間給的緊,教授要的急,而且還要求交打印好的成稿。就他這單手敲鍵盤的速度,他估計到明年他的論文也不見得能打完。不幸中的萬幸是,高級文秘專業的大四學生馬蓮花非常古道熱腸地伸出了援助之手。不過她還提了一個附帶的小條件,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幫喬森打論文這件事,她想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完成這項工作。她覺得咖啡館很隱蔽,她要去咖啡館。

    喬森帶她去的是梅雨鎮最有名的咖啡館,隨便一杯咖啡都價格不菲。他想,既然她是一個喜歡喝咖啡的女孩子,他就應該尊重她。何況,能夠在自己也寫論文的百忙之中對一個陌生人施以援手,這是難得的。他知道她可能也看了比賽,或者是聽說了比賽的事,她很有可能是在同情他。他最不喜歡的就是讓別人同情自己,但是現在也顧不上那麽多了,像他這樣的校園風雲人物往往都是最不招教授待見的,現在再這樣拖拖拉拉,導師還不得吃了他?所以麵子問題先放到一邊,畢業論文最重要。

    他們約在學校門口見麵,梅雨大學正門兩點整。喬森準時到達,然而卻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喬森有一百多次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了時間地點,忍不住打電話給幫忙聯係這件事的哥們兒陸欣詢問。陸欣再三再四地保證他沒有記錯,然後吞吞吐吐地說,馬蓮花什麽都很好,就是有點習慣性遲到。隨即飛快地掛了電話。喬森隻好繼續等。出出進進的人都會看他一眼,再紛紛議論著走開,畢竟喬森在梅雨大學也算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尤其是在籃球比賽之後,借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的名義,他的知名度更高。在漫天閃爍的目光中,喬森恨不得打個洞鑽到土裏去。直到三點過五分,馬蓮花終於姍姍而來。

    他不認得她,她卻認得他。離得很遠就對著他猛烈揮手,很熱絡的樣子,然後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他站在原地等她,似乎又等了很長時間,他不明白她為什麽走得這樣慢。近了,他看到她穿了一雙後跟很高的尖頭皮靴。唉,女人。他在心裏輕輕地歎了口氣。馬蓮花似乎對此毫無察覺。她先是滿臉堆笑地道歉,說讓他久等了,因為最近很忙,出門前又有事情要處理,所以才耽擱了這麽久。接著就噓寒問暖,詢問他的近況,關懷他的黴運和傷口。他隻知道自己最近很背,但也絕對沒有想到流傳範圍會這樣廣,現如今又被這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翻出來說,於是忍不住歎息一聲。她聽到他的歎息,對他慰問得更加起勁。你受傷了呢,她嬌滴滴地笑著說,我幫你拎著電腦吧。他看了看她四寸高的鞋跟和窄窄的皮裙,覺得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交到她的手裏很不安全。連忙客氣地謝絕了。她堅持。手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臂,另一隻手就去搶他手中的電腦。他右手有傷,左手拿著筆記本,躲來躲去的,竟然搶不過她。他想不到這個看似嬌小的女子竟然有這樣大的力氣。很多人看過來。他不想和她拉拉扯扯,為了讓她鬆手,趕緊說哪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幫我拿東西,應該我幫你拿才是。她果然停了手,滿臉疑惑地看向他,用鼻音很重的娃娃音說,真的嗎?他這才注意到她五顏六色的臉,又是一陣眩暈。他說,當然是真的。紫紅色的眼皮眨了眨,依舊不信任地盯著他看。他再三保證,為了增加可信度,他甚至伸出手,要幫她拿包。她略做遲疑,竟然把包遞給了他。他隻有接過來。這是一個金色的掛著許多亮片的包,形狀像是一個袋子,不知怎麽的,讓他想到家鄉的野蜂巢。她待他把包拿好,才鬆了手,說,走吧。他感到胳臂上一片涼,這時才發現方才被她捉住的地方的衣服已經被她的手汗弄濕了一片。此時,他無比慶幸自己臨出門前換了件長袖的t恤,並且暗下決心,以後就是要自己打論文打到地老天荒也絕不再找這女人幫忙了。

    但今天,今天還是要和馬蓮花一起去咖啡館。

    不長的一段路,依舊是走了很長時間,終於到咖啡館了。喬森如釋重負,趕緊走進去。他的手已經快抬不起來了。馬蓮花小小的一個包,不知裝了什麽東西,這樣沉。馬蓮花歎一口氣,跟在他身後也走進去。

    二人落座,點好咖啡。馬蓮花要的是甜膩膩的卡布奇諾,喬森要的是雙倍的意式壓縮,他想讓自己看起來有點精神。馬蓮花這次倒是很麻利地打開電腦,拿過喬森的手寫稿就打起字來。她的速度不算慢,可也絕對沒有傳說中那樣快,據說她在全國的打字速度賽中拿過獎。後來喬森幫她讀稿子,可也沒能讓速度提高多少。

    但是到暮色四合的時候,工作還是接近尾聲,喬森臉上出現久違的笑容。馬蓮花對他嫣然一笑,啜一口咖啡,嘴上沾著一圈白色的小泡沫,開始打最後一頁。這時,一直很安靜的隔壁突然一聲低吼,接著就有一件什麽東西砸破隔斷的屏風,飛了過來。

    那是一隻亮晶晶的仿銀咖啡壺。更確切地說,是多半壺微溫的藍山咖啡。衝著他們砸過來。

    喬森畢竟是梅雨大學籃球隊的前隊長——他現在已經引咎辭職了,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良好的反應速度。他左手迅速拽起馬蓮花,推到一邊的沙發上,然後就去搶他的電腦。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潑出來的咖啡灑在他的電腦鍵盤上,滋滋作響。咖啡壺正砸在他受傷的右手上,血馬上冒了出來。馬蓮花不停地尖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隔壁房間的人大概沒料到看似結實的牆壁竟然是紙做的,也嚇呆了。喬森一邊為自己受傷的手止血,一邊安撫馬蓮花,手忙腳亂。隔壁人影一閃,那人趁亂走了。

    其實馬蓮花也就是咋唿的厲害,她除了受到點小驚嚇外,什麽事也沒有,而且這種程度的驚嚇也很快就轉成刺激了。最慘的是喬森:他的手不但二度受傷,而且輕微感染;他的論文功敗垂成;他的那台九成新的電腦也完全報廢了。更要命的是,他請馬蓮花幫忙打論文這件事不脛而走,而且被冠以各種離奇的名目,傳的花樣百出。其中流傳最廣的版本是喬森為了馬蓮花在咖啡館和人動手打架,喬森再度受傷的手、爛了的筆記本電腦以及馬蓮花哭紅的眼睛都是確鑿的證據。對此,馬蓮花保持著曖昧的沉默。這無異於是默認。於是,在漫長而熱烈的流傳過程中,相關的具體情節,甚至細節也在沉靜而寂寞的校園中新鮮出爐,作為茶餘飯後無盡的談資。人們看喬森的眼光,更是平添了幾分悲憫:這高大英俊的男孩子,一定是籃球比賽後受了什麽重大刺激,不然好好的怎麽會和馬蓮花這樣的女生攪和在一起,真是可憐。

    於是對喬森的極度同情迅速蔓延至整個學園。

    這些話後來自然也傳到了喬森的耳朵裏。

    是雨後初晴的一個下午,天邊斜掛著一道虹。文學院的金愛文湊到他的身邊,也不管他願不願意,硬是把自己聽來的所有八卦新聞又即興發揮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金愛文對此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他不厭其煩地對所有內容重新進行了匯總,整合出四五個最為聳人聽聞的精彩版本,鼓唇搖舌,對著當事人喬森一一道來,說得興起,他甚至征詢起喬森的意見。喬森當然不會迴應他。末了,閑話全都傳完了,喬森的眼睛裏已經有了逐客令,金愛文卻還是意猶未盡,他神經兮兮地湊近喬森的耳邊,極盡揶揄地說,喬隊長,沒想到你的口味也這麽重啊。這句話,他說的無比曖昧。一瞬間,喬森所有的自製力土崩瓦解,不可遏製的怒火噴薄而出。他想起她提出去咖啡館打論文時所陳列的一係列理由。她說,他太有名了,而她是低調的女孩子,所以她不願意別人看到他們在一起。她說的,他們要去一個不會惹人議論的偏僻隱蔽的地方,那就是咖啡館。

    冰涼的雨水順著頭發流到脖子上,流進衣服裏。他繼續在街上走著,感到前所未有的鬱悶。他不明白他最近為什麽會這麽倒黴。幹什麽都不順,一點小小的意外都會迅速變成一個巨大的災難,橫亙在他的麵前。就算是竭盡全力翻越過去了,也往往遍體鱗傷,於事無補。

    他開始感到秋風的寒冷,他的衣服在雨中都淋濕了。他看到前麵鵝卵石鋪就的路麵上有一家小店,窗戶裏露出隱隱的微黃燈光。店門口古舊的木製招牌上有兩個雕刻的篆字。

    占卜。

    他推開門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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