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在椅子上再一次扭動身體。她穿著軟羊皮輕便鞋的腳再一次敲擊在地麵上,一下、兩下、三下,地板輕微變形,漾起一陣微塵。她似乎聽到了房間深處傳來的空洞迴聲,咚、咚咚,是誰在跳舞?她又看到了那個飛快旋轉著的白色身影。“小瑩,好看嗎?”隻有她會這樣問,“小瑩,好看嗎?”也隻有她會這樣叫她,“小瑩”。

    過完這一年,她就畢業了。如果不想繼續讀書,那麽除了寫寫論文,象征性地聽幾門選修課,這一年基本上是無事可幹。她不想繼續讀書。但是在所有的書都讀完了,所有的試都考完了之後,她反而無事可作,感到無聊了。但是又能怎麽樣呢?窗外下著如絲的細雨,她不想出門,也不會有人來這裏光顧她的生意。

    這將又是一個寂靜悠長的下午。

    瓶裏的鮮花開始幹枯。又是以愛情的名義買下的花朵,卻隻能作無謂的犧牲。當它們在她的懷裏飽綻,當她抱著它們驕傲地走過梅雨鎮的大街小巷時,它們也曾為她贏得無數羨慕的眼光。在陰雨連綿的梅雨鎮,花朵是那樣昂貴,以致成為少數人的奢侈品。但是在她的家鄉,每個女孩子,都可以在她們的一生當中收獲無數的鮮花。她又想到了她的家鄉:那裏的鳥叫,那裏的日光,那裏盛開的繁花。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那麽按照她年少時的理想,她一定會考取家鄉的大學,那裏繁花如錦障。她也會像家鄉的女孩子那樣,擁有數不清的鮮花,然後在怒放的桃花樹下,談一場熱熱鬧鬧的戀愛。然而現在,她卻隻能在梅雨鎮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裏,看著簷下流不盡的雨滴。

    嘀嗒嘀嗒。

    旋轉,跳躍。

    綴滿細細刺繡的紗裙在空中劃過潔白的閃電。

    裹著象牙白綢緞的足尖立在黑棕木的地板上,輕巧的一個小滑步,騰躍,落地,她扭動纖細的腰肢,雙手穩穩地擺出花朵綻放的姿勢。

    小瑩,好看嗎?

    她迴頭微笑著看她。

    小瑩……

    梅雨鎮歡快的節日氣氛並不是完全沒有影響到她,她也托體育部認識的人給她弄了張男籃決賽的球票。決賽那天天公作美,梅雨鎮出現了少有的藍天白雲。劉瑩到得早,體育館內熱烈的氣氛讓她的心情也不禁隨著有了幾分雀躍。尤其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位置竟然會這樣好,驚喜的感覺讓她興致更高。

    劉瑩在前排的座位坐下,好奇地東張西望。那些鮮豔的顏色、叮咚的音樂刺激著她的神經,似乎很久沒有這麽快活了。人越聚越多,熱力在空氣中升騰。

    入場,熱身,跳球,搶斷,急停,扣籃,啦啦隊。

    你來我往的廝殺。

    一個迴合又一個迴合。

    比賽越來越激烈,人群越來越激動。巨大的色塊、喧鬧的聲音、刺目的燈光混合成一個光豔奪目的球向劉瑩襲來,刷的一下,世界似乎遠離了,她獨自一人坐在那裏。一個人的孤單算不了什麽,最可怕的是置身於歡樂的人群中,卻依然感到孤單。在這一刻,劉瑩深刻地感受到了內心的寂寞。

    直到那個球員摔倒在地上。

    巨大的騷動驚濤駭浪般席卷而來。梅雨大學的11號摔倒在地。比賽結束,花港大學獲勝。一瞬間,體育館裏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那個倒黴的11號從地板上坐起來,悻悻地看著記分牌,臉上擰巴得都能擠出水來。劉瑩看著他,突然感覺很好笑。

    這時,對麵的看台上有一個人穿過明亮的燈光、喧鬧的人群,揮舞著手臂唿喊著跑過來。“劉瑩,我終於找到你了。”劉瑩看著他氣喘籲籲的臉、泛著光彩的眼睛,努力搜索記憶的倉庫。時間好像停止不動。

    終於,她說,田童,你怎麽會在這裏?

    其實田童隻是作為花港大學的學生代表陪同運動員前往梅雨鎮參加比賽。他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的初中同學,曾經的在他最為荒唐的夢境中都不敢遇到的女孩,劉瑩。多年的渴望,意外的相遇,以及絕對沒有想到的比賽的勝利都刺激了他,使得他近乎瘋狂地衝到她的麵前。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更加不可想象的是,劉瑩竟然和藹可親,不複是當年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樣子。想到自己這些年的艱苦奮鬥、文治武功,想到自己如今身為花港大學學生會主席的身份地位,再加上偶遇所帶來的有關緣分的遐想,在這一瞬間,他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要把他很多年的心事,說出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田童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透過一些關係,他打聽到劉瑩的許多情況。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梅雨大學,她並不出名;而且到目前為止似乎她都還沒有男朋友。他也不是沒有考慮到這種情況,但他以為那會是眼高於頂的結果。他已經作好了要和她身邊眾多的追求者,甚至是她的正牌男友角逐的準備;但是現在他陷入到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狀況之中。手中劍已出鞘,但卻找不到一個敵人,隻落得一個拔劍四顧心茫然。他萬萬沒有想到,在梅雨大學,劉瑩竟然隻是一個普通人。

    不過這反而從另一個角度、在某種程度上加強了他的信心,在他看來,劉瑩同他的距離更近了。於是在比賽結束返校後的第一個周末,他又迴到梅雨鎮,約她出來。他從花港給她帶來大把的香檳玫瑰,用珍珠色的毛邊紙小心翼翼地包好,帶上飛機。一路上,他聞著這似有若無的香氣,心潮澎湃。當梅雨鎮的萬家燈火開始在他的腳下閃爍時,他忍不住地想,如果她願意,他可以每天都送給她這麽一大束玫瑰花。她曾經說過她喜歡的是這種高貴而且容易衰敗的花朵。

    他有點忐忑地坐在咖啡館裏,花放在桌子上,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咖啡香。劉瑩沒有讓他久等,如期而至。她還是那樣準時,一如他記憶中的。他看著她隨侍應生走進來,停到他麵前,微笑著說,你好。他站起來,請她坐下,忍不住盯著她看。好冷,又開始下雨了。她說,一邊搓著纖細的手指,落座,把黑色的大衣脫下來,隨意地扔在座位上。他趕緊把包裹得很是華麗的花朵奉上,她接過來,湊到鼻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香。她的臉在大蓬花朵後露出尋常女孩得到禮物時那種喜悅的神情。田童不由得有點驚訝,在他印象中劉瑩是很難討好的那種女生,他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劉瑩抬起頭,發現他在看她,又是一笑,她喝了一口玻璃杯裏浮著檸檬薄片的水,說,怎麽,我變了嗎?

    她變了嗎?變了還是沒有呢?他也在問自己。他覺得她是和過去不太一樣了,但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呢,他又說不上來。他的大腦飛速旋轉,不過他的嘴可沒閑著,他還是飛快地迴答說,變得更漂亮了。劉瑩低下頭,微微一笑。他猜他說對了話。這時適應生送來菜單,他遞給劉瑩。劉瑩輕輕翻了一下,菜價都貴得離譜。我還不餓呢,喝杯咖啡就好了,你們這裏哪一種比較好?她反而問侍應生。侍應生帶著滿臉掩不住的失望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向他們推薦各種搭配高級咖啡的昂貴餐點,她認真地聽著,不時看看菜單,最後隻點了一杯毫無特色的拿鐵。他也要了一杯一樣的。侍應生滿臉輕蔑地走了,剩下他們兩個。咖啡很快送上來,在咖啡嫋嫋升騰的霧氣中,他想,她確實是不一樣了。

    他所認識的那個劉瑩是絕不會讓人輕視的,相反,她卻經常會對這個世界報以輕蔑的微笑。因為她是如此的優秀。她的優秀讓她認為她可以嘲笑任何人、任何事;如果她願意,如果它們具備被嘲笑的價值。但是現在,她的臉上不再有那種嘲笑一切的表情。相反的,她在笑,而且她笑的似乎也太多了。還有呢,就是,和過去相比,她似乎是太過隨意了。隨隨便便的衣服,隨隨便便的頭發,隨隨便便地走進來,隨便點了杯咖啡。過去,劉瑩的精致簡直讓人受不了。不過,他似乎更喜歡她現在的樣子,這讓他覺得她更加真實,離自己也更加接近了。跟我說說他們吧。劉瑩開口了。他覺得她的聲音低沉了許多,但是更加悅耳了。

    他開始說起那些老同學的好事、壞事、趣事、糗事、囧事,一大堆,添油加醋,不時逗得她哈哈大笑。最後,當他快沒話說的時候,她突然說,翩翩呢?他料到她會問,但臉上的表情還是變了一下。她看到了,急忙問,翩翩怎麽了?他趕緊說她很好,然後把伍翩翩這些年來出的風頭一一匯報。她靜靜地聽著,透過他的話品味舊日時光,笑容甜甜的。這時,他想,要是可以永遠這樣該有多好。兩個人就這樣坐著,他說故事給她聽。他想他是又愛上她了。但在告訴她這個之前,他卻必須先把伍翩翩的事情全都告訴她。而他現在最不想提起的,就是伍翩翩。

    翩翩現在是不是不再演戲了?

    是。伍翩翩現在隻跳舞,不演戲了。

    從我離開之後嗎?

    從你離開之後。

    一陣沉默。劉瑩的表情是哀傷的。

    我們曾經約定一輩子在一起演戲,演最好的戲,永遠都不分開。可這麽快就各奔東西了。

    你,懷念過去嗎?

    田童試探著問。

    很難忘,那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嗯,最出風頭的時候。

    劉瑩又笑了。

    一個自嘲的微笑。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

    田童停頓了一下,試著找到最合適的說辭。劉瑩微笑著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輝煌。

    對,就是這兩個字。輝煌。這是他熟悉的那個劉瑩夢寐以求的東西,他猜也最能打動她的心。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輝煌。

    當他說到輝煌這兩個字的時候,劉瑩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黯淡下去了。不過他沒有注意到,隻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如果你跟我迴去,你可以在花港大學繼續讀導演係,做你喜歡做的事情。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輝煌。

    他又說了一遍。“輝煌”這兩個字這次他說得很重。

    劉瑩微笑著輕輕搖頭。

    你留在這裏又能做什麽呢?我真沒有想到你會選這個專業,畢業後你真的去當文秘?那你的才華不就全都浪費了!

    田童有點急了。

    劉瑩依舊無動於衷。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都被浪費掉了,不差我一個。

    跟我迴去吧。戲劇社的人都在等你迴來,翩翩也在等你。

    他特意咬重了“翩翩”這兩個字的讀音,然後小心地等待她的迴答。

    翩翩。

    翩翩。

    小瑩,我這樣演行嗎?

    我知道我這樣會很醜,不過如果你說好,那我就這樣演。

    我相信你。

    小瑩。

    那個白色的影子又開始旋轉。

    她的頭痛起來。

    翩翩,她還在等待。就像當初她離開時她所說的那樣,你走了,我再也不會演戲。她知道。可是她迴不去了。過去,那些美麗的約定,那些響亮的笑聲和明媚的笑容,已經飄得很遠。她知道它們的美好,可她再也迴不去了。

    眼睛裏又有了那種刺痛的感覺,劉瑩使勁眨眨眼。

    替我跟大家說對不起。

    這個話題讓她難過。她不想聽到別人說這些,雖然她知道這是她永遠都避不開的往事。

    她站起來,穿上大衣,準備離開。

    過去那種感覺又迴來了,這才像是真正的她。冷淡、簡練、說一不二,像個驕傲的女王。但是這一次他不準備聽她的,因為他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他了。他也跟著站起來,抓住她的手,他要做最後的努力。他要說服她。

    如果我說我喜歡你呢?

    謝謝,我也喜歡你。

    她拿起皮包,試著甩開他的手。

    他鬆開手,反而抓住她的肩,他按住她瘦削的肩膀,要她看著他。

    如果我說我愛你呢?

    如果我說我愛你呢?很久之前看過的一個電影裏,男孩也對女孩這樣說。那就像是在明亮的房間裏點滿蠟燭。女孩迴答。她第二天就要進修道院了。來的不是時候的愛情,注定是徒勞。

    那還是和翩翩一起看的電影。

    他看到她在沉思,突然覺得自己很有希望。

    如果我說我愛你呢?

    他又重複了一遍。飽含深情。

    謝謝你的花。

    她推開他的手,拿起花瓣邊緣已經有點衰敗的花朵,走出去了。

    他覺得他又要錯過她了,以後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他在心裏叫她的名字,但不知怎的竟叫出了聲,而且聲音大的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劉瑩!

    她迴頭,對他頷首微笑,然後轉身走出了咖啡廳的玻璃旋轉門。在以後的歲月裏他經常想起她的笑。尤其是在侍應生推動門柄,門邊的風鈴響起時她轉過頭留給他的這個微笑。依舊是淺淺的、淡淡的,似乎隔著煙,隔著霧,把他與她之間的距離推到無限大。但這個微笑是屬於他的,雖然這是一個拒絕後歉然但是冷淡的微笑。

    他繼續坐著,又要了一壺藍山咖啡。想,這才是真正的她,其實她一點也沒變,隻是和過去相比顯得有點意興闌珊了。是什麽讓她變成這樣呢?他不知道。他對於她過去的這幾年一無所知,正如他從來沒有了解過她一樣。他喝一口咖啡,看向她坐過的位置。煙紫色的椅墊上繡著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的綠,上麵還留著一個淺淺的凹痕。他想,他們的這次約會就像這個凹痕一樣,很快就會消失不見。沒有人知道他的這次約會,沒有人知道他對劉瑩的感情,甚至不會有人知道他這次隱秘的梅雨鎮之行。這件事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很快,就連他自己都會對這件事的真實性產生懷疑,懷疑這隻是自己的幻覺。而那個漂亮的繡花墊子,劉瑩坐過的地方,還會有別人——他不認識的人,與他不相幹的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任何關係的人——坐在上麵。其實他們又是有關係的。因為他們和那個在他說出“我愛你”之後,讓他度過了永生難忘的幾秒鍾的人曾坐在同一個地方。但是他們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的。而她呢,她也許根本就不會承認這件事曾經發生過。她毫不在意。

    暮色湧上來,一點一點地吞沒大地。他周圍的人們來了又走。風鈴響了一次又一次,圓潤的叮咚聲釘子一樣刺著他的耳膜。

    在剛才之前,他還幻想著他可以成功地把劉瑩帶迴花港,給所有人一個驚喜。真是可笑,太可笑了,而且不自量力!

    他轉過頭看向車水馬龍的大街。

    第一次與她遇見也是在大街上。隻是那時,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他端起咖啡壺,向對麵牆上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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