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趴在桌子上,抱著頭發呆,想心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她驚訝地抬起頭,沒想到這麽晚了還會有人來。

    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他幾步就跨過長而狹的房間,來到她麵前。他說,我最近很倒黴。

    在這樣的下著雨的漆黑的夜晚,在她不願想起過去但又不得不想起過去的時候,他突然闖了進來,突然得好似不真實。劉瑩驚恐地抬起頭。

    其實走進這個小小的古怪的店,喬森不過是一時興起。但他沒有想到在這裏會遇到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在他的印象當中,給人算命的,都是一些滿臉皺紋的老太婆。當然了,他不相信她們,覺得她們都是江湖騙子。懷著這種想法走進來之後,他大吃一驚,因為這裏坐著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而且很漂亮,而且他覺得他似乎是在哪裏見過她。他盡力忽略掉她褐色的頭巾和頭巾下散落的卷曲長發,誇張得讓他感到滑稽的褚紅色和褐色相間的波希米亞長裙,以及渾身上下發出的細碎聲響。他盡力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臉上。然而這也是不容易的,她的臉上塗著豔麗的胭脂,眼睛周圍卻是一片煙灰色。絞盡腦汁,他也想不出她是誰。突然,她笑了。這個明亮的笑容讓他記起了她。她就是那個在他輸掉那場該死的比賽後對他微笑的女孩。全場唯一一個對他微笑的人。他認得她的笑容,像陽光。他突然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

    她看著他突然推開門,帶著一股雨夜的氣息走進來,坐到她麵前。他的衣服濕了,頭發上滴下水來,神情陰鬱。他帶著探詢的神情盯住她的臉,她聞到泥土的味道,草葉的味道,還有被雨水浸濕的夜晚的味道。他讓她想起關於暗夜的一切事情。雨水順著他的手臂流下來,聚集成小小的一灘,劉瑩用指尖輕輕點了一下,似乎放下心來,遞給他一條毛巾。他說謝謝,然後悶聲不響地把頭發和臉上的雨水擦幹淨。這時她認出他來了,他是梅雨大學那個倒黴的11號。想起他那天的表情,她又笑了。

    同時,他也認出了她。

    你,是梅雨大學的學生嗎?

    她知道他會這麽問,所以隻是點點頭。

    那你在這裏是?

    兼職。

    她也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問,畢竟梅雨大學這樣萬眾矚目的學校裏的學生跑出來替人算命的確有些奇怪。所以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迴答。

    我是喬森。

    我知道。我叫劉瑩。

    一句詩突然跳到他的嘴邊,不說都難受。

    輕羅小扇撲流螢。他笑著說。

    劉瑩的表情變了。

    他以為是冒犯了她,趕忙轉移話題。

    你為什麽會穿成這樣?

    他裝成很感興趣的樣子問,心想服裝對於女人來講應該永遠是一個安全的話題吧。

    看到他奇怪的表情,明明很怕她長篇大論地深談女人的審美,可又不得不表現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劉瑩又笑了。

    我怕被學校裏的人認出來。很難看吧?

    很古怪,不過很漂亮。

    她不以為然地笑笑。他感覺她不相信他的話,剛想再加上幾句以保證效果,卻見她也不深究,反而展開了另一個話題。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以前你從來沒有被認出來過?

    是。我在學校裏認識的人不多。

    肯來這裏算命的人就一定更少。

    她釋然地笑了。

    沒錯。你是梅雨大學裏第一個來占卜的。

    她把“占卜”這兩個字說得很重,似乎是想告訴他占卜和算命的區別。想到他剛進門時的樣子,她又加了一句。

    你是來避雨的吧?

    起初,他隻是想來避雨。在這樣一個對於他來講陰森壓抑的夜晚,哪怕是逼仄的小巷裏斜伸出的一點昏黃燈光,也是一種招引,也是心靈上的一種慰藉。但是現在,對著這樣一個在昏暗的青銅燈下,仿佛是從失傳已久的古書中走出的女孩,他突然很想說說他最近的遭遇。

    我最近很倒黴。

    他又說了一遍。

    他將最近他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劉瑩靜靜地聽他說,有時候眨眨眼睛或是點一下頭。

    他說完了。這是他第一次把所有這些事情都說出來。真實的,不是淹沒在漫天的緋聞裏。他停住,等著看她的反應。她聽到的是真相。她卻隻是淡淡地說,喝杯茶吧。

    她迴身從交錯的置物架上拿下一隻玻璃杯,那玻璃杯閃耀著耀眼的光芒,像是天上的星星。她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隻小巧的擦得鋥亮的銅壺,把滾燙的水注入到杯子裏。當開水經過細長的壺嘴時,發出嗚嗚的聲音。杯子裏迅速浮上一層熱氣,雲霧遮住了星光。她把一小包茶葉放到他的手心裏,說,倒到杯子裏。

    深綠色的茶葉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細細香氣落到熱水裏,沉下去又湧上來,卷起綠色的漩渦。他看著,感覺靈魂都好像給吸了進去。似乎過了很久,所有的茶葉都靜靜地落到杯底,淺綠色的液體帶著似有若無的香氣在明亮的杯中閃爍。她說,你可以喝了。他沒有想到她隻會說這些,有點失望,但還是接過來,他也的確是渴了,端起來一飲而盡。她看他喝完了,伸出手,說,茶杯給我。他看了她一眼,把杯子遞給她。她接過來,認真地看貼在杯底的茶葉。

    她喜歡用泡過水的茶葉或者是咖啡渣給人算命,還算成功,迴頭客很多。但是這一次,茶葉的形狀很奇怪,和她平時經常看到的預示著雞毛蒜皮的茶葉形狀完全不同。而且她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這不是她的茶葉散發出來的,她知道。那麽這個味道是打哪兒來的呢?她不想深究,隻是把她看到的東西告訴他。

    流年不利,命犯桃花。

    不利?桃花?他覺得她說的簡直是太準了,他就是不小心犯到了馬蓮花這朵可怕的花。不過話又說迴來,也不排除是她聽到了什麽傳聞,畢竟這件事鬧得是沸沸揚揚。這時,他才突然想起來,他走進的是一間占卜店,她在給他算命。雖然他其實並不相信,但是既然都進來了,她又似乎說得很有道理,那就索性問個清楚。

    怎麽破呢?

    他想不到自己會脫口而出,無師自通地問出這麽專業的一句來。

    其實也沒什麽,你自己平時小心一點就行了。

    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她並不想讓他知道卦象本身顯示出來的詭異。她想,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隻是個偶然的巧合罷了。

    這時隔著深夜的風與雨,十二點的鍾聲悠悠傳來。隱隱約約的,他們都聽到了。他站起來準備告辭,又記起他是來算卦的,但還沒有給錢。他不知道該怎樣說,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他不知道怎麽做她才不會覺得被冒犯。他猶猶豫豫地看著她。最後,他終於說出來了,同時心裏希望她一定不要認為這是個侮辱。

    很多年後她都記得這個時刻,記得他的這句話。在那麽多重要的事情都淡忘了之後,她卻記得他說的這句話,真是奇怪。也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她太擅長看到別人的內心,所以她也輕而易舉地看到他內心的掙紮和忐忑,隻是她沒有料到,他帶著那樣小心翼翼的表情,卻說出這麽一句來。

    他說,多少錢?

    他沒想到她會大笑起來,仿佛他說了什麽最好笑的笑話一樣。他略顯尷尬地站在那裏,手足無措。她笑得差不多了,才說,不用了,我也沒幫上什麽忙,隻不過給你個建議而已。看他還是站在那裏不動,她又說,好歹我們也是同學一場,你不要說出去就行了。他知道她指的是她兼職算命的事情,趕緊點點頭。她又是一笑,站起來,說,再見。

    他說,已經很晚了,我送你迴學校吧。

    不用了,我今天不迴去,就住在這裏。

    這裏?他四下打量著這狹小逼仄的環境,他想到梅雨鎮的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還是讓我送你迴去吧,這裏很不安全。他又加上了一句,試圖說服她。他說,在梅雨鎮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所以我在這裏很安全,這也是“什麽事情”。她又是一笑,他卻覺得這笑容裏有種大義凜然的味道。他想,這是一個因為沒人照顧,所以很獨立的女孩子。她卻不容他多想,起身說再見。他說,你還是小心點。便轉身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拉開門,雨已經停了。一種夏夜特有的氣息帶著雨水的味道撲麵而來。他想,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夜晚。然後他迴過頭,看到她端坐在座位上,臉上盛開著蓮花一樣飽滿的笑容。他突然想起命犯桃花。馬蓮花,她是他命中注定要犯的那朵花嗎?

    劉瑩目送他拉開門走出去,心裏感到有點沉。她還在想著茶葉那奇怪的形狀。她拿過杯子,又看了一會兒。被開水泡過的茶葉現在已經涼透了,略帶僵硬地聚集在杯底,冰涼的感覺透過杯子直接傳到她手上。她拎起水壺,準備洗完杯子就去睡,今夜她感覺筋疲力盡。開水流到杯子裏,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但是這一次,砰的一聲,杯子碎了,玻璃碎片濺了她一身。

    劉瑩愣住。

    她的手還停在空中,隻是手心裏一片虛空。

    她看著腳下裂開的杯子,感到一陣寒意,而心卻是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連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若初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若初雲並收藏連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