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懵懂懂地下了山,來到大街上,打車迴到了學校。這是個奢侈的舉動,自從自以為知道錢的最終價值以後,我不拒絕力所能及的奢侈。生命不過是個過程,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路上。成功不是人生的頂點,你活著不過是一種狀態,一旦你羨慕別人的生活狀態,你就會試圖改變什麽,在作出這種決定和實施這種決定的過程中,生命漸漸老去,一切的有意義都成了沒意義,而所有的沒意義當初都是有意義來著。

    假如把一生獻給金錢不好,那麽什麽是好的呢?女人五十歲左右會進入更年期,之後絕經,衰老,無論怎樣的化妝都不能改變什麽。男人呢?據說個別超卓之輩到了八十歲還能繁殖後代,還能奮力把自己稀薄的精液射進女人的陰道,假如這個女人還能生育,那就還會生出兒女。但這樣的超卓之輩實在稀少,即使真有這樣的男人,到了八十多歲,性愛對他來說也很難說是享受,而很可能是一種苦役。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勾引了鄰居十幾歲的女孩子,不料這個女孩子食髓知味,竟然天天對這個老家夥死纏不放,最後竟逼得他到派出所自首,以求苟延殘喘。據這個無恥而又可憐的老家夥說,這樣子再過半年,非要了他的老命不可。所以把一生獻給情欲也是可笑的。再說,誰能稱得上是情聖呢?是花心大蘿卜還是那些熬到鑽石婚的人呢?說句刻薄話,那些熬到鑽石婚而又真的沒有婚外戀的人,很可能雙方都是平庸之輩,無法對婚姻以外的別人構成致命的吸引力。

    我真的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麽。

    在我24歲的時候,第一次對生命的意義產生了疑惑。

    我愛肖小萌,可我甚至都沒跟她麵對麵說過一句話。當然,拜現代技術之賜,我們說過很多話,可是都是對著冷冰冰的話筒說的。難道一個昂貴的手機就可以代替愛人嬌嫩的紅唇嗎?

    甜言蜜語隻有麵對麵說才有意義。

    有時候,感覺著手機在發燙,我知道在我太陽穴皮膚以下一公分的地方,白色的、嬌氣的大腦皮層正在慢慢被烤熟。雖然如此,我還是舍不得放下手機。

    可是她到底愛不愛我呢?

    還有,我跟黎雅芳算不算是愛呢?如果算是愛的話,那我跟肖小萌又算怎麽一迴事呢?如果不算愛的話,那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呢?情人?純粹是肉欲?好像又不是。

    人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嗎?三個人呢?四個呢?五個呢?六個呢?

    愛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愛是不是充滿了謊言?那些流傳甚廣的關於忠貞不渝的愛情的傳說是不是真的呢?這些問題讓我的頭痛得厲害。我開始坐在後陽台上喝咖啡。我靠在椅子上,雙腳高高翹起來,搭在陽台的欄杆上,閉著眼睛,手裏捧著杯子小口啜飲。這種咖啡的味道實在不能讓人恭維,商標是一個東南亞國家的。這是一個朋友送的,鼓鼓囊囊的一大袋。裝了足有一百小袋,每小袋可以衝一次。滾水倒進去,一陣濃烈而又短暫的香氣撲鼻而來,所有廉價的東西都有這個本事,會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好處都釋放出來。這種黃褐色的、泛著白沫的液體是我平時熬夜必備的,隻是為了提神,算不得享受。

    此刻我輕輕地啜飲,隻是為了讓頭痛得到疏緩。我又好幾天沒有好好大笑一下了。我必須強迫自己笑一笑,這樣可以騙騙自己的大腦,讓他以為真有什麽好事情發生了,也許可以幫助咖啡更好地疏緩我的頭痛吧。

    我笑了一聲,像是冷笑。我再笑了一下,收縮小腹,讓膈膜逼迫肺部,肺部持續噴出氣體,不斷地衝擊著聲帶,終於發出了“咯咯咯……”連續不斷的笑聲,直到我把肺部的氣體盡我所能地全部唿出來。我咧開嘴巴,擠出笑容,再一次笑起來。假如有人從門邊走過,聽見這樣的笑聲,一定會撒腿狂逃。

    我所在的地方已經在北迴歸線以南了,現在又臨近夏至,陽光溫柔地照在北陽台上。在我和陽光之間,在我和整個外部世界之間,好像有一層薄薄的膜,把我透明地封閉起來,我能看到別人,看到陽光,看到世界,但卻感不到風,感不到雨,感不到花的香。我曾經把一個杯子碰到地上,發出沉悶的一響,但撿起來卻沒有發現明顯的傷痕。於是我像往常一樣使用它,把它裝滿清水,等我口渴的時候一飲而盡。每次我都記得我把它倒滿了,記得清清楚楚,但每次喝的時候卻隻有半杯。我很討厭別人用我的杯子喝水,因此心情很不愉快,不給老杜好臉色看。同時桌子上卻莫名其妙地有水漬——這個可惡的老杜,偷喝我的水就罷了,還把桌子弄得水淋淋的。但我懶得說他。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坐在電腦前麵忙了一下午,等渴了的時候,水杯裏竟然隻有小半杯了。我這才仔細檢查那個杯子,對著光看了半天,才發現杯底確實有了一條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的細小的裂紋。我的心恐怕也有了這樣的小裂紋,無數個。心裏憂傷的了不得。

    等太陽西下時,我決定去打籃球。出出汗也許會好些。

    場邊一排排高大的天菠蘿樹把稀疏的樹影灑進籃球場,清風緩緩吹過,正是打籃球的最好時候。我們這裏盛行打半場比賽,倒不是不想打全場,都是環境所迫。論說籃球場已經不少了,但是學校太大,學生太多,如果打全場,每場隻能上十個人,就算是輪換製,也肯定不夠用。半場加輪換,效果就好多了。至少可以有三方比賽,每方三到四個人,自由組合。,比如abc三隊,首先ab隊先上,先投中五個球者為勝,輸者淘汰,勝者跟c隊比賽。以此類推,就可以循環起來。就算是連戰皆北的小隊,也可以在十分鍾左右時間內有上場的機會。這樣就充分地利用了場地。這種比賽方式在本市有很大的市場,每年還有三人製籃球比賽呢,屆時三人製高手一起比賽,吸引了很多人花錢看,商家看到了商機,肯花銀子讚助,冠軍就有一大筆獎金了。每年比賽報名者眾多,所以舉辦者學習世界杯的方式先用一周時間進行小組淘汰賽,16支進入決賽階段的隊伍才能進省體育場進行比賽。運動的群眾性特點在三人製籃球上表現得可謂淋漓盡致。

    我是比較受歡迎的,因為我不光身體強壯,而且身高也夠,所以是各隊爭搶的對象。隻有勝了才能在場上,才能更多地占有比賽時間,所以大家也爭著跟高手在一個隊裏。但我是不會報名參加每年一度的三人製籃球比賽的。沒什麽理由,就是不喜歡。

    這次我還是順利地組了一個三人小隊,在一個比較蔭涼的場地上等著,準備替補那個輸了的小隊。幾分鍾後,我們上場了,我負責中鋒,其餘兩個身材矮些的隊友就負責給我傳球,有時候也打打進攻。他們帶球的技術很好,我又能在籃下站得住,投籃成功率也不錯,所以我們很快把對手打了下去。代替他們上來的本來就是他們的手下敗將,更是不堪一擊。這樣,我們就等於霸占了這個半場,無論誰上來,都等於是陪練,我們漸漸打掉了他們的自信心。但是有一隊特別不服氣,他們越輸越紅眼,結果動作過大,同伴跟他們理論,他們居然要跟我們動手。他們的理由是:“本來這塊場地就是我們先來的,讓你們打就不錯了,不要欺人太甚!”

    我說:“有本事打球,打什麽架呀。我們都是按規則打球,犯規沒有?”

    他們中間一個黑瘦的小個子說:“就是你大個子,你在籃下一站,我們怎麽能贏?這個不公平,要麽你走。”

    我冷笑道:“笑話,憑什麽我走?打得贏就打,打不贏迴去睡覺嘛。別輸不起丟人。”

    我們這一吵,驚動了兩個人。一個是小農,他遠遠看見我跟人爭吵,光著膀子飛一般跑過來,身上的腱子肉滾來滾去。等看清對陣雙方以後,立即衝著黑小子吼道:“小石頭!你要幹什麽?”

    黑小子一看小農,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農哥,我……”

    小農指著我:“這是我大哥。你也敢撒野?看我不削你!”

    黑小子陪著笑道:“我們也是跟大哥學打籃球來著。不信你問問。”說完偷偷向我作揖。

    我趕忙對小農說:“打球嘛,就是玩,幹嗎當真?小農,真的沒事。”轉身衝大夥大聲道:“沒事了,趁著天還沒黑,趕緊再打兩局。”對黑小子:“我們隊休息一下,你們兩隊先打著。”又衝我的兩個同伴:“怎麽樣,哥兒倆?”兩個同伴也說:“連著打也累了,我們休息一下,你們打。”

    我拉小農一起坐在籃球架下,看他們兩隊交鋒。直到麵前出現一雙巨大的名牌籃球鞋。

    名牌籃球鞋都是那麽巨大而愚蠢。我隻想穿著輕便的跑鞋打籃球,穿著結實的迴力鞋踢足球。我討厭專門的籃球鞋和足球鞋。它們比專業娼妓好不到哪兒去。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謝翼明的那張平庸然而奸詐的臉。我站起來,還是比他高一點點。這時候我周圍有小農,兩個同伴,場上的六個玩伴,以及七個看球的閑人,有一個老頭兒,兩個老太太,三個女生,還有一個中年婦女。女生是最喜歡看男生打籃球的,她們用這種方式來表現對異性身體的合法的窺視欲。中年婦女大約在懷念自己的女生時代。老太太們更是除了懷念就沒有什麽了。

    我看著謝翼明,擠出一絲笑容:“謝大哥,也來打球啊?”

    謝翼明高深莫測地說:“聽說你到我表姐家去當家教了?”

    我一頭霧水,繼而恍然大悟:“那身衣服是你的?哦,我聽尤書記說了,是她表弟的,原來是你呀。我這就去取。”

    謝翼明道:“不用了。衣服你穿過了,我當然就不要了。還記得劉備怎麽說的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怎麽老是穿我的衣服呢?”這時候我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我的背後和旁邊多了幾個人,都穿了和老謝一樣的運動衣,黑色的籃球背心,黑色的籃球短褲,黑色的籃球鞋,一個個像是黑社會的籃球版,看樣子都是老謝帶來的,個個身高體壯,麵色陰沉,不像良善之輩。

    我說:“我不知道那是您的衣服啊?是尤書記借給我的。”

    老謝冷笑道:“有一件衣服你是知道的。”他帶來的一個胖子咳嗽了一下,開始不停地轉動脖子,活動手腕腳腕,發出哢哢的聲響。

    我搖頭。

    老謝道:“幹嗎當什麽家教啊?不是有人養著你嗎?”

    我的臉色變了。我冷冷地看看他,然後緩緩轉頭看落在樓房空隙裏的那半輪夕陽。

    老謝繼續道:“你不過是一隻漂亮的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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