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的手更快的,是小農的手。他的手比閃電還快,在我的拳頭剛剛攥起的時候,他的拳頭已經深深地陷進了老謝的小腹。老謝的腰身立即彎曲的像個蝦米,這時候小農的右肘已經抬了起來,接著重重地落在了謝翼明的背上。老謝帶來的那幫黑社會一樣的家夥立即“噢”地一聲叫,紛紛撲了過來。

    小農拉起我就跑,後麵的人圍成扇形狂追。我和小農穿過了看球的人群,撞到了幾個女生,鑽過一個籃球架,飛快地衝出了小鐵門。我們衝過了大路,躲過了幾輛自行車,不顧汽車司機的漫罵,轉眼衝上了空翠湖的長堤。我們沿著長堤狂奔,奔到湖心亭的曲橋上,腳不沾地般跑到了湖心亭。那幫蠢材就跟在我們後麵。我們到了湖心亭就忽然停住,我和小農分兩邊守住了路口。

    第一個衝上來的就是那個胖子,他也沒料到我們會忽然反撲,等他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何況他迴去的路也已經被他的同伴堵死了。我一把抓住了胖子的胸口,用力一推,胖子往後一退,拚全力撐住了我,雙手想抓我的手腕,小農覷準時機,從側麵用力一撞,胖子立腳不穩,就往水裏栽。我忙鬆手,胖子雙手向空中絕望地抓了幾下,屁股朝下撲通一聲掉進了水裏,把湖水砸了一個大坑,繼而水花四濺。

    後麵的人都呆了。胖子在水中拚命地向空中伸手,甫一張嘴就被灌一大口水,帶著哭音大聲喊救命。離他最近的大個子驚惶地大叫:“誰會水?救人啊!張力掉水裏啦?他可不會水啊。”

    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這幫假黑社會的第一反應竟然是狼狽後退,一直退到了岸上。還是我讓小農抓著我的左手,我踩在湖心亭的石台上,伸右手把胖子拉上了岸。我讓他趴在石桌上,用力拍他的背,直到他吐出幾大口清水來。

    胖子張力又咳嗽了幾聲,這才一臉苦笑地抬起頭:“謝謝啦哥們兒。”

    小農笑道:“謝什麽,是我們把你推下去的。”

    張力罵道:“這幫王八蛋,碰上事兒都嚇跑了。”

    我拍拍他的肩:“幹嗎這麽跟姓謝的賣命?他連來看你一下都不肯。”

    張力道:“嗨,誰跟他賣命?我們就是酒友,今天喝了點酒來打球,誰想幫他打架?硬充仗義唄。”

    我有點氣:“你的意思是我們好欺負你就趁機打我們一頓,打打太平拳,還充了仗義。什麽人性啊你。”

    張力臉紅了:“我做得是不對。”

    我火了:“知道不對還做!要不是小農幫我,你們非得打我一頓狠的是不是?”

    張力忙擺手道:“不會不會,再說,以後這種事我也不做了。”

    我看看他:“你的衣服怎麽辦?都濕了。”

    張力道:“沒事兒。我車裏有幹衣服。好了哥們兒,要不我請請你們?不打不相識嘛。”

    我說:“我嘛,倒不必。但是我怎麽也得跟老謝說說清楚,他憑什麽這麽罵我,還糾集你們打我。”

    張力道:“那倒不是。我們來打球,他看見你了,才對我們說起來找你算帳的。”

    我說:“那好。你叫上他,就在我們雅園居,讓他請客。”

    張力連連答應,我們放他走了。

    我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這麽順利。老謝說了幾句充門麵的硬話,然後就老老實實道歉,敬了我三杯酒。我也說了幾句場麵話,反正朋友是很難做成了,隻要不是仇敵我也還可以接受。話說完,老謝也不多說,找個借口走了。臨走時,他拍了拍小農的肩膀:“兄弟,下手夠重的。”小農不懷好意地笑笑,老謝有些失望,但還是很寬容地笑了。

    我看著老謝心滿意足的背影,心裏還是犯起了嘀咕。我跟小農和張力——現在知道他是市財政局的小車司機——又喝了幾杯,匆匆吃完飯,跟張力交換完電話號碼,就打算走人。張力苦留,說:“我一個人喝酒什麽意思。”我說:“我和小農都快考試了,考完再約你。”張力竟然有點兒戀戀不舍。

    我跟小農辭別他出來,小農道:“這死胖子還挺夠意思。”

    我笑道:“這種人隻要服了你就覺得你是朋友。他們隻認強者。今天要不是把他弄服了,他怎麽會對你客氣。”小農笑道:“可不是。”

    不知不覺,我們來到空翠湖邊的小樹林。我望著晚上黑油般的湖水,忽然心有所動:“兄弟,你要是填平了這湖,今天我們恐怕就脫不了身了。”

    小農有點悚然:“哥,你就別嚇唬我了,那天你說了什麽湖的靈魂啊什麽的以後,晚上我一個人都不敢來這湖邊走了,魚也再沒釣過。”

    我拍了拍小農的肩膀:“我們小農知道敬畏了。”

    “什麽敬畏?”

    我說:“敬畏,就是有所畏懼,知道有些東西不是我所能了解和戰勝的。無所畏懼的人就會無所不為,無所不為的後果就是自我毀滅。”

    小農不服氣地問:“人不是要無所畏懼嗎?”

    “無所畏懼使人能做成事,知道敬畏,就能考慮到做事的後果,可以使人不做錯事。”

    小農道:“我們把胖子扔到水裏是無所畏懼,把他拉上來是有所敬畏,對吧?”

    我笑道:“算是吧,可是你能悟到不應該把這個湖填掉,就是真正的知道敬畏了。看過《幽靈公主》嗎?那些野心勃勃的莽漢敢於砍掉麒麟獸的頭,真可謂膽大包天,結果麒麟獸化成的磷光巨人就沒了頭,滿山遍野地追人,所到之處,森林,灌木,草地,花朵,昆蟲,野獸——一切生命都死絕了。本來麒麟獸是山神,是山上生靈的守護神來著。那個情景可謂慘極了。”

    小農不明所以。

    我苦笑道:“你到大石崖去過吧?”

    小農道:“常去。”

    “那裏的佛像都沒有頭。那些佛像都是唐朝的東西了,文革的時候就讓那些不知敬畏的紅衛兵把頭砸掉了。多慘。如果人不知道敬畏,就會任意地處置自己能力所及的東西。小孩子就是這樣,你想,一個小孩子手裏有一把斧頭是不是人人害怕?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的後果。一個正常的成人拿著斧頭就沒人害怕。那些野蠻落後的民族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你看金對北宋,蒙元對南宋,蠻族人對羅馬,諸如此類。”

    “可是二戰時的日本對中國,好像就不是吧。”小農反駁道。

    我說:“小農說得好。二戰時候的日本有所不同。日本當時雖然物質文明已經相當發達,國力也比中國強得多,但是這個民族在諸強裏麵還是屬於野蠻落後的,你看他們對冷兵器的崇拜就知道了。大炮機關槍的時代,他們卻崇尚武士道,軍官都佩戴武士刀,以嗜血為能事,一旦失敗,就跟小孩子撒謊一樣不敢正視自己做過的事情。這個民族掌握了強力,就跟小孩子拿著斧頭一樣可怕。倒不是因為它真的多強,而是它不知道自己所做事的後果,甚或多少也知道一些,但還是敢幹,把魯莽當作勇敢,把無良當作果斷。不怕死可以是勇士,也可以是亡命徒,這得看他們做事的動機和後果。這個民族的民族本性決定了即使它采取了民主製,它的本質還是專製的,因為他們集體魯莽,采用專製製度那就服從一個人的魯莽,采用民主製度那就商量著魯莽。”

    小農遲疑地問道:“好像是……好像是無所敬畏的人不是什麽好人。”

    我知道這個不是好人壞人那麽簡單的事情。也不願意多說,多說了小農恐怕就厭倦了,於是笑道:“我說的也未必全對,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了也就真的長大了。”

    小農泱泱地迴他的宿舍了,還是遠遠地避著空翠湖。

    我目送小農轉過了樓角,就撥通了黎雅芳的電話,把事情簡單地跟她說了一下。最後,我說:“我有一種預感,不祥的預感。你最好好好地查查公司的帳。你想,發生了這些事情,他還會對你真心嗎?”

    沒想到黎雅芳根本不放在心上,說:“你就放心啦,公司的財務是我的表侄女,不會出亂子的。”這讓我非常失望。剛才在小農身上找到的感覺一下子全沒有了。我對自己有些憤怒,對自己剛才對小農的滔滔不絕感到羞愧和恥辱。

    停了一會兒,她細聲細語地說:“要麽你不去那家人家做家教了。”

    我悶悶不樂道:“為什麽?”

    “我擔心他那表姐會刁難你。”

    我忙說不會,心裏倒覺得很會。這讓我的心情更糟了。

    “要不,”她說,“你缺多少錢,說個數,我……我給你。”

    血一下子湧上我的臉。謝翼明的話像刀子一樣刻著我的心 :“你不過是隻漂亮的鴨子。”我壓低了聲音,咬著牙對黎雅芳說:“我不是鴨子,收好你的錢,留著自己花吧。”我狠狠地按掉了手機。夜色給了我很好的保護,別人不至於看到我的臉色。在我後邊不遠的一張石凳上,一個女孩正鑽入男友的懷裏,發出壓抑著的哼哼唧唧的聲音。我更加煩躁地離開了小樹林,一路看見什麽都踢一腳,發泄著自己的怨氣。我悔不該給黎雅芳打這個電話,這個電話好像我真的關心她的錢似的。黎雅芳在後來的半個小時內不停地撥打我的手機,每次我都惡狠狠地掛掉,後來幹脆把手機關掉。心情真是糟到了極點。

    我迴到宿舍,老杜告訴我,有個女的給我打電話。正說著,電話鈴聲又響起來,我跳過去,一下子把電話線扯斷,恨恨地罵道:“他媽的你還沒完了!”

    老杜囁嚅道:“別是我的老板打過來的啊。”

    我獰笑道:“讓你的老板去死!”然後恨恨地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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