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沿著山梁轉而向西,我吃力地跟著。山頂上樹木還算茂密,不怕太陽曬,加上風大,總算是不再出汗了。十五分鍾後,我們終於登上了一個石台,一旁峭壁上三個巨大的紅字道:望海石。老人站在石頭邊沿,招唿我過去。山風清勁,吹得人立腳難穩。我探頭向下望去,腳下原來是一座深不見底的峭壁,我的小腹處忽然變得冰涼,一股冷氣從腳底直鑽上來,有一種頭腳倒置的感覺。老人迴頭看著我,問道:“還敢往前走一步嗎?”說完腳尖繼續往前挪動了一下,半個腳掌都露在了絕壁外麵。我把驚叫壓在嗓子裏,小心地跟了一小步。山風自外吹來,遇見石壁變為旋風,老人衣角被風吹起,他卻好似渾然不覺。

    老人道:“從這裏雖然看不見海,但是卻差不多可以看到整個城市。”

    我其實沒怎麽敢往遠處看,聽老人如此說,極目望去,果然遠處一江如帶,橋如飛虹,各色的建築鱗次櫛比,竟是個觀景的絕佳之地。老人道:“我每天至少花三個小時在這裏看這座城市。晚上的燈光亮起來,那才好看哪。隻是這個角度看不到韋陀塔倒映在江水裏的景色,未免美中不足。”

    我強作鎮定,小腿其實在微微地抖個不住。

    老人忽然歎了一聲。

    他退迴來,帶著我繼續向上走去。路隻有兩尺多寬,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深穀。不時有石刻出現在峭壁上。這種岩石是一種粗礫砂岩,很容易風化,所以石刻最早的也不過清代晚期的,什麽鹹豐年間的某某知府,同治年間的某某知縣,光緒年間的某某賢士之類,更多的是民初的什麽什麽小角色。都是些附庸風雅的俗人所刻,沒有什麽真正的名士之作。

    就這樣大約走了二十分鍾,出現了山坳中的一小片平地。樹木掩映中隱約出現了幾個窗子。走近看,原來是依著山洞築了幾間房子,門窗都古舊得讓人感覺比這山岩還要古老。這裏背陰,樹木茂密蒼翠,還有幾叢鳳尾竹。坡上都是厚厚的落葉,有些地方滲出黑色的山泉水,漫過了小路。小路上倒還幹淨,那一定是老人的功勞。

    老人開了鎖,把我讓進去,有些歉意地說:“屋裏很亂,別太在意。本來沒什麽要鎖的,就是怕野物進來糟蹋了東西。”其實屋子裏很幹淨,片石砌的地麵沒有一點塵土。屋子居中有一張八仙桌,兩邊各安放一張太師椅,是那種明朝樣式的,極為簡潔而又舒適。桌子後麵靠牆是一張長長的幾案,居中安放了一隻香爐,香已燃盡。香爐背後懸了一張中堂大畫,是一幅山水,一片大水占據了大半篇幅,幾葉扁舟,數叢蘆葦,遠處隱隱的青山,空中有一行征雁,人字形排列,漸去漸遠。兩旁沒有對聯。

    老人用手勢請我坐下,先給香爐奉了幾束香,然後捧了一杯茶給我。這屋子陰氣極重,我忙接了熱茶啜飲著。透過敞開的房門望出去,陽光照在對麵渾圓的山包上,各種層次、各種形狀的綠色隨著自然的本意自如地潑灑著。

    老人笑意盈盈地說:“這就是我的花園。”

    我看著光線不足的屋子裏他變幻莫測的臉。“您的氣魄夠大。”

    “你大概沒注意,出門往左,樹叢裏有條石階路,往下走幾十個台階,有一眼山泉。我不敢說這是天下第一泉,但是這水,”他指指茶葉,“你覺得如何?”

    “茶不錯。水也應該不錯吧。”

    老人道:“其實應該讓你嚐嚐新鮮的泉水。”

    “那……那泉水再往下走是什麽呢?”

    “山泉,然後是小小的瀑布,然後又是山泉,再往下就是小溪,小溪上有幾個攔水壩,溪流最後注入大江。”

    “大江又流向哪裏呢?”

    “一直流下去,一百多裏後是一個兩江相匯的地方,那個地方水勢特別寬闊,倒不像兩江匯成一條江,反倒像三條江集中成了一個湖。旁邊有鐵路通過。坐在火車上看得清清楚楚。江邊都是高山,滿是綠樹,山的影子就倒映在清澈的江水裏麵。那個地方江流極緩,不然也形成不了這麽大的一片水麵。我一到這個地方就想唱‘小小竹排江中流,巍巍青山兩岸走’。”

    “再往下呢?”

    “再往下是海。”

    “再往下呢?”

    “再往下是洋,洋往下是地心啦。地心可就到底啦。”

    “也許會甩向太空,就在宇宙間流浪吧。”我說。

    “地心引力恐怕不允許。”

    我笑道:“老人家還是不夠灑脫啊。”

    老人笑了:“是嗎?”

    我說:“我還記得您歎氣來著。”

    “人老了,氣不夠用,常常歎氣,這也不奇怪。”

    “幹嗎一個人在山上呢,老人家?”

    “我在這山上已經二十多年了。一年當中,很長時間是我一個人。”

    我再一次提出自己的疑問:“老人家,那您為什麽要一個人住在山上呢?這裏有什麽值得您特別留戀的嗎?”

    老人站起來,對我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就推開了側間的門。那扇門很窄,僅容一個人擠過去。裏麵麵積要比剛才的房間小一些,形狀更是不太規則,應該是山洞本身的緣故。朝外有一扇那種老式的上下開合的窗戶,半開著,用一根細竹竿撐住。窗下是一張小小的床,僅容一個人容身而已,床上隻一領涼席,一床薄被,一個小小的木製枕頭。

    床下有一個小小的木箱,老人蹲下打開箱子,取出一張照片。一位穿一身純白色名牌運動裝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根高爾夫球杆,斜倚在一輛火紅的法拉利跑車上。那人腳上的名牌運動鞋更加醒目,簡直蓋過了法拉利的威風。老人接著取出一本有名的雜誌,封麵照片就是這張。老人盯著我的眼睛,一言不發。

    “這是您。”我說。

    “像嗎?”

    “不像,但是是您。像就不是,是就不像。”

    老人笑得臉上像開了一朵菊花:“有道理,你……你不感到奇怪嗎?”

    “人生無常,也沒什麽奇怪的。”我淡淡地說道。

    老人喃喃道:“說得是,我還不如一個小孩子看得開。”說完用力把雜誌的封麵扯下來,和照片疊放在一起,用力撕成碎片。我一看已經無法挽迴,也就一言不發。老人走到窗前,用力把滿把的紙片向外一揚。那把紙片立即被山穀裏的清風吹成了無數隻蝴蝶,飄飄蕩蕩,隨風而去。

    “老人家,”我輕聲說道,“還是講講吧。”

    以下就是一個關於錢的故事。

    老人照照片那時候四十出頭,正春風得意。那時候是多麽順利呀,你就是捂住口袋,錢還是滾滾地鑽進口袋裏去,擋都擋不住。鎂光燈。記者招待會。應酬的酒宴。血紅的洋酒。舞池。洗浴中心。與高官名流的合影。

    可是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他近乎失去了理智一般擴張自己的事業,終於覺得錢有些不夠用,有一個朋友答應借給他一千萬,他就放心地吃進了一大批貨物。這個決定他想都沒想就做了,等合同簽了才有些後怕。朋友的錢終於沒有來。多米諾骨牌效應又一次發揮了作用,資金鏈出現了可怕的缺口,於是……他辛辛苦苦經營的帝國頃刻間分崩離析。

    他全家被從豪宅裏麵趕了出來,他絕望了。妻兒老小突然間像秋風中的樹葉,他已無力保護。他一個人逃出來,一文不名,靠乞討來到這座城市。

    他心有不甘,總覺得是那個朋友害了他。他一心一意打算報複。自從出事以來,他隨身不離的就是一本《基督山伯爵》。這本書隻給他一個啟發,隻有巨大的財富才能替他報仇。如果沒有錢,唐泰斯就是一個普通人,沒準還要為一日三餐發愁呢。即使他有出眾的智慧也沒用。他根本無法接觸到要報複的三個仇人,那個階層他連接近的可能都沒有。唐泰斯隻能采取刺客的手段。哪裏會有那麽快意而又巧妙的複仇呢?而且,隻要有了錢,他也就可以東山再起了,讓那些落井下石、瞧不起他的人看看。

    在吃完了從垃圾箱裏揀到的殘羹剩飯以後(吃這些東西他以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帶著別人的口水,沒準兒還有病毒),他啃著一根別人丟棄的雞骨,順便用雞骨上的尖刺剔著牙,忽然有了登山的雅興。當初他風光的時候,登山是他最大的愛好之一,今天吃得挺飽,忽然有了登山的念頭。他登山跟別人不同,不走平常路,專走別人沒走過的路。他沿江而上,看到了一條從山上留下來的小溪。他於是緣溪而上,發現風景美得令人驚詫。翻過了四道堤壩,漸漸小溪變成了一股山泉,他靠著陡坡上灌木和鬆樹的幫助,終於翻過了瀑布。這裏景色幽暗,綠草如茵,高高的森林擋住了天空,小鳥兒在樹梢啼鳴。他好像處在一個深井中,日光從天頂篩下來,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山泉在綠草間流淌,他捧起來喝了一口,又清涼又甘甜,使人暑熱頓消。但他終究是累了,就挑了一塊還算幹燥的草地,躺了下來,耳邊響著淙淙的流水,很快就睡了過去。據一位阿拉伯的哲人所說,流水聲是除了音樂以外最動聽的聲音。這種動聽的聲音,就成了他的催眠曲。

    醒過來已經到了下午。美美睡了一覺之後,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百倍,就是有些肚餓。四處找了些野果,勉強充了充饑,然後緩步向前,看有沒有上山的路。就在山泉流下之處,竟然有一道石階,石階上遍布青苔,看來好久沒人走過了。他小心踏上僅容一足的石階,頭頂上是植物組成的穹隆,他好像穿行在一個綠色的隧道裏麵,旁邊就是發亮的絲繩般的山泉。向上走了幾十個台階,到了泉眼的所在,水從石縫中流出,匯集成一個小小的水潭,水潭溢出流到下麵的草地。山泉有人整修過的痕跡,水潭一側遍布青苔的平滑些的石頭上,刻了兩個字:明泉。字是方正的楷體,已被厚厚的青苔遮蔽,筆畫其實難以辨認。他用手指仔細沿筆畫走了一遍,這兩個字方才清晰起來,倒像是他剛剛在青苔上寫了兩個字似的。

    這個地方陰冷得超乎想象,讓他想起一句古人的話:“其境過清”。雖然不至於有什麽恐怖的事情發生,但還是讓人有些發毛。石階路依然如繩般盤旋而上,他重新上路,感覺離目的地不遠了。

    好像從漆黑潮濕的井中來到地麵上,他終於看到天光了。可是,在路的盡頭,他看見有一位老者正倚在一張竹榻上等他。之所以說是等他,是因為竹榻恰恰把路堵住了,不邁過竹榻他就休想來到平地上。何況那老者正滿含著笑意在望著他呢。

    他繼續上行,終於來到老者的竹榻旁邊,他的頭就離竹榻不到一尺遠。老者正偏著頭看他,他的頭的高度幾乎和老者相同,也直愣愣地看著老者。老者隻穿了一件古怪的睡袍,手背上滿是黑色的老人斑,鎖骨窩深深陷進去,使得鎖骨特別突出,同時脖子附近那些地方的皮膚上也長了好多老人斑。老者清瘦的臉上也長了好些老人斑。

    他當時衣著襤褸,臉上早已沒有了養尊處優的閑適神氣,隻有餓狼般的饑餓加上滿含仇恨的兇狠交織在一起的神色。他的胡須又長又亂,頭發糾集在一起都打了結。張開嘴巴,就會發出一陣惡臭。這樣的一張臉總是不會給人帶來愉悅的吧。

    老者泰然自若,望著他的神氣好比一個慈祥的祖父看著淘氣的孫兒,好像在說:“又惹了禍了吧?”

    這一瞬間他的勇氣全失,“撲通”跪在老人麵前號啕痛哭起來。但那隻是一瞬間的軟弱,痛哭過後他的心好比水泥浸過了水,變得更加堅硬。

    老者請他吃東西,洗澡,潔淨熱乎的飲食,溫度適合的熱水,使他終於感到有了做人的尊嚴。幾個月來的第一次。

    老者問他:“仇恨還在嗎?”

    他堅定地迴答:“在。”

    老者道:“沒有一下子就有的財富。我可以給你財富,但是你要自己來取。”

    他有些遲疑道:“可是我沒有本錢,做工賺錢又太慢。”

    老者笑道:“不需要多少本錢,而且賺錢的速度也不慢。”老者向他伸出手來:“把你身上的錢拿出來,全部。”

    他有些不好意思,最後還是從最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塊硬幣:“隻有這一塊錢了。”這塊溫熱的一塊錢他帶了好幾天了,一直沒舍得花。

    老者笑道:“夠了。”老者竹枝般的手接過這一塊錢,轉眼手裏有了兩塊,遞還給他。

    他不明所以。老者道:“再給我一塊。”他依言遞上,老者轉眼又變出兩塊,還了給他。他又驚又喜,把手中的三塊錢全部遞給老者,老者搖頭道:“我隻收一塊的。”

    就這樣,在第一個小時之內,他手中的硬幣變成了一千八百個。

    後來他就懶得計算了。他時刻追隨在老者的左右,一個勁兒地遞上一塊錢,老者隨即給他兩塊,既不多,也不少。他向老者要了一個房間,又要了一個口袋,然後不眠不休不吃飯地過了三天,房間的一角已經堆滿了錢。三天過後,老者說:“這樣下去你會累死了,難道真的有賺錢不要命的?”他兩眼紅的像兔子,可比吃了海洛因還精神,一言不發地把硬幣源源不斷地遞過來。老者無奈地苦笑道:“你不睡老朽這把老骨頭還要睡呢。不睡不吃,我死了你可就什麽都沒有了。”他這才像一灘爛泥一樣倒在了地上。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他恢複了精神。老者說:“我們還是細水長流的好。這樣,你仔細核算一下,每天需要多少時間吃飯睡覺洗澡洗衣服上廁所活動身體,剩下的時間我全部給你。”他挖空心思壓縮時間:睡覺每天一個半小時,吃飯每次五分鍾,洗澡一分半鍾,洗衣服一分鍾,上廁所一分鍾,活動身體可以免了,因為可以在遞錢的時候順便把身體活動了。比如他可以手舞足蹈著把錢遞給老者,老者也可以手舞足蹈地遞迴來,雖然遞錢的效率低了些,但還是可以收到一舉兩得的功效。他實在不願意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鍛煉身體上這等不能賺錢的多餘舉動上。他沒有食欲,沒有性欲,沒有睡欲,為了賺錢,他把一切欲望都拋棄了,隻保留著作為一個生命體所必須的最基本的新陳代謝。為了賺錢,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尿可以不尿,屎可以不拉,甚至隻要可能,唿吸可以暫停,心髒可以不跳。每天隻是機械地把一塊錢遞出去,接著張開手,把兩塊錢收迴來,然後又一手把錢遞出去,同時另一隻手把錢放進隨身攜帶的大口袋。口袋裝滿了,飛跑去倒在自己房間的錢堆上,然後再飛跑迴老者的身邊,當然手心裏還攥著一枚一塊錢的本錢。

    再後來他忘了自己賺錢的目的了,隻知道不停地賺錢,賺錢。老者有時候問他:“夠了嗎?”“不夠!”他斬釘截鐵地迴答,同時手上動作不停,把一枚硬幣塞給老者,然後急不可耐地從老者手裏搶迴兩枚。

    直到有一天,他的房間已經像一間裝滿了糧食的倉房一樣,錢幣一個勁兒地湧出來,門都關不上了,他就不等老者同意,把第二間房子也當作了自己的錢庫。賺錢,賺錢,他每天都隻有這一個念頭,而且錢越多他對錢也就越加貪婪,簡直到了發瘋的地步。老者身體更加消瘦,常常用哀怨的目光請求他放慢速度,或者增加吃飯休息的時間,他都置若罔聞,終於有一天,他遞出的錢再也沒有收獲兩枚,老者一動不動。他用手探了探老者的鼻息,老者已經沒有了唿吸,身體隨即變得僵硬,他用手輕輕一觸碰,老者的身體就迅速癱軟,收縮,轉眼間變成了一堆粉末,他身上的衣服旋即委頓在地上。

    老者被活活累死了。

    他的手還是遞出去,收迴來,遞出去,收迴來,就這樣機械地動作了好幾十次,才慢慢變慢,變慢,終於停止。他去房間內喝水,在水盆中看到了一張老人的臉。他以為老人重新複活,後來終於醒悟那是自己的臉。他衝進老人的房間,那張泛著銅綠的唐代海馬葡萄銅鏡中映出了一張蒼老的臉,好像怪物一樣從鏡子裏瞪視著他。

    講到這裏,老人的臉上忽然現出了極為恐怖的表情,直瞪瞪地望著我的背後,嗓子裏發出“咕”的一聲響,我慌忙迴頭,隻感到一陣風掛過,別的什麽也沒有。待我轉迴頭看老人時,他已經牙關緊咬,雙眼翻白,身體搖搖晃晃,雙手向空中狂亂地亂抓。我急忙扶住他,使他慢慢躺倒在小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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