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馬素丹盯著小丫頭溫習了一會兒功課,又給書房送去一盤水果,才像往常一樣拿起芭蕉扇,坐到院子裏一邊陪丈夫納涼,一邊幫他趕蚊子。


    西堤女人出嫁早,進吳家門時她才十七歲。


    續弦不是做小,不管在宅門裏還是宅門外都吳太太,養尊處優,人本來就漂亮,女兒已經十六了,她依然容光煥發,看上去頂多二十六七歲。母女倆出去逛街,很多人誤認為她們是姐妹。


    李冠雲側頭看了看嬌妻,拉著她手好奇地問:“笑什麽,這麽高興。”


    馬素丹笑盈盈地湊到他耳邊,不無得意地說:“冠雲,知道為民剛才叫我什麽嗎?沒叫姨娘,他叫我媽,像青青一樣叫我媽!”


    六歲的孩子懂許多事,她進門後兒子從來不稱唿她“媽媽”,剛開始甚至有些排斥,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怎麽說話,直到十幾歲時才喊她“姨娘”。


    李冠雲流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將信將疑地問:“真的?”


    “真叫了,出來時還提醒我小心點,生怕我絆到門檻。”


    兒子既出息又懂事,女兒既可愛又聰明,妻子既漂亮又賢惠,真正的家和萬事興,李冠雲很欣慰,拍著她手笑道:“素丹,為民長大了!”


    女兒始終是要嫁人的,將來不僅指望兒子養老送終,還指望兒子把牌位放進李家祠堂,把名字寫進李家族譜,能被兒子真正接受,馬素丹從未像今天這麽高興過,依偎在丈夫肩上感歎道:“是啊,像換了一個人。”


    “女大十八變,男大同樣會變。要是一點變化沒有,仍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怎麽放心把家業交給他?”


    “這倒是。”


    兩口子正聊著,老傭人陳媽快步走了過來,提起開水瓶笑道:“老爺,太太,外麵來了一幫學生,就是在中國河戲水的那些孩子,說是要當麵感謝。劉先生讓家昌帶他們過去了,也不知道書房能不能坐下。”


    做生意靠得是信譽,像李家這樣的富商想在西堤立足,不但要有信譽,而且要有聲望。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李冠雲赫然發現兒子前些天那個虧沒白吃,既吸取到一個教訓,又無意中闖出有魄力、有擔當的名頭,不禁笑道:“吳媽,孩子也是客,去準備些夜宵。再跟阿成說一聲,讓他從運輸隊叫一輛大車,這麽晚了,外麵那麽亂,不能讓孩子們走著迴去。”


    “老爺您心真好,我這就去。”


    書房裏,擠滿了十六七歲的孩子,劉家昌忙活了半天才給他們一人找來一把椅子。他們帶來的水果、罐頭之類的禮物,實在放不下隻能擱外麵。


    他們中有曾一起“並肩戰鬥”過的“戰友”,有趁這個機會來認識一下“大英雄”的非戰友。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感謝,義憤填膺聲討“七遠”,氣氛非常之熱烈。


    “李先生,七遠心狠手辣、作惡多端,保大政府視而不見,甚至縱然,這還有王法嗎?”


    “保大就是個傀儡,要怪隻能怪法國人。”


    一個學生咬牙切齒地說:“越盟圍攻奠邊府,據說打得很慘烈,傷兵一飛機一飛機往西貢運,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用老話說不是不報,是時辰未到。”


    孩子是未來,學生是搞各種運動的重要力量。


    他們敢想、敢做、敢拚,不像那些棱角已被磨平,精神甚至已經麻木的人,隻知道明哲保身。


    在計劃中他們全是需要爭取的對象,而包括“父親”李冠雲在內的五幫富商,隻能用利益去團結、去拉攏。因為他們把家族利益、經濟利益看得比什麽都重,指望他們去浴血沙場無異於癡人說夢。


    李為民一邊招唿學生們吃水果,一邊問剛發言的孩子:“你叫什麽,在哪個中學念書?”


    “我叫阿水,在知用中學念初三。”


    一個孩子忍不住補充道:“李先生,他家開西簿廠(寫字本)的,您在義安中學念書時或許也用過。”


    “用過用過,西堤好像隻有一家,沒競爭,生意應該不錯。”


    阿水不無尷尬的笑道:“西簿利薄,讓李先生見笑了。”


    “阿水,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來你家非常有眼光,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否則絕不會占領西堤九成以上的西簿市場,並且做出自己的品牌,做成了有口皆碑的老字號。”


    一個膽大的學生打趣道:“是啊,現在想不照顧他家生意都不行,不然沒法給老師交作業。”


    眾人頓時哄笑起來,把阿水搞得很不好意思。


    李為民微微點了下頭,意味深長地說:“同學們,就像阿水剛才說得一樣,法國人在印支的殖民統治快完蛋了,法越政府很可能會垮台。但這對我們這些中國人而言,卻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因為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很大程度上與法國人采取的經濟保護國和壟斷印度支那自然資源開采的政策有關。在越盟,在大多越南人心目中,我們竊取了他們的經濟利益,我們是奸商。”


    在法越當局統治下,隻有一小部分越南人、華人以及一些城市居民從中受益。不患貧而患不均,大多越南人對中國人的看法確實不好。


    阿水愣住了,其他孩子們則麵麵相窺。


    看著他們那一張張稚氣的臉,李為民凝重地說:“同學們,前些天的遭遇,讓我想起許多事。1740年10月9日,因為印尼華僑太能幹,人口增長速度太快,危及到荷蘭人的經濟利益,危及到荷蘭在印尼的殖民統治,荷蘭東印度公司以搜查軍火為名,命令城內華僑交出一切利器,荷軍挨戶搜捕華僑,不論男女老幼,捉到便殺,對華僑進行血腥洗劫。


    屠殺持續了整整7天,城內華僑被殺近萬人,僥幸逃出者僅150人,被焚毀和劫掠的華僑房屋達六、七百家,財產損失無法估計。城外華僑在一位僑領指揮下與荷軍激戰,傷亡一千多人,後轉戰中爪哇,鬥爭一直持續到1743年……史稱‘紅溪慘案’!”


    紅溪慘案、美國西雅圖排華騷亂事件、澳大利亞排華事件、墨西哥托雷翁城屠殺華商事件,一件件一樁樁,李為民一直說到朝韓萬寶山事件,說到連他這樣的富商之子都無法保證生命安全,把學生們說的毛骨悚然。


    “為什麽我們有錢沒地位?”


    他反問了一句,接著道:“當一個族群長期被歧視,首先要做的不應該去抱怨,而應該三省自身。我以為一個國家一個人群的政治地位,是與承擔的社會責任成正比的。而我們這些人自身確實存在嚴重的政治品格缺失,通俗的講是不願主動承擔社會責任。


    做公共領域大事的主動性太弱,不願‘管閑事’、不敢主動出頭‘挑大梁’,是長期‘明哲保身’,不願參與軍事到政治領域,隻樂衷於自己的大宅門。本土人並會不因為你不願‘管閑事’而高看你,反倒會輕視你膽小自私。當他們認為你隻是竊取了他們的經濟利益的奸商,那麽悲劇就很可能會發生。”


    他說得是南洋華人的通病,一個高年級學生深以為然,禁不住起身道:“各位,李先生所言極是,同樣富甲天下的猶太人,就值得我們照鏡子。他們之所以在世界上能贏得比較高的地位,不僅是因為他們能賺錢,更重要的是他們有思想、有行動、有責任心,在各國積極參與各項政治活動、承擔各項責任,所以他們就有了各項權利和尊嚴。”


    一個學生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可我們是華僑,不是越南人。”


    “是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什麽地方。我認為李先生說得有道理,應該團結,應該承擔一些責任,應該做一些事情,因為我們的處境太危險。”


    一個矮個子學生一臉疑惑地問:“危險?”


    “阿俊,知道那些越南人是怎麽宣傳的嗎,他們說中國人統治越南一千多年,法國人統治越南七十年,現在是他們獨立自主的時候,要是獨立了,他們能對我們好嗎?”


    學生們的思想很活躍,隻要開個頭,他們自然而然地會往那方麵去想。


    高年級學生的思想最激進,他憂心忡忡地說:“隻想享受權利而不願承擔責任的想法是短視的,甚至是愚蠢的,因為這樣的人再有錢也掌握不了自己命運。”


    一個學生附和道:“對責任的逃避,也就是對權利的默認放棄。我們想徹底站起來,想爭取到應有的權利,就必須改掉明哲保身的舊傳統。”


    引導要循序漸進,不能急於求成。


    時間不早了,李為民起身一邊招唿學生們去吃夜宵,一邊總結道:“同學們,正如阿明所說,一群把自己封閉在社會、政治、軍事之外的有錢人,隻能重複曆史長河上的浮萍命運。今天太晚,就不多說了,隻想跟大家共勉梁啟超先生《少年中國說》中的一段話: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事實證明西堤各中學的傳統教育非常成功。


    他尚未說完,學生們便慷慨激昂地一起念道:“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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