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扇唿啦啦地開了一夜,睜開雙眼仍在有氣無力的旋轉。


    前世在越南工作過幾年,早習慣這裏隻有旱季、雨季,沒春夏秋冬之分的氣候,隻是電扇不管怎麽轉終究不如空調,睡一覺就會出一身臭汗。


    衝涼、洗漱、換上幹淨衣服,陳媽送來豐盛的早餐,順便收走髒衣服。剛端起碗喝了一小口粥,劉家昌提著公文包匆匆走了進來。


    記憶已完全融合,意識中他就是光著屁股長大的發小,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


    李為民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很自然地示意道:“沒吃早飯吧,坐下一起吃。這麽多一個人吃不下,而且一個人吃沒意思。”


    “早吃過了。”


    劉家昌坐到對麵,從包裏往外拿東西,一臉壞笑著調侃道:“嫌一個人吃沒意思好解決,給莉君打個電話,她保準逃課跑過來陪你。”


    提起這茬李為民就鬱悶無比,沒好氣地問:“又取笑我?”


    “不是取笑,是羨慕。”劉家昌湊過身來,認真地說:“為民,女大十八變,一點都不假。莉君不再是以前那個黃毛丫頭,出落得越來越漂亮,要不是有婚約在身,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追求。”


    “醜小鴨變小天鵝了?”


    印象中那丫頭真算不上漂亮,李為民將信將疑,劉家昌誇張至極地確認道:“騙你做什麽?聽我爸說,她母親,也就是你嶽母,當年是福建幫有名的大美女。母親漂亮,女兒自然差不到哪兒去,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對那個未成年人未婚妻李為民真有些好奇,不過有太多事要辦,實在沒時間和精力考慮這些,他三口兩口喝完稀飯,把碗筷放到一邊:“機票買到了,幾號的?”


    “新山一機場的飛機全征用去往奠邊府運兵運軍火,隻能從香港、馬尼拉或新加坡走,大中華輪晚上正好靠西貢,我打電報讓家斌給你訂了大後天的機票,中華航空公司,陳納德的那個。”


    搭自己家輪船去香港也行,李為民微微點了下頭,拿起劉家昌幫著去中華理事會找來的資料,一邊翻看著一邊心不在焉地問:“家斌今年20了吧?”


    “上月剛過生日,難得你還記得。”


    潮州人是海洋文化的族群,充滿朝氣與活力,頭腦靈活,富於冒險性、開創性,敢於拚搏,民風剽悍,抱團排外,典型的海洋性格。同時崇商重利深入骨髓,有種“餓死不打工”的商人思維。


    潮汕地區有一俗語:“平安當大賺”,本意是指若家中平安,不用破財即等於賺大錢,從這一俗語可見潮汕人把賺錢當作衡量其它事物價值的尺子的價值觀,崇尚金錢魔力的觀念較為濃厚。


    客家人則不然,他們具有濃重的傳統觀念思想。崇文輕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


    他們有這樣一首童謠:“蟾蜍羅,咯咯咯;唔讀書,無老婆”,把發憤讀書與結婚成家視為一種因果關係,這種寓於兒歌中的擇業意識,從小便融入客家孩子的社會化過程之中。


    劉家雖然幾代為李家服務,但讀書的傳統依然保持得非常好。


    劉家昌在西貢上的大學,弟弟家斌去了香港,不負眾望考入香港大學。按照李冠雲和劉敬暉的規劃,他將來會成為李家在香港的高級經理人。


    潮州人和客家人相結合,一代一代培養,整整延續了三代,極具中國特色。


    李為民不知道這種家族經營模式的優劣,隻知道如果曆史不發生改變,資料上郭琰、許渭濱、許柏芝、馬國宣、許友竹、林興泮、黃祥豐、許柳波、林來利、馬鬆岩、週欽宣、黃裕昆、楊興鎬、詹實……等赫赫有名的一眾西堤富豪,未來幾十年後將會成為曆史。


    按照中華理事會去年的統計,華僑資本占越南加工業的80%、批發零售額的100%、零售額的50%、外貿金額的90%,占銀行信貸金額的80%,全越南每年投資總額的三分之二。


    全西貢三十多家銀行,其中二十四家是華僑開辦、控股或參股的;全越南11792家商號,西堤就有8225家,並且涉足實業。


    在紡織、鋼鐵和化工等較大行業中,華僑資本占80%。全越南十八家經營額超過30億皮阿斯特(南越貨幣)的企業中,華僑占十家。


    掌握著數量巨大的財富,支配越南許多關鍵經濟行業,很多業主早成為億萬富豪,比如“稻穀大王”、“煤油大王”、“鋼鐵大王”、“機械設備進出口大王”……等等。


    劉家昌看著他手中銀行業的資料,低聲道:“大東銀行和越華銀行有我們股份,潮州銀行我們是大股東,所以你爸對是走是留諱莫如深,不敢露出風聲,不然很容易被擠兌。”


    老美雖然短時間內不會出兵,但會提供大筆援助。


    不久的將來,南越的外匯儲備將會超過英國,南越的皮阿斯特將會成為非常堅挺的貨幣,賺錢的日子在後麵,別說沒打算走,就算走也不會是在現在。


    李為民放下資料,不動聲色地問:“東亞銀行呢?”


    劉家昌搖頭苦笑道:“從你那幾個爺爺分家之後,長房長支的生意主要在越南。香港又淪陷過,日軍發行軍票,銀行根本沒業務,關了幾年門,早名存實亡了。你爸和我爸前些天還商量,是不是幹脆把它關掉。”


    如果沒記錯,港英政府對銀行監管將會越來越嚴。把銀行關掉容易,想再開就難了。接下來幾十年,全港銀行會越來越少,並且隻關不開。


    李為民豈能眼睜睜看著香港第一家華人銀行關門大吉,不容置疑地說:“暫時不要關,等從美國迴來後我接手。”


    “你打算去香港?”


    “找個職業銀行家,要是什麽事都親力親為,我爸和你爸早累死了!”


    劉家昌忍俊不禁地笑道:“行,你是大少爺,這些家業遲早要交給你,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不是想折騰,是關掉可惜。”


    李為民笑了笑,沉吟道:“北邊戰況不好,南邊跟著亂,人們對法國人沒信心,對皮阿斯特估計也沒什麽信心。家昌,你天天在外麵跑,黑市上有沒有換美元的,黑市匯率現在到了多少?”


    “太多了,官方牌價1美元兌35皮阿斯特,黑市已經跌到1美元兌45到48皮阿斯特,幾家銀行股東正頭疼呢,你爸本打算去會館的,快出門時就因為這事被陳經理請過去了。”


    這樣的機會李為民可不想錯過,故作沉思了片刻,突然抬頭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法國人沒那麽快完蛋。況且法國人完蛋了還有美國佬,迴頭跟我爸說一聲,想方設法籌點美元,派幾個人去黑市,有多少換多少。”


    劉家昌愣了愣,哭笑不得地說:“大少爺,敗家不是你這麽敗的,還有多少換多少。風險太大,你爸打死也不會同意。”


    機會千載難逢,而且李為民不想以後再像昨天一樣管李冠雲要錢,權衡了一番,毅然道:“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們不敢我自己幹!”


    “你有錢嗎?”


    “沒錢我可以去集資,可以去借。”


    李為民頓了頓,湊到他耳邊狡黠地笑道:“我現在說了不算,不等於將來也說了不算。這麽大家業在這兒,借一兩百萬美元應該沒什麽問題。”


    他真能借到,關鍵借的後果會很嚴重。


    劉家昌傻眼了,正準備開口,李為民接著道:“吳老板、錢老板和張老板讓我跟他們兒子多走動,你幫我挨家打個電話,請他們出來聚聚。集資借錢的事別跟我爸說,另外我沒時間,籌到錢之後黑市上的事你負責。”


    “你真幹?”


    “放心吧,虧不了。”


    “不行,這麽大事不能瞞他們。”


    “家昌,你要是告訴他們我跟你絕交!”


    同輩之間必須團結是李劉兩家的傳統,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兩個人要一起打拚,劉家昌隻能硬著頭皮支持,緊盯著他雙眼欲言又止地問:“換到之後呢,總不藏家吧?”


    接下來幾年,投資機會太多了。


    李為民不假思索地迴道:“換到之後私下裏成立一家公司,想辦法囤積些油布,再找間廠加工成帳篷。要做大點,要結實,一個帳篷至少要能住一家人,至少能用一年。”


    想到正在打仗的奠邊府,劉家昌猛然反應過來,指著北邊問:“你是說難民會南下?”


    “*不離十,多準備些,到時候賣給政府。其它東西價格透明,漲太多像是在發國難財,就帳篷最好銷。而且帳篷這東西,一時半會間想買不一定能買到。”


    “好吧,豁出去了,跟你賭一把。”


    劉家昌想起昨晚的事,突然話鋒一轉:“為民,昨晚你是怎麽了,跟學生們說那些,搞得像革命黨。”


    李為民長歎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說:“家昌,你一直在西貢,非常清楚越南的民族主義思潮像是一座正在噴發的活火山,誰也不知道危及到我們生命和財產的熔漿會噴多大,噴多久,會不會噴到我們頭上。我不想搞什麽革命,隻想保命。保自己命,家人命,朋友命,老鄉命。現在未雨綢繆做些準備,將來不至於措手不及。”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沒你說得這麽偉大,就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李家人沒一個安生的,李冠雲呆在西貢照看生意是沒辦法,他幾叔叔一個當*死在抗戰戰場,一個去緬甸幫著轉運抗戰物資失蹤了,一個據說去了延安,這些年一點消息沒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想折騰點事很正常,劉家昌沉默了片刻,低聲道:“為民,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麽,但我會全力支持你。去美國要好幾個月,如果有什麽事可以交待給我。”


    “謝謝。”


    “你我之間說什麽謝。”


    “行,”李為民拍了拍他胳膊,若有所思地說:“幫我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專門給學生們聚會。阿明那孩子挺機靈,跟他說一聲就能明白。”


    “好吧,我迴頭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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