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是賈母在大觀園內宴請的日子。

    一大早,柳母先出了園子,大約是將鳳姐指名要的那一罐子茄鯗送了過去。等到柳眉來到小廚房的時候,柳母已經趕了迴來,在柳眉耳邊細細囑咐。

    “眉兒,娘拜托你張嬸兒在外打聽過了,聽說那薛家聘來的解小川,是個相當了得的後生。”

    柳眉聽柳母將一一說來,才曉得這解小川,雖然看著年輕,不顯山不顯水的,可人卻是師從名家,是太白樓已經隱退的主廚白老師傅的關門弟子。

    “薛家聘他的時候,是比較了京中好幾名知名酒家出來的廚子,最後定的他。可聽說這人的聘金比旁人高出四五成。”

    柳眉“哦”了一聲,點點頭,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柳母看著她,眉心憂色不減,又說:“聽說,這解小川,原本也是殷實人家出身,小時讀過書。後來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入的行。但是這後生做菜特別有天分,十八歲出師的時候,白老師傅就說已經實在沒什麽可以教這人的了。眉兒,眉兒……你怎地也不上點心?”

    柳眉笑著說:“娘,我上心著呢!”

    她確實是在很用心地聽著八卦。

    柳母有些恨鐵不成鋼,搖搖柳眉的肩膀,說:“人那麽厲害,你統共就會那麽幾道小菜……迴頭你若是輸了,那可怎麽辦才好?”

    柳眉趕緊安撫一下自己的母親,笑著說:“輸了,太太奶奶們,也不會把我怎麽樣吧!”

    她可是連“人身傷害”的威脅都挺了過去的人,哪裏還會怕這些個?

    柳母得了柳眉的安慰,想了想,說:“也是!老太太是個慈善人兒,不會因為你敵不過那解小哥,就隨意責罰你的,沒準看你辛苦,也賞你個荷包,幾件衣裳。”

    柳母說著念了一句佛,自己接道:“迴頭娘都給你存著,就隻等你尋著個小女婿……”

    柳眉鬱悶,“娘……”

    聽見柳母三句話不忘催婚,柳眉雖然知道這位娘是出於好心,可終究還是有些煩惱,不知該如何招架。

    正說著,外頭張大娘的聲音響了起來,“柳大娘,解小哥到了。你家那小丫頭也在這裏不?”

    這頭柳母剛剛催過婚,此刻帶著慣性思維,用相女婿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跟著張材家的進來的解小川,覺得皮相不錯,剛想送個笑臉,這才悟過來,想起來人

    是自家閨女今兒個的對手,趕緊瞪了對方兩眼。

    隻見解小川今日依舊穿著一身青布直綴,手上搭著他那件招牌水牛皮圍裙,見到柳母眼光掃過來,略一點頭,不冷不熱地問了一聲好。

    他倒是不忘了往柳眉這裏看上一眼。

    “張大娘,柳嬸兒,今天的材料,貴府上頭已經派下來了麽?”解小川聲音清越,問得彬彬有禮,可叫人聽來卻總覺得有些距離。

    張材家的很喜歡解小川,點著頭笑道:“派下來了,派下來了!正在大廚房裏,一會兒就著人送過來。上頭的奶奶發了話,說這小廚房裏備著的所有配料,你們兩人可以隨意取用。”

    柳眉聽了這話,暗自點了點頭。

    今天的主戰場,想必就是這小廚房了。

    昨兒個柳母就想到過這個可能——畢竟賈母在大觀園裏宴客,到底還是小廚房裏方便些。所以柳母昨兒將平日裏積攢下來的不少配料都挑了一遍,將最好的取出來,擺在外頭,準備供柳眉使用。

    可這會兒,解小川卻踱著方步,好整以暇地在小廚房裏來來迴迴地走著,將柳母事先準備好的各種輔料一一檢視了一遍,一麵看,還一麵連連點頭,嘖嘖稱讚。

    這下可將柳母給氣壞了,連連瞪了解小川好幾眼。柳眉趕緊拉她,壓低了聲音說:“娘,這沒什麽的。這不還得看主料是什麽麽?”

    柳眉自己是不在乎的:一應比試,總要公平才好——

    其實她大方的真正原因是,昨兒已經坑了人家一把;然而今天大家夥兒在同一起跑線上,若是再在輔料上使詐,柳眉過不去自己心裏這一關。

    誰說自己是個小女生,對方男廚就得讓著自己的?

    說話之間,柳母就被張材家的叫出去說話了。

    解小川便低下頭,將搭在手臂上的那條水牛皮圍裙取下,小心翼翼地展開,戴在身上。

    他一邊緩慢地係著圍裙,一邊抬頭問柳眉:“你姓柳?”

    柳眉不做聲,隻點了點頭。那解小川就別了頭過去。

    “那鴻順樓的尚師傅,你可認得?”解小川似乎永遠是那個不冷不熱、不死不活的狀態,不鹹不淡地問了這麽一句,卻令柳眉心頭警鈴大作。

    原來不止柳母將解小川的背景打聽了個遍,解小川也照樣摸過了她的底細。

    看起來,眼前的這個人,是有備而來,至少應該不會被自

    己這副小丫頭的外表,就因此放鬆了警惕。

    “尚師傅?鴻順樓?好像聽人說起過。”柳眉看天,模棱兩可糊過去。解小川也就不再多問。

    不一會兒,今日上頭賈母她們欽點的材料就被送到了小廚房——一起都裝在一個粗麻布袋子裏。

    柳母臉色有點兒難看,衝著柳眉尷尬地笑了笑。

    “娘,就是這些?”

    “嗬嗬,”柳母點頭,“是!”

    當下柳眉搶上前一步,想要打開袋子看看裏頭的材料。誰知那解小川比她還要快,先她一步,打開了袋子——

    “這些……都是什麽?”

    “這是什麽?”

    解小川與柳眉又是異口同聲,一起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兩人話音落下,彼此對視一眼,見對方的神情與自己完全一樣,皺著眉頭。

    柳母繼續尬笑:“眉兒,這些個都是客人從鄉下帶來的土菜,你看那灰灰的……”

    柳母剛說到這兒,就被張材家的打斷了,“柳大娘,上頭不是都吩咐過了,不讓多說,讓他們自行琢磨去做。你若是說了這些土菜的來曆,沒準還拘束了他們,做不出上頭想要的味道。”

    聽見張材家的這麽說,柳母頗有些無奈,看了柳眉一眼,訕訕地住了口。

    旁邊解小川似乎微有些焦躁,一伸手,將那粗麻布袋子一拽,裏麵的東西登時都傾倒出來,滾落在小廚房那幹幹淨淨的水磨青磚地麵上。

    隻見裏頭是兩個小南瓜,好幾捆用草繩捆好的幹菜,幹菜形狀各異,分明是好幾種。除此之外,還有大約兩斤的鮮棗兒,被解小川這麽一倒,滾得滿地都是。

    柳眉見到這些,眼中微微流露出喜色,趕緊衝母親點點頭,示意她有辦法。

    其實,也多虧了柳母剛才那隻言片語的提示,才令她茅塞頓開,一下子明白了這些都是什麽。

    袋子裏倒出來的這些,不是旁的,都是劉姥姥帶進賈府,送給太太奶奶們嚐個新鮮的瓜果與菜蔬,正是最最接地氣的那種。

    柳母剛才口中提起的“客人”,自然指的是劉姥姥,而她沒說完的,那“灰灰的”,看似幹癟癟地被紮成一捆的,正是一種農家自製的幹菜,叫“灰條菜”。

    有了這個做指引,柳眉一下子將其它都給認出來了:除了灰條菜以外,那個灰綠色的,卷曲成絲的,該是幹豇豆;還有那切成一片一片,深棕色、軟

    塌塌的,正是茄子幹兒;最後還有一種,筷子粗細,特別長的長條,圈成一團團地用草繩紮著——柳眉記得這叫葫蘆幹兒,其實就是後世的西葫蘆,用鏇刀鏇成長條兒,然後曬成的幹兒。

    從嚴格意義上說,這些都不能算是紅樓菜式,但確確實實都是紅樓裏明文提到過的食材。柳眉雖然不曾特地做過,可也算是嚐過,大致知道這些到底都是什麽東西,比旁邊的解小川到底是強上了好幾分。

    而解小川同學,此時正兩眼一抹黑,緊緊鎖著眉頭,望著地上倒出來的這些幹菜。隻見他向前邁上一步,隨即一籌莫展地在食材麵前蹲了下來。

    這個對手解小川,出身殷實之家,後來又師從酒樓名廚,平生所見的食材,無不是個中精品。如今見了這些常人都不怎麽認得的農家土菜,自然懵圈。

    身為廚師,需要透徹地了解手下的食材。即便是柳眉,她明明白白地知道眼前這些幹菜到底是什麽做成的,可紅樓時代的農家土菜,畢竟離她後世的生活太過遙遠,柳眉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用這些東西,做出最美味的菜肴出來。

    ——看起來,這道命題作文,題目出的,還真刁鑽啊!

    柳眉忍不住想,也不知這是不是鳳姐她老人家的手筆;如果是,那還真起到效果了。

    柳眉向母親示意之後,便幫著柳母與張大娘一起將散落了一地的大棗收拾起來,順便也去將解小川麵前的幹菜和倭瓜都拾起來,每樣都分作兩份。一份取走自用,另一份往解小川那裏推了推。

    領到了食材,柳眉便凝神細思,到底該做些什麽才好,又該搭配些什麽食材。

    而她思考的時候習慣四處亂看,一瞥眼之間,正見到解小川單膝跪地,伸手撕了一條灰條菜,直接放在口中,緩緩地嚐著。

    這灰條菜,其實就是長梗子大白菜,待長成了收下來,在開水鍋裏焯過,然後將整棵白菜的葉子分開,掛起來晾幹。曬幹以後的白菜極其難看,灰撲撲的,幹癟得很。隻有用溫水浸過之後才能用於烹飪,可是烹製得當,卻遠比新鮮的白菜更加鮮美。用舌尖體來說,這種東西,會“擁有一種時間所孕育的味道”。

    可是在溫水浸開之前,灰條菜看著醜,吃起來也相當難吃。此刻柳眉不得不佩服,這位解小川同學,敢於空口嚐這灰條菜,著實是膽大。他若是能據此想出適合灰條菜的烹飪手法與配菜,那麽此人便該是個天才了。

    嚐過灰條菜,解小川眉頭繼續緊著

    。

    他卻就此放過了灰條菜,伸手去扯了一小截幹豇豆,像是吃零食一樣,放在口邊慢慢嚼著。

    接下來,解小川將柳眉推給他的土菜一一嚐了個遍,生吃、空嚼……然後他施施然地起身,突然轉臉看向柳眉。

    柳眉偷看對手的表情神態,陡然被人抓了個正著,縱然她屬於臉皮厚的那一類,此刻也忍不住臉上一熱。

    卻見解小川就此衝柳眉溫和地笑了笑,問:“柳姑娘,你可知這些都是什麽?要不要我指點你怎麽做?”

    “什麽?”柳眉差點沒以為自己聽錯了話,“你……指點我?”

    眼前這人,不過空口嚐了一圈這些難得一見的農家土菜,難道就已經知道了烹飪的法子,而且想出了相配的菜式?

    若是真的,那柳眉隻能說,這人,在烹飪一途之上,是真的,非常非常有天分。

    解小川淡然地點頭:“你畢竟隻是個年輕姑娘,與我對上,隻怕也不是你本願。”

    這話柳眉可不愛聽了,她一向認為,廚藝一道,手藝有高低,經驗有多寡,可這與廚師本人的性別又有什麽關係?

    “若是對手連這些是什麽都不知道,那解某自然勝之不武。”解小川淺淺地一笑。

    這下子,輪到柳眉懵圈了——這人心裏頭在想的,竟然是勝之不武,這是有多自信……或者說,傲慢啊!明明是頭一次遇到的食材,連是什麽都還未必摸得清楚,卻在想勝之不武這迴事?

    柳眉一對秀氣的柳葉眉,自然也免不了地緊緊地蹙了起來,一張俏麗的麵龐也順勢冷了下來。

    ——對方是個驕傲的廚子,她能夠感覺得到。可這解小川若是不曾觸犯她的驕傲,她或許能夠諒解一下解小川的驕傲。

    解小川見柳眉絲毫不搭腔,便自然而然地將頭轉了過去,笑著說:“看起來,姑娘該是不需要我解某人的指點了。”

    他隨即大聲招唿張材家的,“張大娘,我需要別的輔料!”

    張材家的沒有心理準備,“啊”了一聲,隨即應道:“上頭的奶奶說了,所有的材料都在這小廚房裏了,沒說過能再討旁的。”

    解小川卻不理她,直接開口,說:“張大娘,您去迴貴府上頭,就說我要十隻雞,兩隻蹄髈,一根棒骨……”

    他一口氣將所要用的東西報了出來,張材家的一麵記,一麵臉色有點發紅。

    解小川這

    副樣子,分明是不把張材家的放在眼裏,虧她原本還待這後生這麽好。

    柳眉在一旁,聽著解小川報這些東西,心裏大致明白解小川的用意——他打算做的這些土菜料理,指導思想與賈府那道“茄鯗”很是一致。

    賈府的茄鯗,用劉姥姥的話來說,就是一個茄子,倒要用十隻雞來配它。

    而解小川眼下,也是一張口就紮紮實實地要上十隻雞,還有好些能夠大肆提升鮮味的好東西。

    據柳眉所知,中式烹飪,有兩條鐵律:“有味者使之出,無味者使之入”。像是灰條菜這樣,再尋常的農家土菜,用這些個好東西的鮮味吸收到其中,不好吃也好吃了。

    解小川一口氣報完,盯著張材家的。

    張材家的板下一張臉,說:“解小哥,你說的這一大串,我隻能代你去迴。可是上頭肯不肯答應,我是真的不知道。”

    隻見解小川一笑,極有把握地說:“您盡管去迴……貴府上頭,不可能不答應!”

    一旁柳眉忍不住側目。

    她也隱隱約約想到:賈府不可能當真讓他們兩人做原汁原味的農家土菜;而這裏又是皇家省親的別墅,絕無可能像當初她在北靜別院那樣,故意頂個“野趣”的名頭,做些鄉野風味呈上去。

    賈母將劉姥姥請入大觀園中,設宴款待,其實也與寶釵昨日的安排相似,是一種變相炫富而已。

    所以,解小川那樣的手法,才必然是最合上頭心意的。

    出於這個推斷,柳眉也如解小川一樣,幾乎可以料定,解小川的請求,上頭絕對不會駁下來。

    張材家的卻沒有他們兩人這樣心中有底,當下猶猶豫豫地轉身要走,卻被柳母一把拉住。

    柳母衝柳眉趕緊使上好幾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傻,既然對手要了額外的材料,柳眉也應該開口,至少比什麽都沒有來得強。

    可是柳眉此時卻如一隻鋸了嘴的葫蘆一樣,心頭像是有兩個小人在交戰。

    一個小人自然如解小川所說的一樣建議柳眉:用十隻雞去配個茄子,才是賈府這樣的公府世家應有的烹飪手段;另一個小人說得頗有些道理,氣勢上卻弱了很多:這些土菜,其實都有其本來的味道,雖然幽微,可是廚子的工作,更應該是讓這些些微的美味放大,而不是用旁的東西將這原味給蓋住。

    見柳眉不說話,而張材家的又轉身正要走,柳母一下著急了,一麵催促

    柳眉,一麵拉住張材家的衣角:“您再稍等片刻,等等眉兒想清楚。”

    柳眉卻依舊不說話,而是低頭凝神沉思。

    在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竟然在想——若是忠順親王世清這家夥眼下就在這裏,她該怎麽料理這灰條菜與葫蘆幹兒。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會努力多更一點,但是加更的時間不確定,不敢立g。隻能說晚上,盡量不會太晚吧。

    另外,文中所寫劉姥姥帶的這些土菜,是第四十二迴裏,平兒指點劉姥姥的,隻說教她下迴送這些幹菜給賈府,就算是還了鳳姐的人情了。這些農家幹菜的釋義講解原本源自於鄧雲鄉先生的《紅樓風俗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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