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鳳姐的“孕事”,柳眉記得很清楚——原著上寫的明明的,是在轉過年去,元宵前後,鳳姐因操持榮國府年節之事,疏於調理,所以就小月了,據說還落下了老大的病根。

    如今,望著眼前,蟹宴上喜氣洋洋的賈母等人正眾星拱月般圍著鳳姐,柳眉覺得眼前的這一切,有那麽一點兒不真實。

    可現在細細迴想來,鳳姐之事,其實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循。就拿今天的蟹宴來說,鳳姐哪裏是什麽突感不適,因此臨時起意請的大夫?分明是早就盤算好了這一切,掐準了時辰,趁今天這樣的機會將自己的喜事攤開,擺在眾人麵前。

    至於此前,林小紅時不時過來問問各種菜式的食性涼熱,甚至舍近求遠,讓柳母給鳳姐開小灶,做各式各樣或開胃、或補養的膳食——柳眉如今迴想,與今天的事正一一對上。她不禁心裏暗暗點頭:鳳姐這一迴,也可算得上是事事謹慎,處處小心了。

    如今既能讓賈府上下皆知此事,鳳姐這一胎想必已經坐穩。等再過三四個月,到了年節最忙的那會兒,鳳姐的胎正是六七個月的時候,更加穩當,榮國府的理事大權,有平兒小紅等人在,她可以照樣抓在手裏;轉過年三四月間,鳳姐臨盆,卻也正是閑時,正好能讓她好生將養,安生地坐個月子。

    所以無論從那個角度看來,鳳姐這一胎都懷得正是時候,啥事兒都沒落下。

    如果一切都順利,而且鳳姐這一胎能夠一舉得男,那麽鳳姐以後便不會再因為“無子”這一條而遭人詬病,甚至賈璉也沒有理由偷娶尤二,那榮國府長房,日子便更該過得和諧無比了吧!

    柳眉覺得自己應該感到十分振奮——她可沒想到鳳姐那裏竟然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同樣一件事,隻是前後相差了幾個月而已,可前景卻非常樂觀。

    隻是此時此刻,不知為何,柳眉卻覺得心裏有些發虛,不確定這個紅樓世界的自我修複能力,是否會對鳳姐這處精打細算的計劃造成影響。

    這邊廂藕香榭裏,眾人正亂哄哄地向鳳姐道喜。另一頭周瑞家的進來,向王夫人與鳳姐稟報,說是劉姥姥來了。

    這話教賈母聽在耳中,忙問是什麽人。

    王夫人代為解釋了,說了劉家的來龍去脈,又提及這劉氏特特從鄉下進城來,正為了捎了些土產給賈府。賈母聽了便喜,說:“今兒鳳丫頭這喜信兒,顯見得就是這積古的老人家帶來的福氣。”說著便請這劉姓老親家進

    園子相見。

    王夫人與鳳姐自然無有不允的。

    而柳眉她們這邊,也終於能夠好好地喘一口氣了。柳母指揮著仆婦,將席麵撤下,碗碟器皿等物分別送迴大小廚房。

    “眉兒,這是該大廚房管金銀器皿的收著的,你替娘跑一趟,將東西還了,再將早先給大廚房的對牌取迴來。”

    柳眉應了,見自己娘遞過來的,一共是十副吃蟹用的“蟹八件”,純銀打製的小剪子小錘兒一應俱全。

    揣著這幾副蟹具,柳眉快步穿過大觀園的小徑,漸漸遠離人語喧然的藕香榭。

    她從大觀園角門出去,轉一個彎,傳過一道穿堂,就來到大廚房門口。

    “你說今兒這事兒,唉……”

    柳眉還沒進門,就聽見寧國府尤氏帶來的廚子老鄭在跟大廚房的管事娘子抱怨。

    “……非拉上我們湊趣兒,可不,你們這頭小廚房和府外頭來的都得了好大的賞賜,隻我們啥好處也沒撈著。”

    管事的媳婦是張材家的,柳眉一向管她做張大娘。隻聽這位張材家的“咭”的一聲笑了出來,說:“可你們也沒虧著什麽呀,不過就是勞動您過來蒸了幾隻螃蟹而已。不像人家……”

    張大娘說到這兒,老鄭頭兒趕緊“噓”了一聲,說:“別介,人還沒走呢!”

    柳眉在旁心生好奇:什麽,薛家禮聘來的那位廚子還留在大廚房呢?

    張大娘卻不似老鄭那樣藏著掖著,反而“嘖嘖嘖”地讚了兩聲,說:“你瞧你,一把年紀,就知混日子。看人家後生,做出來的菜式,每一道都像模像樣的。如今做完了,一個人在這兒認認真真的收拾……難怪老太太樂意賞人家,不樂意賞你們這些懶的……”

    這下子柳眉更加好奇了,薛家聘來的,足以執掌一間酒樓的主廚,竟然是個後生?

    說話間,隻聽腳步聲響,那薛家聘來的“後生”轉了出來,禮貌地對張材家的招唿一聲:“張大娘,您的地方我都收拾完了,您看一看。”

    “解家小哥,您這是太客氣了。”張材家的在臉上堆滿了笑,“便是我們府裏的廚子,也沒有你這樣講究的。”

    柳眉這時剛剛走進大廚房,剛剛開口和張材家的打招唿。

    她一抬眼,果然見到了一個非常講究的廚師小後生。

    眼前這人,不過二十歲上下,生得白白淨淨的,眉目清秀,這時候正低著

    頭解身上的圍裙,因此便沒見到柳眉進來。

    柳眉卻看得清楚,這姓解的後生,身上係著的一條圍裙,竟然是一整塊上等水牛皮裁出來的,大約用的時間也挺久的了,牛皮磨得是油光水滑。待對方解下這條圍裙,柳眉才發現,眼前這小哥,圍裙裏頭穿的,竟然是一件青色的竹葉紋棉布直身。布料並不算是名貴,可勝在裁剪極為合身,令這人竟隱隱地有些讀書人的氣度。

    “小川,”寧國府的廚子老鄭似乎與眼前這後生相熟,開口就直唿其名,“老哥哥真是羨慕你,就被薛家這樣的皇商聘了,又得府裏老太太這樣誇讚。小小年紀,這在整個京裏,像你這樣的有天分的廚子,老哥哥一隻手就能數出來。”

    解小川聽了這等恭維話,臉上絲毫不見喜色,反而帶著點兒疑惑,開口問老鄭:“鄭哥……”

    柳眉在一旁,等著張材家的去喚管金銀器皿的婆子,一麵留神老鄭與這解小川說話。

    “我說鄭哥……貴府上老太太,是真——覺得今天這幾道蟹菜不錯麽?我怎麽覺得端下來的時候,都剩了不少?再者,府上封賞雖厚,可遞下來的時候,卻也沒有指名哪一道更好些?”

    老鄭打了一個嗬嗬,笑著說:“西府這邊,就是這麽個例——老太太都不指名的,那意思就是,都挺好、都挺好!”

    柳眉扁扁嘴,心裏暗笑老鄭睜著眼說瞎話。

    小廚房那頭,收到賞賜的時候就明說了,是賞給“蟹釀橙”與“蟹殼黃”的。

    解小川聽了,眉心皺起,猶豫道:“真的麽?”

    張材家的顯然對這解小川也極有好感,當即笑道:“我們府裏那位佩著玉的哥兒,你大約也聽說過,最是金尊玉貴的。他是指名說了,你那道……什麽什麽羹,最是合他的心意。”

    張材家的顯然是想說四美羹,可又記不確切寶玉說過的那個名兒。

    柳眉下意識地就接了一句口:“四美羹!”

    與此同時,解小川也微笑著答了一句:“是四美羹。”

    兩人異口同聲,話音甫落,解小川自然而然地側目,一扭頭,定定地看了柳眉一眼。

    柳眉此刻板著臉,裝著沒事兒人一樣,好似剛才那三個字壓根兒就不是她說的。

    其實柳眉心中正大叫慚愧——

    作為一個以廚藝為生的人,她很能理解解小川眼下的困惑與不甘。

    明明是花盡心

    思,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做出來的菜式,卻這樣莫名其妙地叫人忽視了。甚至賈母這等禮尚往來性質的隨性打賞,令這種忽視更加明顯。柳眉若是解小川,心裏也一定是鬱悶的。

    更何況,蟹宴的起因在於寶姐姐在賈府炫富——這鍋,其實不應該叫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甚至帶著點兒儒生氣質的廚子解小川來背。

    於是乎,柳眉在解小川的注視之下,裝作一副毫無同情、滿不在乎的模樣。她是個很豁達的人,所以這時候能給自己極好的心理暗示:同樣的,這鍋,也不能由自己的娘和小廚房來背,不是麽?

    解小川盯著柳眉看了片刻,歎了一口氣,低下頭,緩緩雙臂上卷起的衣袖放下。他身上那件青色的外袍,放下袖子之後,幾乎連一點油跡汙漬都見不到,叫人難以相信這竟是一名在廚房裏忙碌了大半天,整治出了這許多道精致蟹菜的廚子。

    柳眉卻顧不上解小川,見管金銀器的仆婦進來,趕緊交接了那十副蟹八件,將對牌取到手。

    隻聽旁邊解小川與老鄭一直在嘀嘀咕咕,老鄭不知說了些什麽,而解小川則一麵望著柳眉這邊點頭,一麵說:“是,是……貴府自然是藏龍臥虎,小川是井底之蛙,淺薄、淺薄了!”

    取了對牌,柳眉便向張材家的和老鄭告辭,準備迴園子裏去。

    她還未走出幾步,便見柳母急急忙忙地找了來。柳母見到柳眉,沒說話,卻先拉住了她,然後兩人一起又迴轉大廚房。

    大廚房裏,解小川正將隨身帶的廚具收拾到一隻箱子裏,見到柳眉去而複返,略帶些驚訝地望著她。

    張材家的見到柳母,正想著巴結,便也迎了上來,卻見柳母望著解小川,問:“這位是解小哥是不?貴主家發話了,你的家夥兒事兒盡可以留在府裏。明兒你還來!”

    解小川聽說他明兒還得來,略有些不解,將柳母的話重複了一遍。

    “是呀!”九月裏的天氣,柳母額頭上猶有些微汗。她點點頭,說:“府裏的老太太明兒繼續設宴招待親戚,因覺得解小哥手藝出眾,所以和薛姨太太、薛大姑娘商量好了,邀小哥明兒也過府,大家夥兒好生嚐嚐你的手藝。”

    解小川聽著,更覺驚奇。但他麵上不顯,先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再謝過了柳母過來傳訊,最後問道:“隻不知道貴府老太太、各位主家,明日宴請,需要事先準備什麽菜式?這位大娘,可否先行告知小可,小可可以迴去準備。”

    柳母卻搖搖頭,說:“這倒不用,府裏應有的都有。老太太發的話,明兒不用從外頭帶材料進來,可不能讓薛姨太太破費了。”

    解小川聽說,兩道眉毛忍不住又擰了擰。

    柳眉明白他的意思——對於廚子來說,事先準備食材是基本功。好些材料都需要事先泡發、醃製,甚至需要事先熏烤、晾曬,才能獲得某種特殊的風味,不是說用就能用的。到時候食材不應手,對於專做精品宴席的廚子來說,顯然是硬傷。

    柳眉也去看自己娘的表情,想知道她會不會因為此前這解小川是對手,會想要為難解小川。

    豈知柳母一臉的憂急與鬱悶,轉過臉來望著柳眉,說:“眉兒,還有你……”

    “璉二|奶奶點了你的名兒,薦了你。明兒操持宴席,除了這位解家小哥,還有你。”

    “我?”柳眉睜大了眼,望著母親。

    “是啊!”柳母點點頭。她顧不上張鄭等人的目光,急急地說:“老太太和人都商議好了,明兒上頭點什麽材料,就做什麽。”

    柳眉與身後的解小川一樣,睜大了眼,望著帶來這個壞消息的柳母。

    這就是……傳說中的,命題作文?

    一時交代完畢,柳母便帶著柳眉迴小廚房。

    一路上柳眉問了個大概,才知道賈母等人見到劉姥姥之後,一時興起,便留了對方明日遊園。至於“命題作文”的事兒,則是鳳姐與寶釵言語打趣,說著說著,便說到了這頭上。賈母聽了,覺得這主意新鮮,便點頭應了。

    柳眉大致能猜出為什麽鳳姐會推她出來,而賈母竟也應下。

    畢竟她隻是個小丫頭,萬一直接輸得一敗塗地,賈府也不丟什麽人。但萬一她贏了,賈母可以用食材作為理由找補,給薛家找台階下。

    想到這裏,柳眉暗自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薛家到底是怎麽了,在這事情上,堅持要與賈母打擂台。

    在柳眉看起來,賈府丟人,那都不是事兒,若是她柳眉輸得一敗塗地,才真正是她的自尊心無法接受的。

    柳母一到小廚房,便招唿柳眉,“眉兒,去將前幾日封在壇子裏的茄鯗取些出來,璉二奶奶交代過的,明兒要用。你取些出來,娘先試試味兒。”

    柳眉“唉”了一聲,先去隔壁找了裝茄鯗的壇子,又找了一柄用滾水燙過的銀勺,從壇子裏取了少許出來,遞給母親。

    柳母嚐

    了嚐,點頭道:“是了,上迴用的糟油好,這就已經很入味了!”

    她隨即另尋了一隻小口大肚的瓷罐,裏裏外外洗幹淨了,再將茄鯗盛了滿罐,再用幹淨的油紙密密地封了幾層,最後用棉線牢牢拴住。

    柳眉看著這罐子,心裏不免感歎:這就是茄鯗了。

    紅樓菜式裏,這茄鯗,幾乎可說是最有名的一道。研究紅樓菜的人,都會去研究它。原因無它,隻是因為曹公借鳳姐之口,將這茄鯗的做法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以前柳眉讀起書中那段鳳姐侃侃而談茄鯗的做法,她幾乎有種錯覺:鳳姐絕對是個廚中高手,否則怎能將這一道茄鯗的工藝,炸、煨、收、拌、封……說得頭頭是道,叫人挑不出半點兒錯來。

    可到了這紅樓世界裏,柳眉終於能夠確定,鳳姐不是這樣的人——她能動嘴的時候,應該不會去動手。

    見到柳母準備這一道茄鯗,柳眉突然靈機一動——這不會也是命題作文的一道吧!可她想想又覺得不大像,畢竟這茄鯗,不用上十天半月的功夫,是決計做不出來的。鳳姐不可能用這樣一道菜來考校解小川。

    可萬一,這真是鳳姐在向她偷偷泄題呢?

    於是,柳眉偷偷去扯柳母的衣角,輕聲問:“娘,這茄鯗,是不是明兒得呈上去給老太太她們的呀?”

    柳母見問,搖搖頭,說:“不知道啊!不過聽平姑娘說,璉二|奶奶吩咐下來這個,是因為璉二爺明兒個要出一趟門、聽說是去平安州,總要個十幾天才能往返一趟。這茄鯗一直是璉二爺最喜歡的路菜,所以璉二|奶奶特地吩咐了,讓準備好了,包得輕巧細密些,好給璉二爺帶著。”

    柳眉恍然大悟。

    原來這道茄鯗,竟然是賈府爺兒們出門時,隨身攜帶的一道路菜。

    這“路菜”,顧名思義,就是路上帶著吃的菜,不僅僅要能持久保存、不易腐壞,又要便於攜帶,不能有過多湯汁,最好還能葷素搭配、風味獨特——茄鯗附和所以以上這些要求,再加上用料精良、工序複雜,逐漸才成為了賈府中人居家旅行必備之佳品。

    可柳眉著實是不曾想到,鳳姐最為精熟,又刻意囑咐的這一道茄鯗,竟然是,為賈璉準備的。

    作者有話要說:茄鯗背後的男人——賈璉賈二舍。

    另外,大家明白解小川為什麽姓解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觀園來了個小廚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靜的九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靜的九喬並收藏大觀園來了個小廚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