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言蘇公、東方雨等迴得芭蕉莊焦氏宗祠,焦南請問長者和氣園舊事。有長者自小在和氣園玩耍,至今六七十年,所謂玄機之說,聞所未聞。眾人看那卷軸,細細解析李白詩句,你言我語,反複猜測,皆無結果。蘇公撚須不語,冥思苦想。唯有嚴微一人,飲酒吃肉,怡然自得。東方清琪甚是詫異,低聲道:“莫非你早已胸有成竹?”嚴微大口吃肉,道:“任他甚麽玄機,與我何幹?”東方清琪笑道:“莫非你不曉詩文,又恐被我等恥笑,故而假飲酒吃肉遮掩?”嚴微笑道:“你等所謂解析詩文,不過裝模作樣罷了。若傳將出去,恐世人笑掉大牙。”東方清琪麵有慍色,道:“卻不知嚴微嚴大俠此言甚意?”一旁東方雨聞得“嚴微嚴大俠”一句,不由一愣,斜眼來望嚴微,似有所思。嚴微笑道:“有翰林大學士蘇大人在此,焉有你等議論詩文之處?”東方清琪怒道:“聖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即便蘇大人文才蓋世,亦隻一人,還有二人。豈無我等言語之地?”蘇仁見他二人鬥嘴,覺得甚是有趣,隱身側後,暗自竊笑。

    約莫近酉時,有蠶娘來報,隻道莊外有兩名公差求見東方大人。不待東方雨吩咐,焦南早出了宗祠,不多時,引石潭、郭忠來見。東方雨引他二人見過蘇公,而後問道:“你等有何發現?”石潭便將範守財被殺、牛壽通搶奪藏寶圖、黃大郎行徑可疑等事細細道來。眾人聞聽,驚詫不已。嚴微竟忘卻飲酒吃肉,驚歎道:“原來這和氣園內竟埋有寶藏!”焦南將信將疑,道:“我等在此數十年,從未聞得藏寶之說。外人又怎生曉得?定是有人傳訛,竟似真的一般。”眾焦氏長者亦如是言。東方雨思忖道:“諸位長者之言,不無其理。世人多信謠,但聞錢財,便如蟲蠅,蜂擁而至,哪辨真假?卻不知這造謠第一人是何人?”石潭道:“此事自範守財始,想必他便是那第一人。此人生性吝嗇,視錢如命,鬼使神差,竟將一字軸當作藏寶圖,端的可笑。”

    蘇公忽道:“卻不知範守財自何處得到此卷軸?”石潭道:“乃是他無意間收購得。”蘇公道:“可曾查得那人?”石潭道:“小人不曾追查。”東方雨道:“莫非大人疑心那賣卷軸者?”蘇公疑道:“此卷軸紙素頗佳,無有折痕,可見藏家甚是精心。既為巴氏珍藏,子孫永保,怎生落到市儈手中?若是外賊行竊,必是為小錢而起盜心,斷然難知其中玄機。本府以為,盜卷軸者必是巴氏後人,卷軸玄機一事便從他口中道出。”東方雨道:“此人若是巴氏後人,怎會將藏寶圖賣與範守財?若園中果真藏有財寶,前後八十年間,為何不見巴氏後人來取?”蘇公思忖道:“那巴有容將玄機隱於卷軸中,傳與後人,可惜竟無一人參悟。久而久之,便無人理會此事了,後世子孫隻當是傳聞罷了,已然不信。”東方雨道:“那巴有容為何不告知後人,反費如此周折,豈非誤了後人?”蘇公似有所思,道:“那巴老先生這般行徑,必有其良苦用心。”東方雨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約莫亥子時分,眾人各自迴房。焦南引蘇公來得廂房,道:“大人且早些歇息。但若有事,可喚小人。”蘇公道:“有勞焦二爺費心。”焦南告退出房。蘇仁掩上房門,卻見蘇公毫無睡意,借著燭光,展開卷軸,冥思苦想。蘇仁道:“老爺,東方大人所言不無其理。定是那範守財胡亂猜測,以假當真,引發謠言。”蘇公不語,眼巴巴一動不動,宛若木雕。蘇仁又道:“老爺且上床思索,或有所得。”蘇公卻不理會,約莫一個時辰,依然不得其解。蘇公無奈,隻得卷起卷軸,熄燈歇息。

    待到萬籟俱靜時,黑夜之中,卻見三條黑影近得焦氏宗祠,一人尋得趁手處,翻身入牆,另兩人守候牆腳,以為接應。那黑影跳入院中,隱身暗處,察看動靜。不想廂房中蘇公尚未合眼,聞得響動,心中一動,翻身下床,小心喚醒蘇仁,把手指外。蘇仁會意,貼身門後,窺視院中情形。蘇公料定賊人為卷軸而來,便躡足來取桌上卷軸,手拿軸頭,不想那卷軸竟垂下展開來,黑暗之中,隱約見得卷軸異樣。蘇公驚訝不已,低首細看,隻見卷軸上微微熒光,竟是些文字。蘇公恍然大悟:原來玄機在此,若在光亮之下,任你如何細看,卻見不得半點差異,反在漆黑無光下竟隱隱可見!蘇公大喜,幾將唿出。

    那院中黑影近得窗下,貼耳細聽,無有異常,等候片刻,便用刀來撥門閂。蘇仁在門後暗自竊笑。不多時,那黑影撥開門閂,又等候片刻,方才推門入房,正竭力辨認房中物什時,蘇仁自他身後撲將上來,一拳將那黑影擊昏在地,而後取過一碗涼水,潑醒那黑影。待那廝睜開眼來,早有一柄短刀架於脖頸上。蘇仁冷笑道:“卻不知此刀飲血否?”那廝驚恐不已,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蘇仁令他如實招來,那廝吱唔不語,隻道是鄰莊小偷王二。蘇公知他胡言亂語,冷笑一聲,道:“鄰莊哪有甚麽王二?兀自狡辯。”那廝苦苦哀求,道:“小人確是鄰莊王二。”蘇仁將刀劃破皮肉,痛得那廝叫苦不迭。蘇仁道:“你知他是何人?”那廝抬頭望蘇公,道:“小人不識得老爺。”蘇仁道:“他便是湖州知府蘇大人。你膽大包天,竟持刀前來,欲行刺蘇大人!依大宋律例,該當死罪!”那廝驚恐道:“小人確不知是蘇大人。”蘇仁問蘇公道:“且不如一刀將他結果了性命,隻道是他來行刺大人,混戰之中被我等所殺。”蘇公作思索狀。那廝驚恐道:“大人饒命,小人願招。小人乃是德清城達生觀道士丘至樂。”蘇公嗬斥道:“大膽丘至樂,為何深夜至此?”丘至樂道:“小人好賭,近日輸得甚慘,欲盜些錢物。”蘇公冷笑道:“好個丘至樂,死到臨頭,不知悔改。雨湖齋掌櫃冷冰凝、市井閑人牛壽通何故被殺?還不如實招來。”丘至樂驚恐,隻得俯首招認。

    蘇仁將丘至樂捆綁在地。蘇公喚醒嚴微等人,吩咐他等如此這般行事。蘇仁、石潭、郭忠會意,悄然出得宗祠,隱於暗處。宗祠外兩跳黑影等得焦急,忽聞得聲響,卻見一人跳下牆來,隻當是丘至樂得手歸來,急忙上前,悄聲詢問。不想嚴微猛然飛起一腳,一人不曾防備,被踢翻在地,正待爬起,嚴微早撲將過來,將他擒住。另一人見勢不妙,迴身便逃,不想蘇仁自暗處竄出,一刀下去,大喝一聲:“看刀。”那廝唬得雙膝一跪,俯地求饒。石潭、郭忠衝將過來,將二人綁了。

    那焦氏村民聞得警訊,各持棍棒,紛紛趕來。 東方雨令焦南在祠堂中加點青燈、紅燭,又設立案桌。蘇仁、嚴微、石潭、郭忠押上二賊,眾村民見得,個個唾罵。石潭喝道:“德清縣令東方大人在此,你等還不跪下?”郭忠飛起一腳,踢中一人後膝窩,那人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石潭推搡另一人跪倒。東方雨坐在堂上,笑道:“你等二人,且報上名姓來。”那二人垂頭喪氣,一言不發。東方雨見他二人不言,笑道:“你等不敢言語,足見良心尚未泯滅,人若知羞恥,便還是人,人若不知羞恥,與那畜生何異?賭房主黃大郎、顧繡行掌櫃董世富,你等以為本縣之言是否?”黃大郎、董世富聞聽,驚恐不已,料想丘至樂已招供出來,自知大勢已去,隻得認罪。

    原來,那一日,牛壽通賭癮又發,來尋黃大郎借錢。因前番借的十餘兩銀子不曾還他,黃大郎不肯借他?牛壽通不由誇口道,不日便可弄得財寶,必加倍奉還。黃大郎不肯信他。牛壽通便道出藏寶圖一事。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黃大郎又言語誘之,牛壽通借錢心切,悉數道出前後。黃大郎遂邀好友董世富、丘至樂二人,商議對策,欲奪藏寶圖。那日,冷冰凝、牛壽通前往芭蕉莊探寶。黃、董、丘三人便尾隨其後,見得他二人落腳路邊客棧,黃大郎道:“此處遠離德清、人煙稀少,正是下手之機,到得夜間將他二人殺了,待到案發,官府查來,隻當是客棧夥計或客人所為,怎會疑心我等?”董、丘二人以為妙計。待到夜深人靜,丘至樂悄然潛入客棧內,摸索入得冷、牛二人房中, 近得床前,先一刀割斷冷冰凝咽喉,不想那牛壽通有夢囈習慣,忽開口言語。丘至樂唬得半死,急忙撲將過去,猛搠一刀。不想牛壽通滾落在地,丘至樂恐他唿叫,猛搠數刀,將其殺死。奪得藏寶圖,丘至樂出得房來,正待離去,忽聞得動靜,驚覺有人,急忙逃離客棧。

    丘至樂連夜潛迴德清城,見著黃大郎、董世富二人。黃、董見他得手,甚是歡喜,急忙展開卷軸來看,盡是些詩句。董世富連唿上當,黃大郎料想牛壽通不曾說假,估摸玄機在詩句之中。待天大亮,黃大郎、丘至樂、董世富出城趕往芭蕉莊。尋得和氣園,三人大吃一驚:偌大一個園子,房屋近百間,找尋那埋寶處,有如大海撈針一般。黃大郎愈加認定詩句中隱藏玄機,遂四處搜尋,忽見得一堂遺留一匾額,依稀可見“交可”二字,那“可”字似少卻一半,便與詩句比照,竟源於其中一句“交柯之木本同形”,那“交可”本當是“交柯”。三人大喜,便在堂內搜尋,約莫一、兩個時辰,一無所得。董世富甚是沮喪,便自去他處尋找。黃大郎、丘至樂怎肯善罷甘休,自在堂內挖土掘地。那董世富又見得幾處字跡,皆與詩句關連,便來告知黃大郎,忽然見得蘇公等人,大吃一驚,急忙隱身暗處,拾得一塊石頭,砸下房頂破瓦來。那黃大郎、丘至樂聞得聲響,急忙隱匿,可惜行徑早已敗露。丘至樂欲殺人滅口,不想竟逢著敵手,險些喪了自家性命。二人倉皇而逃,得以保命,不想混戰中丟失了藏寶圖。三人會合,懊悔不已,細細商議,欲趁夜奪迴卷軸。誰曾料想,卷軸不曾奪迴,三人皆被生擒。

    東方雨審罷奇案,眾村民皆讚歎不已。石潭、郭忠、焦南與七八名精壯莊民將三賊押出宗祠,另行關囚,待天明押迴德清城。東方雨見過蘇公,道:“此案得以堪破,兇犯終落法網,皆是蘇大人之功也。”蘇公笑道:“東方大人過謙也。此案前後皆是大人及手下之功。”東方雨道:“卑職甚是慚愧。一時疏忽大意,險些叫那廝傷得大人,此卑職之過也。”蘇公笑道:“那廝非為刺殺蘇某而來。乃為那藏寶圖也。”東方雨歎道:“不想如此一幅詩文卷軸,竟然害卻數條性命!真禍患也。”蘇公笑道:“卷軸非是禍患,真禍患者,貪心也。”東方雨道:“大人所言甚是。貪心一起,便生幻象,滿眼財寶,看那太白詩句竟成藏寶玄機。恁的可笑。”

    蘇公淡然一笑,道:“且將青燈、燭火滅去。”眾人不解,依蘇公之言滅了燈火,祠堂頓時漆黑一片,又聞蘇公道;“諸位且看此卷軸。”眾人但聞人聲,不見人影,漆黑間忽見得些許微光,細細一看,卻是十餘個字,正是詩句玄機。眾人皆驚。蘇公又令燃起燈火,眾人紛紛上前來看。蘇公指點道:“你等且看:此卷軸詩文共二十四句,其中第一句‘不與秦塞通人煙’,是一個‘人’字;第三句‘傾心酒美盡玉碗’,是一‘心’字;第五句‘莫學夷齊事高潔’,是一‘齊’字;第七句‘青山欲銜半邊日’,是一‘青’字;第九句‘石作蓮花雲作台’,是一‘石’字;第十一句‘意氣相傾山可移’,是一‘移’字;第十三句‘君去容華誰得知’,是一‘得’字;第十五句‘我在巴東三峽時’,是一‘巴’字;第十七句‘田氏倉卒骨肉分’,是一‘氏’字;第十九句‘此曲有意無人傳’,是一‘傳’字;第二十一句‘心藏風雲世莫知’,是一‘世’字;第二十三句‘長鬆之下列羽客’,是一‘之’字;第二十四句‘橫垂寶幄同心結’,是一‘寶’字。合將起來,便是‘人心齊,青石移,得巴氏傳世之寶’。”眾人皆驚訝不已。

    東方雨驚歎道:“卑職孤陋寡聞、傲睨自若,兀自可笑。”嚴微道:“原來這字須在黑暗中方得以分辨,有光亮時卻毫無差異,不知是甚蹊蹺?”蘇公道:“ 蹊蹺便是那墨汁。墨者,有油煙墨、鬆煙墨之分。其中又因製家不同,手藝各異,即便同一種墨又各有差異,譬如桐油墨與漆油墨,便是油墨中兩種。那製墨人家,其墨料配方及技藝,甚為隱秘,往往傳男不傳女。又有一家分作數支者,眾兄弟各得其一,或前、或中、或尾,合而為一,不可分離。”嚴微笑道:“此法甚好,兄弟相互依存,缺一不可。”東方清琪笑道:“好則是好。若是其中一人暴死,其技藝豈非失傳?那好墨又怎生製得出來?”嚴微頓時語塞。蘇公道:“本府用墨數十年,於墨頗有研究,卻從未見過這般好墨,竟能在黑夜中隱隱發亮。”嚴微思忖道:“想必此墨技藝早已失傳,故而後世不見矣。”蘇公道:“非但未見過,可謂聞所未聞。”東方雨思忖道:“大人之意是……”蘇公笑道:“想必是那巴有容老先生特製。”東方雨然之。

    東方清琪道:“休道甚麽好墨,且言這詩中玄機,待明日掘出那財寶來。”蘇公把眼望焦氏長者,道:“此語頗為易解,隻道那傳世之寶埋藏在青石下。”一長者道:“那園中青石頗多,卻不知所指何處青石?”蘇公道:“想必此青石與眾不同。”又一長者道:“園中前院有一處大青石,可謂園中之最,莫非是此石?”另一長者道:“那青石對徑丈餘,石麵頗為平整,我等少年時多在上麵玩耍。”蘇公忽然記起,白天入園時曾見得那圓形巨石,莫非是指此石?一長者遲疑道:“此石如此巨大,怎生移得他動?”東方雨道:“先人已遺言道:‘人心齊,青石移’,便暗指此石巨大,須人多心齊方可移得。”言起移石之法,眾人各持己見。但蘇公等人萬萬不曾料到,此巴氏詩文卷軸之中兀自隱藏著另外一個玄機。

    待到天明,用過早飯,蘇公、東方雨等人與宗族長者來得和氣園前,又有莊民數十人跟隨其後,皆來看挖寶。入得前院,一眼便見得那院中巨石,隻是早已被野草藤蔓所圍,兀自長著兩株樹。東方雨忽道:“此石置於庭院中央,四下並無他物,端的古怪。”眾人聞聽,環視四下,果如其言,議論紛紛,不知這般放置是何用意。一長者道:“老朽記得這石上似有字跡。”東方雨大喜,遂令人清理石麵。十餘名莊民上得前來,將石上樹木野草藤蔓悉數除去,鏟去泥土,又提清水衝洗。約莫半個時辰,但見那大青石上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石麵正中一小洞,深約三寸。

    蘇公、東方雨等上得前去,果見石麵字跡,細細辨認,凡如“卯”、“辰”、“己”、“午”、“未”、“申”、“酉”、“春”、“夏”、“秋”、“冬”等字,東方雨笑道:“原來是日晷。”東方清琪詫異道:“日晷何用?”嚴微道:“你且看那石麵正中小洞,便是插杆之處,可比照其日影測定時辰。”東方清琪笑道:“若逢得雨天,無甚影子,又當如何測定?”嚴微語塞,不理東方清琪,疑道:“此石對徑丈餘,出土六尺,入土不知幾尺。石身完整而無有縫隙,估摸其重,足有一、兩萬斤,我等怎生移得他動?”

    東方雨繞石三圈,細細察看,果是一塊整石,思忖道:“若要移動此石,必須精壯漢子近百人。”東方清琪詫異道:“此石對徑不過丈餘,四周怎容得百餘人?”嚴微道:“兀自愚蠢。百餘人圍著石頭做甚?卻不會或拖、或拉、或抬?”東方清琪道:“既如此,便依你言。且喚人來拖拉抬。”東方雨笑道:“那巴老先生絕不至於如此愚笨,依某以為,此石必有機巧之處。”嚴微笑道:“東方大人所言極是。百餘人埋寶,焉有隱秘可言?”東方雨道:“我等且四下察勘,或可尋得機簧所在。”蘇公思忖道:“萬事萬物,相生相克。此石逾萬斤,那機簧必可克萬斤。若有機簧,必在附近。”東方雨、嚴微等人四下找尋。

    院中野草雜樹叢生,十丈遠有一水井,此外別無其它。眾焦氏長者迴想道:此院原作晾曬穀物之用,故此甚是平整,院中隻石台、水井,雜樹卻是後來長成。東方雨思忖道:“莫非機簧在那水井內?”眾人附和,近得井台邊,探頭望井,但見井壁雜草叢生,早已將井遮掩。有莊民自告奮勇,繩索係腰,下得井去拔草。待雜草拔盡,井中莊民垂至水麵,檢查上下四壁,並無異常之處。嚴微不信,複又下井。那井壁乃是青石壘成,時日既久,早已遍體青苔,不曾見得半點石料麵。嚴微細細查看,井中青石早如生根一般,哪裏動彈得了?

    嚴微出得井來,失望道:“果無異常。”東方雨思忖道:“莫非另有他處?”東方清琪道:“那詩文中分明道‘人心齊,青石移’,其意便是要眾人移石。哪有甚麽機簧?”蘇公笑道:“東方小姐言之有理。若果有機簧,巴老先生必將在隱語中道明白。”嚴微道:“如此巨石,怎生移得他動?”東方清琪道:“依我之見,或許巨石下並無甚麽財寶。”東方雨不解其意,道:“願聞其詳。”東方清琪道:“那巴老先生有意偽造卷軸,又傳出話語,隻道這卷軸中隱藏著藏寶秘密,待後人絞盡腦汁,方破解隱語,又費盡千般辛苦,才移開巨石,卻一無所有,如此豈非有趣得很。”眾人皆笑。嚴微道:“可惜此事無甚有趣,反卻害了幾條性命。”東方清琪道:“你又怎知那巴老先生真實意圖?”嚴微反駁道:“你又怎知我不知巴老先生意圖?”

    蘇公笑道:“巴老先生究竟是何意圖?蘇某百思不得其解。若石下果有財寶,不知那巴老先生怎生放置?”嚴微道:“唯有機簧可移此石,方可放置其下。”東方清琪笑道:“機簧何在?”蘇公道:“本府且問你等,可知此石何來?”眾人皆愣。東方雨似有所思,道:“大人之言點撥卑職。如此巨石,當初怎生搬至院中?”嚴微思忖道:“必是人拖馬拉,費盡九牛二虎搬來,又請得石匠鑿平刻字。”東方雨道:“想必此石產於附近,巴老先生建築園林時,憑借地勢人力,巧而移之。”

    蘇公笑道:“本府以為,此石並非搬來。”東方清琪驚道:“莫非從天而降不成?”眾人皆笑。東方雨思忖道:“天降隕石,古已有之,非是怪事。”嚴微笑道:“如此巨石,若砸著路人,頃刻間便成齏粉矣。”蘇公道:“此非隕石。”東方清琪奇道:“大人怎生知曉?”蘇公道:“本府曾見過民間隕石,其質地怪異,非是青石。”東方雨道:“莫非自他處飛來?有如那杭州飛來峰。”蘇公笑道:“此石本在此處,何言飛來?”嚴微詫異道:“大人怎知?”蘇公笑而不答,即令莊民依石腳掘土。數十莊民或掘或擔,不到一個時辰,約莫掘土二尺深。蘇公細細察看巨石邊緣,令莊民深挖其中四處。眾人皆迷惑不解。又掘得一尺深,卻見得一條石縫,寬約一尺,凹入石中。蘇公道:“便是此處。”眾人又驚又喜,依石縫掘入三尺,忽見得一鐵匣!

    眾人歡喜,急忙將鐵匣取出,置於青石上。東方雨令人開啟鐵匣,卻見匣內又有一鐵匣。嚴微笑道:“卻不知是甚寶貝?”東方雨取出小匣,費盡周折,卻開不啟匣蓋。原來那匣蓋甚是密封,時日已久,則結合為一體。嚴微自囊中取出一柄玲瓏刀,但見那刀形如柳葉、薄似紙張。東方雨甚是好奇,道:“此刀何益?”嚴微淡然一笑,將那刀小心插入匣蓋縫內,須臾,那鐵匣蓋竟被割開。東方雨大驚失色,原來此刀削鐵如泥。眾人來看匣內,但見匣中竟還有一木匣。

    東方雨笑道:“果然是寶貝。”東方清琪道:“或許這匣內還有匣。”那木匣用糯米封死,堅硬如石。東方雨道:“此匣還得勞動嚴爺。”嚴微淡然一笑,自囊中取出一把小銼刀,三下五下,銼去糯米,開啟木匣。眾人看去,竟如東方清琪之言,木匣內果真還有一錦盒。嚴微驚歎道:“卻不知錦盒內是何曠世奇寶?”東方雨小心翼翼取出錦盒,掂量其重,詫異道;“似無甚物?”眾人甚是好奇,直勾勾望著那錦盒。東方雨開啟錦盒,但見盒內一冊書卷。眾人見得,大失所望。東方清琪歎道:“我道是甚寶貝,原來是一冊書卷。”嚴微疑道:“莫不是藏寶圖?”

    蘇公取出書卷,但見封麵上兩行字,乃是隸體,第一行道:“巴氏傳世之寶”;第二行道:“巴氏三十六忍”。蘇公、東方雨驚詫不已,翻視之,但見其序:“予五歲讀詩書,十九歲連科及第,二十一歲掛印罷官,二十二歲經商,期間屢受人辱,或貧或富、或安或危、或得或失。一日讀《書》,思前人言‘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方大徹大悟,萬事逆來順受,不與物競,其樂融融,至五十歲退隱於此。八十九歲起筆作《巴氏三十六忍》,一十九年乃成。今子孫六世,凡共一百一十二人。但凡一人、一家、一宗族、一國家,福與禍、興與衰、和與鬥、亡與存,皆在於忍與不忍。能忍恥者安,能忍辱者存。嗚唿!世間能忍者少,不忍者多矣。家業財物,皆害後人,唯此一卷,乃傳世之寶,後人享用無窮。鹹平二年良月吉旦湖州巴有容敘。”

    翻看三十六忍正文,每忍皆事為之句,又有故事與按語。但見三十六忍為:父子之忍第一、婆媳之忍第二、兄弟之忍第三、夫婦之忍第四、姊妹之忍第五、妯娌之忍第六、姬妾之忍第七、多言之忍第八、貪財之忍第九、好色之忍第十、貪杯之忍第十一、忿怒之忍第十二、貧賤之忍第十三、富貴之忍第十四、忠孝之忍第十五、仁義之忍第十六、受寵之忍第十七、受辱之忍第十八、讒言之忍第十九、乞借之忍第二十、借與之忍第二十一、居家之忍第二十二、待客之忍第二十三、鄰裏之忍第二十四、讀書之忍第二十五、交友之忍第二十六、牟利之忍第二十七、失利之忍第二十八、病喪之忍第二十九、孕生之忍第三十、小人之忍第三十一、君子之忍第三十二、不平之忍第三十三、不滿之忍第三十四、嫉恨之忍第三十五、驕矜之忍第三十六。

    嚴微看罷,奇道:“家師曾言巴氏七世同居之事,我隻道是民間傳言,不足為信,不想竟確有其事,嗚唿!”東方雨歎道:“可惜不曾聞得巴氏八世!”嚴微歎道:“盛極必衰,持強必弱,此天下之勢也。”東方清琪不屑道:“樹大分叉,人大分家,乃是自然之理。甚麽七世八世同居,有悖常理,到頭來豈非還是作鳥獸散?”蘇公感慨萬千,不由思索起仕途前程來,暗忖道:吾自視才高學富,傲視天下,不想當今聖上信讒,朝中小人嫉恨,故而屢遭貶謫,心中隱隱不平。今見《巴氏三十六忍》,醍醐灌頂,人生藥石,唯一忍也。”

    《巴氏三十六忍》一書,本歸蘇公收藏,視為奇書,後因“烏台詩案”而流失民間。幾經周轉,此書流落到一個名叫鄭綺的書生手中,這書生本是忠厚仁義之人,自書中悟出“孝義”真諦來,以之教誨子孫,一家和睦竟至“九世同居”!明太祖朱元璋聞知此事,大為感動。明洪武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朱元璋召見鄭氏家長鄭濂,任命鄭氏子孫官職,並敕封鄭府為“江南第一家”。今浙江浦江尚遺有鄭氏宗祠古宅,係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大宋蘇公案之百年古宅》:

    據古籍記載,唐代有張公藝一家,九世同住在一起,唐高宗聞知此事,親自到他家中,詢問他居家之道,張公藝取筆寫了一個“忍”字迴答皇帝,“天子流涕,遂賜縑帛”。曆史上是否真有其事,難以考證,但浙江浦江鄭義門是有據可查的。中國“忍”故事甚多,譬如勾踐臥薪嚐膽、韓信受胯下之辱、張良忍辱取履等等。“忍”作為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個重要範疇,至今依然在我們中國人(或東方人)身上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隻可惜“世間能忍者少,不忍者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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