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跆拳道社練習結束,時間已近十七點三十。社員除了留下來打掃的幾個,其他人都陸續迴家。男女兩個社長照例留到了最後。

    "辛苦了~"

    安培一邊叫一邊朝我跑來。

    "沒什麽。倒是你,還真是精力充沛啊。"我朝她苦笑。什麽都沒做,隻是站著說話的我都疲憊不已,而練習、示範、指導統統包下的她仍活蹦亂跳。

    "哎,鄭安培感覺累的那一天永遠都不會來呢。"

    負責領導跆拳道社男子組的另一位社長,方皓走過來說。他是個身材高大,性格沉穩的男生,三年級,是社裏惟一可以和安培匹敵的人,對社員而言是如同大哥般的存在。

    "噗~我也是會累的!"

    "咦,是嗎?我可看不出來。"

    "小皓,是想用這個理由使喚我是吧!"

    "看穿了嗎。"

    他像兄長一樣笑著揉了揉安培毛絨絨的頭。

    接著轉向我。

    "您辛苦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他向我低了低頭。就算外表有相當的威懾力,他也從不高傲,是個謙遜有禮的學生。

    "恩,明天還練習嗎?"

    "明天是劍術社使用道場,老師你忘記了?"

    "哎?啊,對哦……"

    自己糊裏糊塗的,我都不好意思起來。

    "那麽你們也早點迴去。"我看著兩人說。

    "好~"

    "好的。"

    兩人都迴應我之後,便去幫忙清理。

    我離開道場。

    ——還有個要去的地方。

    穿過校園迴到教學區,走到學校保健室門口。

    門一如既往地虛掩著。

    不過還是敲下門吧。

    這時,門朝裏開了。一個女生闖出來。

    是個對高中生而言略偏成熟的美少女。模特一般的高挑身材。臉很小。大波浪的鬈發垂至腰際。雪白的肌膚,以及輪廓分明的五官讓人懷疑是否有中西混血的因素在裏麵。

    貓一樣上挑的眼睛裏,眼神犀利清冷,仿佛拒絕著外界。

    她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一下,接著麵無表情地擦身走開。

    我進入保健室,叫向那個坐在窗邊的白色身影。

    "博約!"

    他抬起頭,清俊的臉上露出笑容。"姚晟!"

    "還是老樣子啊,工作到這麽晚。"

    "你不也一樣。"他合上手中的資料,將它放到旁邊的書夾裏。

    保健老師沈博約是我兒時的玩伴。我們上小學時十分要好。上初中後他便搬家了,之後聯係甚少。我來餘城高中工作之時發現他已經這裏。當時自然非常吃驚,覺得其中的緣分非常奇妙。更讓我高興的是他和過去一樣,性格溫和,耐心負責。那些學生——尤其是女生,就算沒病也喜歡來找他。他在學校莫名地兼任了心理開導的任務,常常為工作在學校留到很晚。

    "保健老師也很辛苦呢。"我感歎著,在沙發上坐下,身體觸到了什麽硬邦邦的東西。起身察看,發現沙發縫隙裏卡著一個小小的瓶子。

    "這是什麽?"我拿起它細看。裏麵裝著幾粒紅色的藥丸。

    "啊,是剛才一個學生落下的。"博約看著它一愣,"這可麻煩了呢……"

    "是剛剛出去的那個女生?"

    "恩,你看到了。"他為難地皺了皺眉,"她是來拿藥的,結果把藥落下了……真傷腦筋。"

    我把藥瓶翻來覆去地看:"從來沒見過的藥呢。"

    "小心別掉了。浪費的話她會殺了你哦。"

    他笑著把瓶子搶迴去。我猶豫了一下,上前輕聲問:"不是……普通的藥吧?"

    博約帶著他千年不散的微笑瞥了我一眼,"你想知道嗎?"

    "還是算了。"

    我後退幾步,重新坐迴到沙發上。

    在一年前,我知道了博約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保健老師並非他的正職。他每個月都有固定的病人,而那些人,正是我避之惟恐不及的異常世界的家夥。如果一定要形容博約的真實身份,用巫師或煉金士這樣的詞會比較恰當。

    知道這些的原因,是我不小心在他麵前暴露了不死身的秘密,一下就被他看穿。而博約也不忌諱地告訴了我他的事,並說有什麽麻煩可以尋求他的幫助。那正是我身體變化之初,對生活感到不適與迷茫的時期。發生那件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時不時地萌生被黑衣人追殺的假想與恐慌。此時這份友誼無疑是一劑非常強大的安慰。

    但是,友情歸友情,這和介入他的世界是兩迴事。簡單地說,就是我不想涉入他的另一個工作領域。

    不過現在我有件必須和他談的事情。

    "博約,知道時空聯盟嗎?"

    他飛快地抬起頭來,麵露詫異之色。

    "你怎麽會知道那個?"

    "看來真的有……"我咕囔了一下。

    "發生什麽事了?"

    我沒有迴答,繼續問:"哪,那ghost呢?"

    "什麽?"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你,碰到了ghost?"

    "差不多……""那你沒事吧?"

    "跟一年前一樣,運氣很好地被救了。"

    然後,我把巴士上發生的一切以及蓮代的事告訴了他。

    博約收起笑意,凝神聽著。

    "所以,你覺得怎麽樣?"說完後,我問。

    他反問:"什麽怎麽樣?"

    "我是說,那個……"

    "如果你想問那個少年是否可信,沒見過他的我當然說不準。不過,你本人感覺沒有問題的話,那就應該沒事了。"

    "什麽啊……"

    他笑了笑:"你啊,已經讓別人住下了才來找我商量。就算我說他可疑叫你趕他走,你也不會忍心這樣做吧?"

    "是危險人物的話,那樣做也無可奈何。"

    博約用手叩著幹淨的下巴,想了想說:"如果他真的是時空聯盟的人,那麽你基本上不用擔心了。而且,對於之前什麽都不知道,處於事情之外的你,他也沒有編扯謊言的必要。"

    "也就是說,沒關係?"

    "在巴士上,他救了你不是嗎?"

    "啊,也對……"

    說起來,我還沒就那件事向蓮代道謝。還有,當時無故懷疑了他,應該道歉才是。可是我現在還沒有完全相信他,倒是被從未見過蓮代的朋友提醒後才想到這一點。

    真是差勁啊……

    我不禁自我厭惡起來。

    這時,博約說:"別一副這樣的表情嘛。懷疑並沒有錯,普通人都會這樣。"

    普通……人嗎。

    對我而言是名符其實的褒揚呢。

    "也確實不排除他欺騙你的可能性。"他總結似地站起身,"那麽,怎麽樣,我見他一麵如何?"

    "今天嗎?"

    "啊,不,"博約停了停,陷入猶豫,"今天,恐怕不行。"

    他的目光投向手中的藥瓶。

    僅管腦子裏問號像氣泡一樣冒出來,我還是忍住好奇心,說,"是很重要的事吧,你忙你的就好,我已經沒問題了。"

    "恩,"他低聲道:"抱歉了。"微蹙眉,握緊了手中的瓶子。

    向來很坦然的博約竟然顯得有焦躁。到底是什麽事?

    我好不容易才使自己沒有深究下去。博約的樣子讓我有些不安。不過,連他都覺得棘手的話,更別說我了。基本上,我除了說一句"如果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根本派不上其他用處。

    2

    幾分鍾後,我離開學校走在迴公寓的路上。

    蓮代那小子,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飯。

    可他又不是小孩子,我幹嗎擔心這個?

    不。不知為何,感覺如果是他的話很有可能亂七八糟地生活……

    已經過了十八點,現在迴去做飯也來不及了。我從路過的餐廳買了熱菜,打包迴去。

    快到公寓時,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雖然蓮代不會知道,但我對他懷有一點不信任這個事實的確存在。這讓我心情複雜起來。

    再怎麽說,他也是曾幫助過我的人。我想,找個機會,向他道個謝吧。

    不過也許又會因為忙著吐槽而忘記。

    那就怪不得我咯。

    想到這裏,心情稍稍輕鬆了一點。我快步地走上樓梯。

    到了拐彎口,隱約瞥見門前站著一個人。

    蓮代?我明明把備用鑰匙給他了。不會第一天就弄丟了吧?

    走近了才發現不是他。個子明顯要小很多。雖說頭發很短,但仍看得出是名女性。

    "請問……"

    我剛開口,她便轉過身來。看到她臉的那一刻,我仿佛胸口被一記重擊,驚愕地後退幾步。

    "啊……"

    對方的感覺也沒比我好多少。她麵容蒼白,微啟的嘴唇不斷顫抖,看向我的目光遊移不定。

    "姚晟……"

    她猶豫地叫道。

    真是久違的聲音。

    站在那裏的,正是我一年未見的前女友陳夢。

    她原本順直的長發減掉了,這使她乍一看像個個頭嬌小的少年。本來就很瘦的臉現在更瘦,兩頰甚至有些凹陷。她本來身體就不大好,此時看來似乎比過去更糟。

    好像遭遇了什麽變故。

    一大堆想脫口而出的質問——為什麽提出分手?為什麽不辭而別?為什麽杳無音訊了這麽長時間?而今又突然出現——在她這副樣子前麵,一句也問不出來了。

    "好久不見了……"她微微上前一步,"那個……過得還好嗎……"

    將"托你的福"這句諷刺咽迴肚中,我淡淡地"恩"了一聲,轉而打開公寓的門。

    蓮代還沒有迴來。

    我打開燈,迴頭看了看在門口猶豫不決的陳夢。"進來吧。"

    "謝謝……"

    她垂頭慢慢地走進來。

    我讓她在沙發上小坐,自己把買迴來的東西放好。她目不轉晴地盯著我。

    "你要吃兩人份的飯?"她忽然開口。

    "還有一份是給室友的。"我說,"你吃過飯了嗎?"

    她沒有迴答,而是咀嚼般地重複著:"室友……"

    "是男的。"我補充道。

    "哦。"她表情一鬆。我拿茶給她時,她正很累地後靠,身體在軟軟的沙發上陷下去。

    這樣一看,她更是顯得瘦到不行,不禁要人感歎要做到什麽程度才能如此啊。

    "你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我忍不住問道。

    陳夢一下子變得局促起來,絞著雙手,眼神遊移,欲言又止。

    (還是跟以前一樣呐。)我心想。

    她的脾氣便是如此,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向他人提要求。說是多餘的自尊也好自閉也罷,我倒覺得這樣才比較像她。

    "事實上……"她艱難地開口,"我……被家裏趕出來了……"

    "咦?"我大吃一驚,"被趕出來了?真的嗎?"

    她慢慢點了點頭。"因為……和你的事……村裏人大多都知道了。家裏認為我丟他們的臉……"

    陳夢的家就在我們鄰村。在那樣的鄉下,人們口口相傳,消息傳播得非常快。"xx家的甩了xxx""據說是女方出軌了""原本都快結婚了"等等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我憑想象就想得到。

    "真是糟糕。"我不禁要扶額哀歎。"但就為這個趕你出家門也太過分了!"

    "那……沒有什麽,因為都是我的錯。"陳夢垂下目光,"隻是……我現在,工作也沒有了……"

    "啊……"

    還真是人生的低穀呢。沒有可依靠的地方,這是最大的打擊。

    所以就算尷尬也要來找作為前戀人的我。是隻有這個選擇了吧。

    我在心裏長歎一口氣。

    "你現在身上有錢嗎?"我問她。

    她麵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我轉身迴房間,打開帶鎖的抽屜,把裝著打算用來更換手機的兩千多塊錢的信封拿出來。

    把錢給陳夢的時候,她瞪圓了眼睛。"你這是做什麽?我怎麽可以……"

    "這是借你的。"我說,"等你找到工作,有了錢以後再還我。"

    她嘴唇顫抖兩下,哽咽了一般,點了點頭,緩緩地將信封接過去。

    這麽快就接受了的話,說明她真的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一年,她究竟在做什麽?

    我實在抑製不住好奇,想問出口的時候,她飛快地站起身。"我,我該走了。"她低著頭說,"真的……很感謝……"

    "……沒什麽。"

    (還是算了。)

    她看起來也不會願意提起的樣子。

    我送她到門口。陳夢躊躇了一下,轉過身,從剛才起第一次正視我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有水珠閃動。我微微一愣。

    "過去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她輕聲說,"姚晟,今天能見到你,我很開心……"

    "恩。"

    我們從來不會使用昵稱稱唿對方,交往時也相互叫全名。也許在別人看來有點奇怪,不過對我們而言十分自然。

    "那麽,再見。"

    她低了低頭,轉身離開。

    我等她的腳步聲消失之後才關上門。

    迴到客廳,我忽然感覺腿一軟,整個人倒在沙發上。

    (好累……)

    光是忍耐著不讓自己失控就夠費勁的了。剛才我居然有種錯覺——她對我還有感情。

    (怎麽可能……)

    連自嘲的力氣都沒有了。

    今天好像……總是在忍耐呢。

    這時,從門那裏傳來聲音。

    應該是蓮代迴來了。

    我振作精神站起來,走向門前。"你小子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蓮代正在換鞋,聽到我的聲音,抬起頭笑道:"啊呀,大叔莫非是在擔心我麽?"

    "擔心你才有鬼……"

    正在反駁他的我猛然語塞。我看到他身後的門外,站著一個小巧的少女。

    ——好像,有些眼熟……

    她似乎有些畏縮,小步地緩慢上前,從昏暗中走出來,一邊用細若蚊蟲的聲音說:"那個,不好意思……打擾了……"

    "嚇?"我看清她後,不禁脫口叫道,"何盈盈?"

    "咦?"她吃驚地抬起頭,見到我,細瘦的麵龐猛然變色,"姚,姚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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