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句話說“出門萬事難”。
我則一直認為，對於生活在和平地帶的自己，這話著實沒多大意義。雖然不能排除發生意外的可能，但是根本不可能因此而真的不出門。要不每天出門前拋下硬幣預測下一天的運勢……開玩笑的。
不過現在，說實話，我在心裏以怒濤般的狂吼斥罵過去的自己，天打雷劈，全盤否定。對“世事無常”的不以為然，對“造化弄人”的無所畏懼，對“命運多舛”的嗤之以鼻，連同我作為一介人類的自傲，在如今的異常麵前粉碎殆盡。
沒錯，異常。
不論是繚繞身邊的死寂，還是充盈在車窗外的異樣紅光，都是我從未見過的異常。
而坐在我對麵的人，仿佛是所有異常的凝聚。厚重的光線勾勒出的他的身形非常優美，碧色的瞳仁帶著探究的笑意，細細打量著我。
就在剛剛，他問我：“你究竟是什麽？”
“哈？”
這算什麽失禮的問題。
而後他又說道：“啊呀，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為何還活著？”
“……”
我沒誤會。你就是個失禮的人。
唿，算了……
環顧車內，既不擁擠，也不冷清。乘客占了座位約摸1/2。但是，除了我和眼前這失禮的家夥，統統陷入沉睡。
這樣講一定讓人搞不懂我在說什麽。那麽把時間倒迴十五分鍾。
2
那時，我正坐在這長途大巴中。因為十一黃金周的結束，我從老家迴到城裏。
夕陽的紅色把天空渲染得火燒火燎。車廂像容器一般，接受了似乎是天空把持不住而流瀉下來的異彩。
我低頭看著沐浴在紅光中的雙手，覺得好玩地十指張開再合攏，反複做著這個動作。陽光在我手裏，好像不斷被我抓住一樣。
不禁要莞而的時候，對麵的人卻先於我笑了出來。
一想被人注意到了自己幼稚的舉動，我的臉開始微微發熱。而坐在對麵的，那個笑聲的主人，正撐著臉，用饒有趣味的眼神看著我。
看上去不過十六七的年輕麵龐，白皙得透明。發色在陽光中顯得很淺。五官清秀到對於一個男性而言已有些多餘的地步。白色的修身長袖衫在他身上還略顯鬆跨，但十分適合他。也許是氣質出眾，穿什麽都ok的緣故。
眼睛非常漂亮，眸子呈現出不同於東方人的奇異色彩。是綠色吧……碧綠色，像一塊翡翠。在很長的睫毛下閃動出令人窒息的流光。
是混血兒嗎……不過模樣倒不怎麽像。相對於那些五官深邃的混血，他長得非常清新，完全是東方的麵孔。整體給人近似通透的藝術品的印象。他腳下放著的巨大的登山包，大到令我懷疑他背上後會不會折傷身體。
隻是這樣看著，就呆掉的我，被他的聲音拉迴神來。
“哪，有趣的大叔，你叫什麽名字？”
他用輕快的語調問道。
有趣？我被這史無前例的評價弄得一愣。這是什麽意思？還有，我雖然已經接近三十，可怎麽著也還沒到被稱作大叔的年紀吧！
不過對方還是一個毛頭小子，叫我大叔也無可非議，要是糾結於這種事就太可笑了。 我們各坐在相對的窗前，中間隔著一輛車的寬度。雖然中間沒有坐人，但這個距離聊天也有點奇怪。看看他周圍的人，都在睡覺。所以才來找惟一醒著的我攀談嗎。我後背溢出幾滴冷汗。
從小我就非常怕生。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不知怎樣與他們交往，或者說是口拙，感覺初次見麵就聊得很歡簡直不可思議。成年後情況有所好轉，但還是不善交際。對於這樣的我會選擇教師這份工作，連父母都覺得奇怪。不過，我確實是因為憧憬而去當了數學老師，這幾年來也一直在努力著。和以前相比，已經能言善辯許多。當然，本質就是本質。對於現在這種情況，我就有些措手不及。
在我猶疑的時間裏，他毫不在意地支著纖細的下巴，用很感興趣的眼神凝視我。
明明叫我大叔，卻非常自然地問我的名字。古怪的孩子……不過並不討厭。
“我叫姚晟。”
我迴答道。
頓了一頓，補充：“那個……雖說你怎麽叫都無所謂，但我隻有二十九歲哦。”
呃，我在說什麽呢！
少年愣了兩秒，隨即哈哈大笑。
“真的誒，大叔你……噢噢，抱歉……你啊……嗬嗬……”
我耳朵發熱，心裏後悔不已。
他又笑了許久，緩過來以後舉起雙手說：“對不起，我沒有認為你長相與年齡不搭哦。那個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稱唿，怎麽說呢，應該是帶點尊敬吧……”
第一次聽說。不過為了掩飾丟臉的心情，我用力擺手：“沒關係……那個，請忘了我所說的……恩，你那麽叫就行……”
“本來就不用在意這種事情嘛，莫非大叔你的神經和少女的那樣纖細嗎？”
唉呀，這是諷刺嗎？我承認自己的確很敏感，但還是當沒聽到吧。而且對方用那樣清爽的笑臉說出這話，叫人生氣不起來。
唉，隨他去了。“我叫蓮代，請多指教！”
少年笑盈盈地自我介紹道。
我一怔，忍不住問：“‘蓮’是你的姓嗎？”
“姓？”他歪了歪頭，“啊，那個隨便啦。”
“……”
難道其中有什麽隱情……仔細一看，他一副未成年的模樣，也沒有旅伴，獨自一人。舉止雖隨性但很有教養。如果說他是某個大戶人家放浪不羈離家出走的少爺，我還更能接受。
正當我天馬行空的時候，他露出戲謔的笑容：“大叔，我是和睦的平凡家庭的孩子哦。”
“咦，是，是嗎……”
被他一下猜到了心思。
“那麽，是旅行嗎？”我看著他的包問。
“不是。”不假思索地否定了，“是在尋找適合生存的地方。”
“都去了哪些地方？”
“北非，中東，西伯利亞。”
“……”
你非得待在不是沙漠就是高原的地方嗎……
“自從十二歲迴中國以來，一直待在西藏。”
“那家人是在？”
“在美國。”
“那不完全沒有交集嗎！”
“誒？對噢。”
你是笨蛋嗎？這也叫和睦的平凡家庭？
“啊對了，四歲以前是在杭州，和父母在一起哦。”
那樣就夠了嗎？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
也許隻是為了蒙混過去而胡扯。
啊，算了……
別人的私事還是少探究為妙。
雖然他在這裏，有種微妙的不協調感，不是因為外表，而是其他原因，究竟是什麽，我也說不上來。
不過不管怎樣，他也隻是偶然坐到我對麵的這輛車的乘客，我們的相遇與交談沒有任何必然性。
所以，怎樣都與我無關。盡管有些好奇，但我早已過了沒法抑製好奇心的年齡。好奇心害死貓這一點，我在活過的年月裏已深有體會。
隨口問他：“那麽，找到了嗎，適合的地方？”
他低聲咕噥了什麽。
“呃，你說什麽？”
“是空間。”他說。
“空間？”
“沒錯。”蓮代仰起臉，“ 大片開闊的土地，連續的天空，零星的人類，這才是理想的生存之所。”
這是什麽？現代年輕人的追求？
看到我迷茫的神情，他笑了：“大叔，你現在不這麽覺得，是因為錯覺呦。大多數人都抱著‘空間’尚且足夠的錯覺。不過事實是，不管是人還是其他東西，都在不斷膨脹。並不是說大家都在變胖，也不僅僅是數量增加的問題，而是這裏在不停地變大。”
他指了指胸口。
胸圍？
“是欲望。”他微微笑道，“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要很多東西的人越來越多，早晚演變成戰爭。”
“……”
奇怪的發言。
如果真的發生戰爭，他應該是那種冷眼旁觀的類型吧。我沒來由地這樣想。
“大叔，我啊……”這時他恢複了托腮的姿勢，凝視著前方，“最討厭人群。”
“啊？”我不明就裏。
“確切地講，是與密閉愛好症正好相反，極端渴望‘空’的感覺。過去要嚴重得多，根本沒法站在人多的地方，一旦身處人群中就會惡心不適。稱之為空間潔癖也行。”
他淡淡地說完。我很驚訝。因為他看上去很開朗，想不到有人群恐懼症。
然後，平淡的聲線變得銳利起來。
“你不覺得人類實在太多了嗎？為什麽要有這麽多人，為什麽他們在這麽一點空間裏都覺得無所謂，真是，討厭到想殺了他們……”
好像是平緩的曲子裏突然加入了尖銳高昂的磨擦。
他的眼睛深處閃爍著暗光。我背脊猛然一陣發涼。
不協調感猶如噪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那，那個啊，蓮代，”我，慌張地叫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他沒有迴答，而是轉動眼球看了我一眼，揚起唇角。
“喂，大叔，如果我想把整車的人殺掉，你相信嗎？”
我感到寒意從腳直衝頭頂。那雙眼睛仿佛漂亮的玻璃球，然而太像了，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感情的光芒。
他盯著我的臉，直到我的額頭滲出冷汗，他忽然大笑著一攤手：“開玩笑的！”
“嚇？”
“玩笑，是玩笑啦！”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誒，是，是這樣……”
“恩，隻是想看看大叔有趣的反應才說了荒唐的話，真抱歉！”
“啊啊……”
我近似呆然。
緊繃的全身忽地放鬆下來。
……隻是開玩笑。
我心裏歎了口氣，輕聲嘀咕：
“……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
一般人會開這樣的玩笑麽！太惡劣了。一點都不好笑啊！
他實在是個奇怪的家夥……
“恩，那麽，接下來……”那雙碧綠的瞳仁再一次緊緊鎖住了我，他緩緩問道：
“你，究竟是什麽？”
“哈？”
莫名其妙，毫無意義，失禮至極的提問。我完全愣在那兒。
他立刻改口：“啊呀，別誤會，我的意思是，為何你還活著？”
“……”
依舊不明所以。真不知道他在搞什麽。
這個時候。
嘭。
重物毫無阻礙地摔在鐵皮上的聲音。
我聞聲望去，隻見一個微胖的男子從座位上摔倒在地。一動不動。
“喂，沒事吧！”
我飛快地站起來。
然而，看到無比詭異的一幕。
前前後後的人，都像失去了生氣一般，沉沉睡著，一股詭異的死寂籠罩在四周。
不由地一陣戰栗。怎麽搞的？大家都約好了似地沉睡，而醒著的人隻有我和……
我感到寒意再次纏繞上來。
那雙玻璃球般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我。
想多了吧……我悄悄探近旁邊睡著的人，剛觸碰到他的手腕，我已經不自然地開始發抖。
沒有脈搏的跳動。
同樣的，我感受不到他的唿吸與心跳。那個人就像一座冰冷的石像，了無人氣地倒在那裏。
這是……怎麽迴事！！
不自主地後退，緊緊貼上了椅背。
“大叔？”蓮代叫道。他的笑容和聲音顯得莫名渺遠。
----如果我想把整車的人殺掉，你相信嗎？
“你……”我嘴中幹澀，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不不不，不可能！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做得到？我甩了甩頭，用力說服自己。
然而……
是我的錯覺嗎？
窗外的光芒變得厚重而灼眼。
沉沉的紅光投到他臉上，勾出更鮮明的陰影，顯得妖異而詭魅。那雙眸子亮得可怕。
可怕……
我一個成年人，麵對他產生了恐懼的感覺。
連在內心自我否定都做不到了。
不協調感的噪聲，由輕及響，而現在正到達高潮。
因為覺得不合常理而去否定已成為不可能。“怎麽做到的”，這種問題已經沒什麽意義。我麵前那個人，混身散發著不尋常的氣息，奇特，危險。
果然……不僅僅是開玩笑的吧……
“這是，在另一個空間中哦。”
這時，蓮代的話語飄來，變得清晰。
“咦？”我抬起頭。
窗外的街景，在我沒有注意的情況下，已消失不見。紅光填漫窗戶。剛才還以為是光線變強，事實上是隻有光了。
“存在許多不同的空間，偶爾會交錯碰撞。打個簡單的比方，就像不同渠道的江流。一個世界的生物遇到空間的匯流，誤闖入另一個世界，這也是常見的。”他一聳肩，“恩……現在就是這種情況。恐怕，是這輛車進錯了地方。”
確實----
從剛才開始，就不知為何，行駛的車沒有了波動。
好像浮在空中。
司機呢？難道也睡著了？
“然而……”他又說，“並不是所有空間都能讓人類存活，比如說現在的。”
對我而言如一記重錘。
“他們……”我看向沉睡的乘客。
“恩，恐怕已經死了。”
死了？
就這樣？
簡直荒謬至極。
果然還是應該在出門前拋下硬幣嗎……
不，果真如此的話……
……你為何還活著？
誤入這死亡空間，說是運氣不佳，也不正常。
不知為何，有點憤怒。
反而不怎麽害怕了。
慢慢地鬆下緊繃的麵部。哎喲，肌肉酸痛。喉嚨幹渴，發出的聲音都有些異樣。
“……是你幹了什麽嗎？”
我開口問。
他似乎有些意外地瞪大眼。
定定看了我幾秒，他不可思議似地喃喃道：“哎，你果然……是個有意思的人……”
從一開始就在說些“有趣”“有意思”之類奇怪的評價。
“到底是怎樣得出‘我是犯人’的結論的啊……”
“哎？因為你……”
……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可疑程度咻咻升高。
“……大叔你就像是偵探作品中正義感十足但傻乎乎的警察呢。”
這算褒揚嗎？
“比如阿壩萊茵。（《黑執事》）”
好吧不是褒揚。
不過那算偵探作品嗎？
啊，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
他薄唇緊憫。
好像生氣了。
“唔，請過來一下。”
要，要幹什麽？
心裏忐忑不安。
但在他的注視下，還是僵硬地邁開步伐。
“有什麽……”
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唰地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搖了搖。
“待會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出聲。”
“哎？”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便一躍而起，猛地把我推向一邊。我在一股怪力的推動下飛到了車廂後端。
與此同時。
我原來座位上方的一排窗戶嘩地碎裂。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破窗而入。
“唔……”
如果不是蓮代的提醒，我現在恐怕會像個女人一樣尖叫吧。
不過……好疼。
背脊重重撞到了車最後一排座位上。那小子……絕對是故意的……
借助椅背，勉強起身。
“然後……”
該怎麽描述眼前的光景呢？
黑色，和白色。
兩道身影在狹窄的車廂裏四躥，相擊，糾纏。
刀刃交接之聲不絕於耳，氣流不斷地被斬破，火光四濺。
突然兩方分開了，各自落下，成對峙狀態。
蓮代背對我而立，右手握著一把細長的小刀。這是從哪裏掏出來的？我望著他單薄的衣物想。
在他對麵的，是個高大且渾身上下隻能用黑漆漆來形容的東西。如同實體化的影子。隱約可以看出人形，有腦袋（有兩隻分得很開的雪白的眼睛）、身體、手腳。然而頂多算粗製濫造的泥塑，周身浮動著不規則的黑色物體。它仿佛是不知哪裏搞錯了，不小心誕生之物。
怪物，或者稱之為異形，彼時已傷痕累累，發出喘氣般的嘶喉。黑色的身體上飆著血絲。
突然又向蓮代衝去。
從“手臂”上長出利刃模樣的黑色異物，刺向少年的身體。
看來那個怪物能將自己的身體變成武器。
蓮代飛快地避開了。黑色的刀鋒沒入車底。
下一瞬間少年便跳起，手翻轉反手握住刀柄，閃電一般逼近對手。速度快得我難以捕捉。
隻見刀光毫無停滯地劃下。
沒有片刻猶豫。
沒有一點破綻。
流暢、完美的動作。 伴隨怪物的慘叫，它的身體中央裂開大口，幾乎斷成兩截。
暗色的液體噴湧。
同人類相比更為晦暗的血液。
黏稠、陰濕，汩汩地冒出來。
異味撲鼻。
我“嘔”地捂住口鼻，蹲倒在地。
一陣陣的不適襲來。
飛散開來的黑色殘片落了滿地。源源不斷，源源不斷的血在車中流淌。
車像禁不住折騰似地搖晃。
胃裏翻江倒海，我身體不穩地倒在座位旁，頭撞到扶手，頓時眼冒金星。
----饒了我吧，這種事情……
踉蹌地倒下。
視線混合濕氣，變得模糊。
隱約看到白色的修長身影向我走來。
有句話說“出門萬事難”。
我則一直認為，對於生活在和平地帶的自己，這話著實沒多大意義。雖然不能排除發生意外的可能，但是根本不可能因此而真的不出門。要不每天出門前拋下硬幣預測下一天的運勢……開玩笑的。
不過現在，說實話，我在心裏以怒濤般的狂吼斥罵過去的自己，天打雷劈，全盤否定。對“世事無常”的不以為然，對“造化弄人”的無所畏懼，對“命運多舛”的嗤之以鼻，連同我作為一介人類的自傲，在如今的異常麵前粉碎殆盡。
沒錯，異常。
不論是繚繞身邊的死寂，還是充盈在車窗外的異樣紅光，都是我從未見過的異常。
而坐在我對麵的人，仿佛是所有異常的凝聚。厚重的光線勾勒出的他的身形非常優美，碧色的瞳仁帶著探究的笑意，細細打量著我。
就在剛剛，他問我：“你究竟是什麽？”
“哈？”
這算什麽失禮的問題。
而後他又說道：“啊呀，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為何還活著？”
“……”
我沒誤會。你就是個失禮的人。
唿，算了……
環顧車內，既不擁擠，也不冷清。乘客占了座位約摸1/2。但是，除了我和眼前這失禮的家夥，統統陷入沉睡。
這樣講一定讓人搞不懂我在說什麽。那麽把時間倒迴十五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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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正坐在這長途大巴中。因為十一黃金周的結束，我從老家迴到城裏。
夕陽的紅色把天空渲染得火燒火燎。車廂像容器一般，接受了似乎是天空把持不住而流瀉下來的異彩。
我低頭看著沐浴在紅光中的雙手，覺得好玩地十指張開再合攏，反複做著這個動作。陽光在我手裏，好像不斷被我抓住一樣。
不禁要莞而的時候，對麵的人卻先於我笑了出來。
一想被人注意到了自己幼稚的舉動，我的臉開始微微發熱。而坐在對麵的，那個笑聲的主人，正撐著臉，用饒有趣味的眼神看著我。
看上去不過十六七的年輕麵龐，白皙得透明。發色在陽光中顯得很淺。五官清秀到對於一個男性而言已有些多餘的地步。白色的修身長袖衫在他身上還略顯鬆跨，但十分適合他。也許是氣質出眾，穿什麽都ok的緣故。
眼睛非常漂亮，眸子呈現出不同於東方人的奇異色彩。是綠色吧……碧綠色，像一塊翡翠。在很長的睫毛下閃動出令人窒息的流光。
是混血兒嗎……不過模樣倒不怎麽像。相對於那些五官深邃的混血，他長得非常清新，完全是東方的麵孔。整體給人近似通透的藝術品的印象。他腳下放著的巨大的登山包，大到令我懷疑他背上後會不會折傷身體。
隻是這樣看著，就呆掉的我，被他的聲音拉迴神來。
“哪，有趣的大叔，你叫什麽名字？”
他用輕快的語調問道。
有趣？我被這史無前例的評價弄得一愣。這是什麽意思？還有，我雖然已經接近三十，可怎麽著也還沒到被稱作大叔的年紀吧！
不過對方還是一個毛頭小子，叫我大叔也無可非議，要是糾結於這種事就太可笑了。 我們各坐在相對的窗前，中間隔著一輛車的寬度。雖然中間沒有坐人，但這個距離聊天也有點奇怪。看看他周圍的人，都在睡覺。所以才來找惟一醒著的我攀談嗎。我後背溢出幾滴冷汗。
從小我就非常怕生。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不知怎樣與他們交往，或者說是口拙，感覺初次見麵就聊得很歡簡直不可思議。成年後情況有所好轉，但還是不善交際。對於這樣的我會選擇教師這份工作，連父母都覺得奇怪。不過，我確實是因為憧憬而去當了數學老師，這幾年來也一直在努力著。和以前相比，已經能言善辯許多。當然，本質就是本質。對於現在這種情況，我就有些措手不及。
在我猶疑的時間裏，他毫不在意地支著纖細的下巴，用很感興趣的眼神凝視我。
明明叫我大叔，卻非常自然地問我的名字。古怪的孩子……不過並不討厭。
“我叫姚晟。”
我迴答道。
頓了一頓，補充：“那個……雖說你怎麽叫都無所謂，但我隻有二十九歲哦。”
呃，我在說什麽呢！
少年愣了兩秒，隨即哈哈大笑。
“真的誒，大叔你……噢噢，抱歉……你啊……嗬嗬……”
我耳朵發熱，心裏後悔不已。
他又笑了許久，緩過來以後舉起雙手說：“對不起，我沒有認為你長相與年齡不搭哦。那個隻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稱唿，怎麽說呢，應該是帶點尊敬吧……”
第一次聽說。不過為了掩飾丟臉的心情，我用力擺手：“沒關係……那個，請忘了我所說的……恩，你那麽叫就行……”
“本來就不用在意這種事情嘛，莫非大叔你的神經和少女的那樣纖細嗎？”
唉呀，這是諷刺嗎？我承認自己的確很敏感，但還是當沒聽到吧。而且對方用那樣清爽的笑臉說出這話，叫人生氣不起來。
唉，隨他去了。“我叫蓮代，請多指教！”
少年笑盈盈地自我介紹道。
我一怔，忍不住問：“‘蓮’是你的姓嗎？”
“姓？”他歪了歪頭，“啊，那個隨便啦。”
“……”
難道其中有什麽隱情……仔細一看，他一副未成年的模樣，也沒有旅伴，獨自一人。舉止雖隨性但很有教養。如果說他是某個大戶人家放浪不羈離家出走的少爺，我還更能接受。
正當我天馬行空的時候，他露出戲謔的笑容：“大叔，我是和睦的平凡家庭的孩子哦。”
“咦，是，是嗎……”
被他一下猜到了心思。
“那麽，是旅行嗎？”我看著他的包問。
“不是。”不假思索地否定了，“是在尋找適合生存的地方。”
“都去了哪些地方？”
“北非，中東，西伯利亞。”
“……”
你非得待在不是沙漠就是高原的地方嗎……
“自從十二歲迴中國以來，一直待在西藏。”
“那家人是在？”
“在美國。”
“那不完全沒有交集嗎！”
“誒？對噢。”
你是笨蛋嗎？這也叫和睦的平凡家庭？
“啊對了，四歲以前是在杭州，和父母在一起哦。”
那樣就夠了嗎？真是個容易滿足的孩子。
也許隻是為了蒙混過去而胡扯。
啊，算了……
別人的私事還是少探究為妙。
雖然他在這裏，有種微妙的不協調感，不是因為外表，而是其他原因，究竟是什麽，我也說不上來。
不過不管怎樣，他也隻是偶然坐到我對麵的這輛車的乘客，我們的相遇與交談沒有任何必然性。
所以，怎樣都與我無關。盡管有些好奇，但我早已過了沒法抑製好奇心的年齡。好奇心害死貓這一點，我在活過的年月裏已深有體會。
隨口問他：“那麽，找到了嗎，適合的地方？”
他低聲咕噥了什麽。
“呃，你說什麽？”
“是空間。”他說。
“空間？”
“沒錯。”蓮代仰起臉，“ 大片開闊的土地，連續的天空，零星的人類，這才是理想的生存之所。”
這是什麽？現代年輕人的追求？
看到我迷茫的神情，他笑了：“大叔，你現在不這麽覺得，是因為錯覺呦。大多數人都抱著‘空間’尚且足夠的錯覺。不過事實是，不管是人還是其他東西，都在不斷膨脹。並不是說大家都在變胖，也不僅僅是數量增加的問題，而是這裏在不停地變大。”
他指了指胸口。
胸圍？
“是欲望。”他微微笑道，“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要很多東西的人越來越多，早晚演變成戰爭。”
“……”
奇怪的發言。
如果真的發生戰爭，他應該是那種冷眼旁觀的類型吧。我沒來由地這樣想。
“大叔，我啊……”這時他恢複了托腮的姿勢，凝視著前方，“最討厭人群。”
“啊？”我不明就裏。
“確切地講，是與密閉愛好症正好相反，極端渴望‘空’的感覺。過去要嚴重得多，根本沒法站在人多的地方，一旦身處人群中就會惡心不適。稱之為空間潔癖也行。”
他淡淡地說完。我很驚訝。因為他看上去很開朗，想不到有人群恐懼症。
然後，平淡的聲線變得銳利起來。
“你不覺得人類實在太多了嗎？為什麽要有這麽多人，為什麽他們在這麽一點空間裏都覺得無所謂，真是，討厭到想殺了他們……”
好像是平緩的曲子裏突然加入了尖銳高昂的磨擦。
他的眼睛深處閃爍著暗光。我背脊猛然一陣發涼。
不協調感猶如噪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那，那個啊，蓮代，”我，慌張地叫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他沒有迴答，而是轉動眼球看了我一眼，揚起唇角。
“喂，大叔，如果我想把整車的人殺掉，你相信嗎？”
我感到寒意從腳直衝頭頂。那雙眼睛仿佛漂亮的玻璃球，然而太像了，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感情的光芒。
他盯著我的臉，直到我的額頭滲出冷汗，他忽然大笑著一攤手：“開玩笑的！”
“嚇？”
“玩笑，是玩笑啦！”他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誒，是，是這樣……”
“恩，隻是想看看大叔有趣的反應才說了荒唐的話，真抱歉！”
“啊啊……”
我近似呆然。
緊繃的全身忽地放鬆下來。
……隻是開玩笑。
我心裏歎了口氣，輕聲嘀咕：
“……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
一般人會開這樣的玩笑麽！太惡劣了。一點都不好笑啊！
他實在是個奇怪的家夥……
“恩，那麽，接下來……”那雙碧綠的瞳仁再一次緊緊鎖住了我，他緩緩問道：
“你，究竟是什麽？”
“哈？”
莫名其妙，毫無意義，失禮至極的提問。我完全愣在那兒。
他立刻改口：“啊呀，別誤會，我的意思是，為何你還活著？”
“……”
依舊不明所以。真不知道他在搞什麽。
這個時候。
嘭。
重物毫無阻礙地摔在鐵皮上的聲音。
我聞聲望去，隻見一個微胖的男子從座位上摔倒在地。一動不動。
“喂，沒事吧！”
我飛快地站起來。
然而，看到無比詭異的一幕。
前前後後的人，都像失去了生氣一般，沉沉睡著，一股詭異的死寂籠罩在四周。
不由地一陣戰栗。怎麽搞的？大家都約好了似地沉睡，而醒著的人隻有我和……
我感到寒意再次纏繞上來。
那雙玻璃球般的眼眸，靜靜地注視著我。
想多了吧……我悄悄探近旁邊睡著的人，剛觸碰到他的手腕，我已經不自然地開始發抖。
沒有脈搏的跳動。
同樣的，我感受不到他的唿吸與心跳。那個人就像一座冰冷的石像，了無人氣地倒在那裏。
這是……怎麽迴事！！
不自主地後退，緊緊貼上了椅背。
“大叔？”蓮代叫道。他的笑容和聲音顯得莫名渺遠。
----如果我想把整車的人殺掉，你相信嗎？
“你……”我嘴中幹澀，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不不不，不可能！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做得到？我甩了甩頭，用力說服自己。
然而……
是我的錯覺嗎？
窗外的光芒變得厚重而灼眼。
沉沉的紅光投到他臉上，勾出更鮮明的陰影，顯得妖異而詭魅。那雙眸子亮得可怕。
可怕……
我一個成年人，麵對他產生了恐懼的感覺。
連在內心自我否定都做不到了。
不協調感的噪聲，由輕及響，而現在正到達高潮。
因為覺得不合常理而去否定已成為不可能。“怎麽做到的”，這種問題已經沒什麽意義。我麵前那個人，混身散發著不尋常的氣息，奇特，危險。
果然……不僅僅是開玩笑的吧……
“這是，在另一個空間中哦。”
這時，蓮代的話語飄來，變得清晰。
“咦？”我抬起頭。
窗外的街景，在我沒有注意的情況下，已消失不見。紅光填漫窗戶。剛才還以為是光線變強，事實上是隻有光了。
“存在許多不同的空間，偶爾會交錯碰撞。打個簡單的比方，就像不同渠道的江流。一個世界的生物遇到空間的匯流，誤闖入另一個世界，這也是常見的。”他一聳肩，“恩……現在就是這種情況。恐怕，是這輛車進錯了地方。”
確實----
從剛才開始，就不知為何，行駛的車沒有了波動。
好像浮在空中。
司機呢？難道也睡著了？
“然而……”他又說，“並不是所有空間都能讓人類存活，比如說現在的。”
對我而言如一記重錘。
“他們……”我看向沉睡的乘客。
“恩，恐怕已經死了。”
死了？
就這樣？
簡直荒謬至極。
果然還是應該在出門前拋下硬幣嗎……
不，果真如此的話……
……你為何還活著？
誤入這死亡空間，說是運氣不佳，也不正常。
不知為何，有點憤怒。
反而不怎麽害怕了。
慢慢地鬆下緊繃的麵部。哎喲，肌肉酸痛。喉嚨幹渴，發出的聲音都有些異樣。
“……是你幹了什麽嗎？”
我開口問。
他似乎有些意外地瞪大眼。
定定看了我幾秒，他不可思議似地喃喃道：“哎，你果然……是個有意思的人……”
從一開始就在說些“有趣”“有意思”之類奇怪的評價。
“到底是怎樣得出‘我是犯人’的結論的啊……”
“哎？因為你……”
……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可疑程度咻咻升高。
“……大叔你就像是偵探作品中正義感十足但傻乎乎的警察呢。”
這算褒揚嗎？
“比如阿壩萊茵。（《黑執事》）”
好吧不是褒揚。
不過那算偵探作品嗎？
啊，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
他薄唇緊憫。
好像生氣了。
“唔，請過來一下。”
要，要幹什麽？
心裏忐忑不安。
但在他的注視下，還是僵硬地邁開步伐。
“有什麽……”
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唰地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搖了搖。
“待會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出聲。”
“哎？”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便一躍而起，猛地把我推向一邊。我在一股怪力的推動下飛到了車廂後端。
與此同時。
我原來座位上方的一排窗戶嘩地碎裂。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破窗而入。
“唔……”
如果不是蓮代的提醒，我現在恐怕會像個女人一樣尖叫吧。
不過……好疼。
背脊重重撞到了車最後一排座位上。那小子……絕對是故意的……
借助椅背，勉強起身。
“然後……”
該怎麽描述眼前的光景呢？
黑色，和白色。
兩道身影在狹窄的車廂裏四躥，相擊，糾纏。
刀刃交接之聲不絕於耳，氣流不斷地被斬破，火光四濺。
突然兩方分開了，各自落下，成對峙狀態。
蓮代背對我而立，右手握著一把細長的小刀。這是從哪裏掏出來的？我望著他單薄的衣物想。
在他對麵的，是個高大且渾身上下隻能用黑漆漆來形容的東西。如同實體化的影子。隱約可以看出人形，有腦袋（有兩隻分得很開的雪白的眼睛）、身體、手腳。然而頂多算粗製濫造的泥塑，周身浮動著不規則的黑色物體。它仿佛是不知哪裏搞錯了，不小心誕生之物。
怪物，或者稱之為異形，彼時已傷痕累累，發出喘氣般的嘶喉。黑色的身體上飆著血絲。
突然又向蓮代衝去。
從“手臂”上長出利刃模樣的黑色異物，刺向少年的身體。
看來那個怪物能將自己的身體變成武器。
蓮代飛快地避開了。黑色的刀鋒沒入車底。
下一瞬間少年便跳起，手翻轉反手握住刀柄，閃電一般逼近對手。速度快得我難以捕捉。
隻見刀光毫無停滯地劃下。
沒有片刻猶豫。
沒有一點破綻。
流暢、完美的動作。 伴隨怪物的慘叫，它的身體中央裂開大口，幾乎斷成兩截。
暗色的液體噴湧。
同人類相比更為晦暗的血液。
黏稠、陰濕，汩汩地冒出來。
異味撲鼻。
我“嘔”地捂住口鼻，蹲倒在地。
一陣陣的不適襲來。
飛散開來的黑色殘片落了滿地。源源不斷，源源不斷的血在車中流淌。
車像禁不住折騰似地搖晃。
胃裏翻江倒海，我身體不穩地倒在座位旁，頭撞到扶手，頓時眼冒金星。
----饒了我吧，這種事情……
踉蹌地倒下。
視線混合濕氣，變得模糊。
隱約看到白色的修長身影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