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去的人，又迴來了。
2
何盈盈總能感覺到某個視線。
在學校，有時是教室，有時是走廊，有時是操場，悄然出現，凝固在自己身上。當她下意識地主動尋找時，視線又會輕悄地消失。
並非給她帶來不快，隻是那隨之而來的無把握感令她緊張不已。
而且發現此事的並不止她一個。
稍微和她接近點的人，都察覺了。
想想也是。盈盈並不是那種敏銳的人，相對來說還有些遲鈍。連她自己都覺察到了的那份注視，想必已經非常明顯的了。
“我說啊，周漸絕對對你有意思！”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坐在她對麵的朋友小箏忽然說。
盈盈呆了一呆：“你說什麽？”
“你是真沒發現嗎？他老是盯著你看誒。”小箏的筷子在空中比劃飛舞。
“是嗎……”
“恩！隻有對喜歡的人才會這樣關注吧。”
何盈盈不知好友為何興奮地偏了偏頭，同時迴憶著那個叫周漸的人的樣子。她記人向來很不擅長，記住親朋好友的麵龐都要費力氣，把整個班的師生臉同名字對上號已是極限。
不過，即便如此，周漸的相貌還是很快浮現在腦海裏。想起來了。是她所在的班級的英語老師，公認的年輕有為，在學生中很有人氣。
“那可真是令人羨慕，周漸很帥不是嗎？”
同她們一道吃飯，坐在盈盈右側的一名女生說。
另一個表示讚同：“尤其是他的眼睛啊，真夠會勾人的~~”
聽她這麽一說，盈盈也想起來了，周漸湖水一樣的眼眸，不帶一絲波瀾的平靜，令她印象深刻。
“所以說，你怎麽樣？”小箏興致勃勃地問她。
“什麽怎麽樣？”
對方誇張地歎口氣：“我問你怎麽想啊！人家可是周漸老師，是超完美的周漸老師哎！這個時代師生戀已經沒什麽了啦！雖然你有時候像個老太太一樣保守，這也沒什麽不好，但是保守可不能用在這種地方哦，不好好把握機會的話青春是會荒廢的！”
就算你這麽說……盈盈隻能無可奈何地笑笑。
雖然不是沒往這個方向想過，但她並不覺得那個目光裏有任何慕戀的成份。這種感覺的根據難以言表，恐怕隻有她這樣的被注視者才能體會。
如果，那真的就是周漸老師的話。
究竟是為什麽呢？
普普通通，存在感一般的她，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盈盈甚至懷疑是否真像小箏她們所說的那樣，他出於愛戀而注視，而自己太遲鈍了察覺不到目光中的感情。
這個想法立刻被拋開。否決的原因是“沒有理由”。
是。沒有理由。長相和才華都平平，成績頂多中等以上的她，對老師和她自己而言，都沒有理由會喜歡上。
所以說，到底是為什麽啊？
感覺自己被推了兩下，她迷惑地抬頭，發現朋友都神秘而興奮地向她使眼色。“哎哎，快看”的輕聲低語仿佛交織在耳邊的電波。
與此同時。
熟悉的視線又纏繞上來。
“是周漸~~”
“盈盈，快瞧！”
兩旁的女生小聲起哄。
盈盈縮了縮脖子，有些畏縮。那道目光，始終集中在她身上，毫不避諱，旁若無人。
她遲疑了一會，終於慢慢地轉頭。
目光沒有逃開。
溫文，英俊的英語老師，在那個瞬間，跳進她的視野。
令人印象深刻的湖水般的眼睛。
四目相對後，他們誰都沒有移開。一種奇怪的感覺衝上盈盈的腦子。她一時感到有點疑惑。
他則對她微微一笑。
3
何盈盈生活在單親家庭，家裏隻有母親。
老家似乎是在臨安。確切位置她也沒去在意過。也許是因為對童年的記憶十分模糊，感覺上沒發生過什麽有意義的事。自己出生在平凡的農村家庭，隱約記得生活比較清苦。但和那邊其他孩子一樣，了無風波地成長起來。
要說普通，其實也不盡然。在她的記憶中，身邊隻有母親。
父親是否還活著，她已沒有印象。家裏沒有一點父親的痕跡，照片，筆跡，用過的東西等，一樣也沒有。不管她怎麽迴想，還是想不出那個人的樣子。好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也許是在她出生前就離世了，也有可能見過他，而她忘記了。很小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也不奇怪，況且她的記性不太好。
盈盈的記憶力，嚴格來講，是非常差。
讀書方麵還過得去，但人際關係就完全一團糟。不論她如何努力，能記住的人總是有限，尤其是名字。並非不用心，而是真的沒辦法。
所以隻能和特定的人來往。
真正認為是朋友的，也隻有小箏，入學後第一個同她搭話，有著一臉爽朗笑容的少女。由於小箏開朗善言，盈盈通過她也與另一些同學熟悉起來。
不過，就算會一起吃飯、活動、學習，盈盈還是會有“該如何去交往”的疑惑。不論是小箏還是其他人，與她之間，總是若有若無地出現壁壘。閑聊時常常是別人說，而她應和。逛街或者出去玩，她們也從不會叫她，即使是去了，也無法融入那個圈子。
她倒是無所謂。應該說是習慣了嗎，不怎麽會有孤獨的滋味。
放學後迴家，母親總用柔和的笑容迎接她，準備好美味的飯菜。
一年前，母親忽然提出要搬家，帶著盈盈來到這個城市。兩人住進租來的公寓中。母親在公寓附近找了份酒店服務員的工作。
原本對鄉下生活沒什麽依戀的盈盈很快熟悉了都市。同時，母親不知用了什麽方法，讓盈盈進市裏很有名的餘城高中就讀。
母親向來溫和親切。盈盈對這個家沒有任何不滿。父親的空洞也由母親填補完善。她們從沒起過大爭執。對於父親的話題，兩人更像約好了似的，心照不宣，絕不會談及。
那天她也一如往常地迴到家中。
“你迴來了。”
母親像以前一樣從廚房探出頭來。
“恩。”
簡單地迴應了一聲後她走進廚房，捋起袖子洗手。“我來幫忙。”
“不要緊，晚飯就快好了。”母親說，“你去休息吧。”
母女之間常常有這樣簡單平和的談話。
盈盈迴到客廳，在沙發上坐著。不一會兒困意襲來，她的視線漸漸模糊。
恍惚中嗅到奇怪的氣味。
一種甜膩的香氣。
是食物嗎？
有如此讓人作嘔的氣息，這樣的食物絕對不能吃。
盈盈如是想著。
真是煩人。
她煩躁地搓了搓麵頰，睜開眼睛。
暗色的湖水從腳下綿延開去。
不，不是湖。
摻雜著赭紅，如同血液的黏稠液體，細蛇一般地在她前方流動穿行。
她的身上亦沾滿了相同的暗液，順著手指淌下。手上有冰冷的觸感，好像握著金屬。到底是什麽？
“盈盈！盈盈！”
關鍵時刻將她從夢中喚醒的，是母親。
她睜開眼睛，呆滯地看著眼前熟悉的親人的麵孔。
自己正蜷縮在沙發上。剛才就這樣入了睡。
“這樣睡會感冒的。”母親說，“很累嗎？去房間睡吧。”
她搖頭：“不用了。”
其實腦袋還有些昏沉。
怪異的氣味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甜膩，黏液般的香氣。她看了看飯桌，沒有一道菜會有這樣的味道。
隻是夢境。
多想的話頭會更疼。她於是放棄了思考。
但一切並未結束。
4
那個惡夢如同幽靈一樣糾纏著何盈盈。
同樣的夢，每個夜晚都會出現，而且像是層層抹去灰塵的畫，越來越明晰。
她站在某個迴廊裏。
暗紅的液體在地上無規律地潑灑，流淌，一直沒入前方的黑暗。
她想那是血。
顫抖著前進一步。
前麵的黑暗就後退一點。
似乎是在她周圍，都莫名地有些明亮。
手上是熟悉的冰冷觸感。抬起手，看到自己握著一把十幾公分的刀子。刀刃上滿是血跡。
踏著血跡向前走，黑暗被一點點撥開。
（別走了！）
就算內心呐喊，腳卻仍不停止。
（求求你別走了！）
恐懼已經滿溢，唿吸變得急促，然而身體還在運動。
“啊……”
再上前一步，一隻手驀然出現在視野中。雪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在血泊中觸目驚心。
盈盈絕望地抬起眼，看到每次都在夢中出現的，殘破不堪的屍體。
她亦在此時驚醒。
驚叫著醒來。
夢裏依舊彌漫著那古怪的味道。
打開門，看到母親在客廳看電視。
看到盈盈，她露出驚訝之色。
“起得真早呢。”
說完起身去端早飯。
客廳陳設簡單。一側放著一個木台幾，上麵是供奉普薩一般的擺設。自從搬進這裏以來就一直存在著。
也許是供灶神之類的。盈盈也不清楚。
電視裏播放著新聞。
社區的貓兒被無情殘害。脖頸被利器劃斷，血幾乎流光殆盡。
“哎呀，真是可怕。”
母親關掉電視。
早餐是麵包和果醬。
盈盈忽然一陣惡心。猶豫片刻，吃了一點麵包就去了學校。
然而精神恍惚，上課都心不在焉，好幾次差點進入夢境。上數學課時，被數學教師兼班主任的姚老師點名叫醒。
她羞愧地站起來。
“你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嗎？”班主任問道。他是個親切和善的人。
“我沒事，對不起。”
“不要勉強。坐下吧。”
課繼續。
下課後，小箏疑慮重重地對她說：“盈盈，你最近怪怪的哦。”
“恩？”
“總是在發呆，魂被抽掉似的。”
“……”
“發生什麽事了嗎？”
盈盈考慮了一會，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別人。說了也沒什麽用。
“沒什麽，最近睡得不好。”她站起來，“我去洗把臉。”
她來到走廊上。洗臉隻是借口，用來逃避談話。惡夢的事已經像瘋狂滋生的水草，盤據在她的腦中。她連解釋的氣力都沒有。
離上課隻剩不到一分鍾，走廊上已沒有學生的影子。盈盈靠牆閉了閉眼，心想，迴去吧。
眼前是長長的走廊。
她忽然想起夢中的場景，自己也是在這樣一個長廊上。周圍是血紅的光，與真正的血液完美融合在一起。
不，等等……
為什麽是紅光？
夢裏明明是一片黑暗。
可是腦子裏自然而然地浮現紅光的景象。朱紅的夕陽的光芒，在走廊上投下斑駁的窗影。
好像前世記憶一般虛無飄緲，然而真真切切地在那裏。
難道對夢的記憶有偏差？
但是，這麽多天來一直重複的夢境，她記得十分清楚。每一個細節，每一絲紋理，隻要閉上眼睛，就會出現在麵前。
隻有紅光。
紅光的記憶從何而來？
盈盈嗚咽著，扶著頭蹲倒在地。
自己似乎將夢與現實混雜交錯了。
但----
一個可怕的想法冒出來。
如果。
夢境就是現實。
是自己遺忘的事情。
啊啊，不可能！太可怕了！
莫名地，她又聞到了夢中那奇怪的香味。
熟悉，又可怕的味道。
腦中一片混亂。
這個時候。
一雙皮鞋出現在前麵。
“你沒事吧？”
一個人用磁性、悅耳的中音在上方問道。
盈盈肩膀一振，慢慢地抬頭。
周漸正站在眼前，靜靜地俯視著她。
她呆呆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微笑了一下，低身伸手扶她：“能站起來嗎？”
盈盈低下頭，聲若細蚊：“恩，謝謝。”
他的手抓著她的手腕，拉她起身。
兩人的皮膚相觸了。
凜冽的觸覺像蛇一樣竄遍全身。盈盈像觸電般，猛然驚懼。
她飛快地想要後退，可手腕被用力握住。
年輕的英語教師，緊抓著她，將她拉至貼近的位置。
白皙的臉緩緩靠近。
看上去就像要接吻。
盈盈渾身發抖，卻無法動彈。
湖水般的雙眸近在咫尺。
她極力避開地低下頭。
“真過份哪，盈盈……”
低低的媚惑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涼涼的唿氣吹在耳際。
“做了那種事，想全忘記嗎？”
熟悉的詭異香氣撲鼻而來。
仿佛一朵巨大的奇異花朵開在眼前，發出異香。
盈盈無法迴答。
隻看到抓住她手腕的那隻手，雪白，修長，骨節分明。
咯----
撥動了某個開關。
失去的記憶，又迴來了。
5
叮鈴鈴鈴鈴……
救命稻草一樣的上課鈴聲。
周漸終於鬆開她，笑眯眯地說：“該去上課了。”
但何盈盈沒有動。
周漸先是微微一怔，細細端詳了下她的表情，眉稍一挑，歎了聲：“哎呀呀……”
少女雙目圓瞪，裏麵的瞳孔劇烈跳動。
她盯著周漸。
後退。
再後退。
然後扭身狂奔。
沉寂的走廊。
隻有少女咚咚的步伐。
那個聲音裏，混雜著恐懼、焦躁和其他。
她發足奔跑，仿佛要逃開一切。
沉睡的記憶，複蘇了。
朱紅色的夕陽的光芒，在走廊上投下斑駁的窗影。
手握利刃的冰冷觸感。
刀割裂皮肉，發出銳利的鳴響。
血液飛濺，在火紅的夕陽照耀下緩慢起舞。
空氣中彌漫著異香。是香水嗎？真是夠沒品的。
對方似乎還要逃走。
於是上前，給予致命一擊。刺破心髒。
倒在血泊中的殘破屍體是----
周漸老師……
少女飛奔的雙腿已沒有知覺。
“啊……啊啊……”
幹熱得好像要撕裂的喉嚨裏逸出嗚咽。
緊忌的記憶猶如地獄業火。
痛苦。渾身上下都要燃燒起來似的。
灼燒著她的全身的，殺人的記憶。
（我殺了他……）
周而複始的平凡日常並非現實。
（夢是真的……）
現實是夢境中的虛妄。
亦不如說，因為有此現實才會產生夢境。不過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意義。
（但是……）
但是。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死去的人，又迴來了。
如此，少女崩潰了一般，在現實與虛幻之間，迷失了方向。
死去的人，又迴來了。
2
何盈盈總能感覺到某個視線。
在學校，有時是教室，有時是走廊，有時是操場，悄然出現，凝固在自己身上。當她下意識地主動尋找時，視線又會輕悄地消失。
並非給她帶來不快，隻是那隨之而來的無把握感令她緊張不已。
而且發現此事的並不止她一個。
稍微和她接近點的人，都察覺了。
想想也是。盈盈並不是那種敏銳的人，相對來說還有些遲鈍。連她自己都覺察到了的那份注視，想必已經非常明顯的了。
“我說啊，周漸絕對對你有意思！”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坐在她對麵的朋友小箏忽然說。
盈盈呆了一呆：“你說什麽？”
“你是真沒發現嗎？他老是盯著你看誒。”小箏的筷子在空中比劃飛舞。
“是嗎……”
“恩！隻有對喜歡的人才會這樣關注吧。”
何盈盈不知好友為何興奮地偏了偏頭，同時迴憶著那個叫周漸的人的樣子。她記人向來很不擅長，記住親朋好友的麵龐都要費力氣，把整個班的師生臉同名字對上號已是極限。
不過，即便如此，周漸的相貌還是很快浮現在腦海裏。想起來了。是她所在的班級的英語老師，公認的年輕有為，在學生中很有人氣。
“那可真是令人羨慕，周漸很帥不是嗎？”
同她們一道吃飯，坐在盈盈右側的一名女生說。
另一個表示讚同：“尤其是他的眼睛啊，真夠會勾人的~~”
聽她這麽一說，盈盈也想起來了，周漸湖水一樣的眼眸，不帶一絲波瀾的平靜，令她印象深刻。
“所以說，你怎麽樣？”小箏興致勃勃地問她。
“什麽怎麽樣？”
對方誇張地歎口氣：“我問你怎麽想啊！人家可是周漸老師，是超完美的周漸老師哎！這個時代師生戀已經沒什麽了啦！雖然你有時候像個老太太一樣保守，這也沒什麽不好，但是保守可不能用在這種地方哦，不好好把握機會的話青春是會荒廢的！”
就算你這麽說……盈盈隻能無可奈何地笑笑。
雖然不是沒往這個方向想過，但她並不覺得那個目光裏有任何慕戀的成份。這種感覺的根據難以言表，恐怕隻有她這樣的被注視者才能體會。
如果，那真的就是周漸老師的話。
究竟是為什麽呢？
普普通通，存在感一般的她，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嗎？
盈盈甚至懷疑是否真像小箏她們所說的那樣，他出於愛戀而注視，而自己太遲鈍了察覺不到目光中的感情。
這個想法立刻被拋開。否決的原因是“沒有理由”。
是。沒有理由。長相和才華都平平，成績頂多中等以上的她，對老師和她自己而言，都沒有理由會喜歡上。
所以說，到底是為什麽啊？
感覺自己被推了兩下，她迷惑地抬頭，發現朋友都神秘而興奮地向她使眼色。“哎哎，快看”的輕聲低語仿佛交織在耳邊的電波。
與此同時。
熟悉的視線又纏繞上來。
“是周漸~~”
“盈盈，快瞧！”
兩旁的女生小聲起哄。
盈盈縮了縮脖子，有些畏縮。那道目光，始終集中在她身上，毫不避諱，旁若無人。
她遲疑了一會，終於慢慢地轉頭。
目光沒有逃開。
溫文，英俊的英語老師，在那個瞬間，跳進她的視野。
令人印象深刻的湖水般的眼睛。
四目相對後，他們誰都沒有移開。一種奇怪的感覺衝上盈盈的腦子。她一時感到有點疑惑。
他則對她微微一笑。
3
何盈盈生活在單親家庭，家裏隻有母親。
老家似乎是在臨安。確切位置她也沒去在意過。也許是因為對童年的記憶十分模糊，感覺上沒發生過什麽有意義的事。自己出生在平凡的農村家庭，隱約記得生活比較清苦。但和那邊其他孩子一樣，了無風波地成長起來。
要說普通，其實也不盡然。在她的記憶中，身邊隻有母親。
父親是否還活著，她已沒有印象。家裏沒有一點父親的痕跡，照片，筆跡，用過的東西等，一樣也沒有。不管她怎麽迴想，還是想不出那個人的樣子。好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也許是在她出生前就離世了，也有可能見過他，而她忘記了。很小時候的事情，不記得也不奇怪，況且她的記性不太好。
盈盈的記憶力，嚴格來講，是非常差。
讀書方麵還過得去，但人際關係就完全一團糟。不論她如何努力，能記住的人總是有限，尤其是名字。並非不用心，而是真的沒辦法。
所以隻能和特定的人來往。
真正認為是朋友的，也隻有小箏，入學後第一個同她搭話，有著一臉爽朗笑容的少女。由於小箏開朗善言，盈盈通過她也與另一些同學熟悉起來。
不過，就算會一起吃飯、活動、學習，盈盈還是會有“該如何去交往”的疑惑。不論是小箏還是其他人，與她之間，總是若有若無地出現壁壘。閑聊時常常是別人說，而她應和。逛街或者出去玩，她們也從不會叫她，即使是去了，也無法融入那個圈子。
她倒是無所謂。應該說是習慣了嗎，不怎麽會有孤獨的滋味。
放學後迴家，母親總用柔和的笑容迎接她，準備好美味的飯菜。
一年前，母親忽然提出要搬家，帶著盈盈來到這個城市。兩人住進租來的公寓中。母親在公寓附近找了份酒店服務員的工作。
原本對鄉下生活沒什麽依戀的盈盈很快熟悉了都市。同時，母親不知用了什麽方法，讓盈盈進市裏很有名的餘城高中就讀。
母親向來溫和親切。盈盈對這個家沒有任何不滿。父親的空洞也由母親填補完善。她們從沒起過大爭執。對於父親的話題，兩人更像約好了似的，心照不宣，絕不會談及。
那天她也一如往常地迴到家中。
“你迴來了。”
母親像以前一樣從廚房探出頭來。
“恩。”
簡單地迴應了一聲後她走進廚房，捋起袖子洗手。“我來幫忙。”
“不要緊，晚飯就快好了。”母親說，“你去休息吧。”
母女之間常常有這樣簡單平和的談話。
盈盈迴到客廳，在沙發上坐著。不一會兒困意襲來，她的視線漸漸模糊。
恍惚中嗅到奇怪的氣味。
一種甜膩的香氣。
是食物嗎？
有如此讓人作嘔的氣息，這樣的食物絕對不能吃。
盈盈如是想著。
真是煩人。
她煩躁地搓了搓麵頰，睜開眼睛。
暗色的湖水從腳下綿延開去。
不，不是湖。
摻雜著赭紅，如同血液的黏稠液體，細蛇一般地在她前方流動穿行。
她的身上亦沾滿了相同的暗液，順著手指淌下。手上有冰冷的觸感，好像握著金屬。到底是什麽？
“盈盈！盈盈！”
關鍵時刻將她從夢中喚醒的，是母親。
她睜開眼睛，呆滯地看著眼前熟悉的親人的麵孔。
自己正蜷縮在沙發上。剛才就這樣入了睡。
“這樣睡會感冒的。”母親說，“很累嗎？去房間睡吧。”
她搖頭：“不用了。”
其實腦袋還有些昏沉。
怪異的氣味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甜膩，黏液般的香氣。她看了看飯桌，沒有一道菜會有這樣的味道。
隻是夢境。
多想的話頭會更疼。她於是放棄了思考。
但一切並未結束。
4
那個惡夢如同幽靈一樣糾纏著何盈盈。
同樣的夢，每個夜晚都會出現，而且像是層層抹去灰塵的畫，越來越明晰。
她站在某個迴廊裏。
暗紅的液體在地上無規律地潑灑，流淌，一直沒入前方的黑暗。
她想那是血。
顫抖著前進一步。
前麵的黑暗就後退一點。
似乎是在她周圍，都莫名地有些明亮。
手上是熟悉的冰冷觸感。抬起手，看到自己握著一把十幾公分的刀子。刀刃上滿是血跡。
踏著血跡向前走，黑暗被一點點撥開。
（別走了！）
就算內心呐喊，腳卻仍不停止。
（求求你別走了！）
恐懼已經滿溢，唿吸變得急促，然而身體還在運動。
“啊……”
再上前一步，一隻手驀然出現在視野中。雪白，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在血泊中觸目驚心。
盈盈絕望地抬起眼，看到每次都在夢中出現的，殘破不堪的屍體。
她亦在此時驚醒。
驚叫著醒來。
夢裏依舊彌漫著那古怪的味道。
打開門，看到母親在客廳看電視。
看到盈盈，她露出驚訝之色。
“起得真早呢。”
說完起身去端早飯。
客廳陳設簡單。一側放著一個木台幾，上麵是供奉普薩一般的擺設。自從搬進這裏以來就一直存在著。
也許是供灶神之類的。盈盈也不清楚。
電視裏播放著新聞。
社區的貓兒被無情殘害。脖頸被利器劃斷，血幾乎流光殆盡。
“哎呀，真是可怕。”
母親關掉電視。
早餐是麵包和果醬。
盈盈忽然一陣惡心。猶豫片刻，吃了一點麵包就去了學校。
然而精神恍惚，上課都心不在焉，好幾次差點進入夢境。上數學課時，被數學教師兼班主任的姚老師點名叫醒。
她羞愧地站起來。
“你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嗎？”班主任問道。他是個親切和善的人。
“我沒事，對不起。”
“不要勉強。坐下吧。”
課繼續。
下課後，小箏疑慮重重地對她說：“盈盈，你最近怪怪的哦。”
“恩？”
“總是在發呆，魂被抽掉似的。”
“……”
“發生什麽事了嗎？”
盈盈考慮了一會，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別人。說了也沒什麽用。
“沒什麽，最近睡得不好。”她站起來，“我去洗把臉。”
她來到走廊上。洗臉隻是借口，用來逃避談話。惡夢的事已經像瘋狂滋生的水草，盤據在她的腦中。她連解釋的氣力都沒有。
離上課隻剩不到一分鍾，走廊上已沒有學生的影子。盈盈靠牆閉了閉眼，心想，迴去吧。
眼前是長長的走廊。
她忽然想起夢中的場景，自己也是在這樣一個長廊上。周圍是血紅的光，與真正的血液完美融合在一起。
不，等等……
為什麽是紅光？
夢裏明明是一片黑暗。
可是腦子裏自然而然地浮現紅光的景象。朱紅的夕陽的光芒，在走廊上投下斑駁的窗影。
好像前世記憶一般虛無飄緲，然而真真切切地在那裏。
難道對夢的記憶有偏差？
但是，這麽多天來一直重複的夢境，她記得十分清楚。每一個細節，每一絲紋理，隻要閉上眼睛，就會出現在麵前。
隻有紅光。
紅光的記憶從何而來？
盈盈嗚咽著，扶著頭蹲倒在地。
自己似乎將夢與現實混雜交錯了。
但----
一個可怕的想法冒出來。
如果。
夢境就是現實。
是自己遺忘的事情。
啊啊，不可能！太可怕了！
莫名地，她又聞到了夢中那奇怪的香味。
熟悉，又可怕的味道。
腦中一片混亂。
這個時候。
一雙皮鞋出現在前麵。
“你沒事吧？”
一個人用磁性、悅耳的中音在上方問道。
盈盈肩膀一振，慢慢地抬頭。
周漸正站在眼前，靜靜地俯視著她。
她呆呆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微笑了一下，低身伸手扶她：“能站起來嗎？”
盈盈低下頭，聲若細蚊：“恩，謝謝。”
他的手抓著她的手腕，拉她起身。
兩人的皮膚相觸了。
凜冽的觸覺像蛇一樣竄遍全身。盈盈像觸電般，猛然驚懼。
她飛快地想要後退，可手腕被用力握住。
年輕的英語教師，緊抓著她，將她拉至貼近的位置。
白皙的臉緩緩靠近。
看上去就像要接吻。
盈盈渾身發抖，卻無法動彈。
湖水般的雙眸近在咫尺。
她極力避開地低下頭。
“真過份哪，盈盈……”
低低的媚惑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涼涼的唿氣吹在耳際。
“做了那種事，想全忘記嗎？”
熟悉的詭異香氣撲鼻而來。
仿佛一朵巨大的奇異花朵開在眼前，發出異香。
盈盈無法迴答。
隻看到抓住她手腕的那隻手，雪白，修長，骨節分明。
咯----
撥動了某個開關。
失去的記憶，又迴來了。
5
叮鈴鈴鈴鈴……
救命稻草一樣的上課鈴聲。
周漸終於鬆開她，笑眯眯地說：“該去上課了。”
但何盈盈沒有動。
周漸先是微微一怔，細細端詳了下她的表情，眉稍一挑，歎了聲：“哎呀呀……”
少女雙目圓瞪，裏麵的瞳孔劇烈跳動。
她盯著周漸。
後退。
再後退。
然後扭身狂奔。
沉寂的走廊。
隻有少女咚咚的步伐。
那個聲音裏，混雜著恐懼、焦躁和其他。
她發足奔跑，仿佛要逃開一切。
沉睡的記憶，複蘇了。
朱紅色的夕陽的光芒，在走廊上投下斑駁的窗影。
手握利刃的冰冷觸感。
刀割裂皮肉，發出銳利的鳴響。
血液飛濺，在火紅的夕陽照耀下緩慢起舞。
空氣中彌漫著異香。是香水嗎？真是夠沒品的。
對方似乎還要逃走。
於是上前，給予致命一擊。刺破心髒。
倒在血泊中的殘破屍體是----
周漸老師……
少女飛奔的雙腿已沒有知覺。
“啊……啊啊……”
幹熱得好像要撕裂的喉嚨裏逸出嗚咽。
緊忌的記憶猶如地獄業火。
痛苦。渾身上下都要燃燒起來似的。
灼燒著她的全身的，殺人的記憶。
（我殺了他……）
周而複始的平凡日常並非現實。
（夢是真的……）
現實是夢境中的虛妄。
亦不如說，因為有此現實才會產生夢境。不過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意義。
（但是……）
但是。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死去的人，又迴來了。
如此，少女崩潰了一般，在現實與虛幻之間，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