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黎明走上前看了一眼,對方依舊睡得很沉,沉到就連脊背彎曲的弧度都沒變,但唿吸淺淡了不少,不再像昨天那麽粗重。她應該也睡得不錯,許黎明想,她伸手拉上窗簾,讓屋子更適合休息。然後去衛生間洗了澡,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出門前想起什麽,給陸白天留了一張紙條。外麵雨已經停了,整座城市被洗刷一新,被雨水洗過的新葉散發清冽的芳香,天光清透,東麵刺目得亮,亮光似乎在努力地穿透薄雲。許黎明拍了張照片,然後打車去往第三人民醫院。第三人民醫院有兩個院區,陸白天打車來的起點是老院區,坐落在老城內,外牆爬滿了幹枯的藤蔓,又有新芽疊在上麵,生機與死意混雜,很符合醫院的氣氛。四周都是居民區,醫院不大,左手邊是門診部,右手邊就是住院部,許黎明在醫院外買了個果籃和一束花,走進陰冷的門樓內。時間尚早,走廊上沒有幾個人,隻有匆忙的護士來來迴迴,許黎明一路走到三樓,彎腰從玻璃窗往裏麵看。裏麵有四張床,兩張床的位置已經空了,另外一張床是個老人,正孤零零地咳嗽。一聲聲猶如震肺,咳著咳著便彎下腰去,看得許黎明心驚膽戰。最靠裏麵那張床便是陸白天媽媽的床位,她正靜靜坐在床尾,笨手笨腳地啃一個蘋果。許黎明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去。“阿姨。”她禮貌地說。那個名叫陸鳴知的女人猛地轉過頭,警惕地看了許黎明半晌,才認出了她,隨即又有些緊張,手裏的蘋果差點落了地。她手忙腳亂從膝蓋上撿起啃了一半的蘋果,然後站起身,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她的臉色和陸白天差不了太多,都灰敗得要命,本來臃腫的身子好像放了氣的氣球,短短幾天就消瘦下去。兩人前幾次見麵的時機都不太好,導致如今有些尷尬,但好在許黎明最不怕的就是尷尬,她揚起春風般的笑,將熱熱鬧鬧的果籃和花放在地上。“阿姨,我聽白天說你病了,來看看你。”許黎明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伸手接過陸鳴知手裏的蘋果,放在一旁。“您早餐就吃這個?”許黎明眼神掃過床頭的桌子,上麵孤零零放著半袋子水果,和一些麵包之類的,一點熱氣也沒有。她眼尖地看見麵包袋子下麵壓了幾張鈔票,但都是整數,應該是白天留下來的錢,女人沒舍得用。“沒事,我不太餓……”女人終於開口說了話,她嗓音有種病態的喑啞。第一次見到許黎明,她正處於崩潰的發病期,又見了那個男人,一時失去理智,沒弄清楚情況就打了白天。第二次見到許黎明,她吃了藥又沒忍住喝了酒,頭腦混亂,躁狂地對白天發脾氣。第三次見,她正試圖自殘……這怎麽都不像是一位合格的母親,麵對女兒朋友的正常狀況,女人窘迫地看向地上那些花,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也很不擅長和人接觸。還好許黎明天不怕地不怕,她笑得就好像沒見過女人似的:“那不行,這東西沒營養,您生病得吃點有營養的,我知道附近有家私房菜很好吃,我去給您打包。”“不不不,這怎麽好意思……”女人起身要攔她,然而許黎明眨眼就閃出了門外。她烏黑的發絲飄過門縫,人已經走遠。隻留女人茫然地站在床前。過了好一會兒,隔壁床那個老人也停止了咳嗽,用渾濁的眼睛看向女人:“丫頭,你命真好,有兩個這麽乖的女兒。”“還個頂個兒的漂亮,這個個子還高,一看就養得好,壯實。”老子咧著沒牙的嘴笑,“不像我那幾個不孝子,哎……”女人更尷尬了,她想解釋,又不知道怎麽和老人說,最後隻是沉默。麻木地沉默。許黎明其實不擅長和長輩交談,也不喜歡和長輩交談,在許那邊的親戚口中,她一向是小輩中最叛逆的代表。她對於討別人歡心這種事情不屑一顧,所以那幫生活中被捧慣了的人,也沒一個喜歡她。但這是陸白天唯一的親人。許黎明很快打包了一份湯和一碗麵和兩份清淡的蔬菜,拎著走迴住院部,走到門口時,正聽見護士和女人的對話。“308床,您之前預繳的費用已經沒有了,這是催繳單,麻煩您盡快繳費,不然會影響後續用藥。”女人則期期艾艾的:“我已經好了,我想出院……”“您現在的檢查結果還有胃黏膜出血的現象,建議還是繼續觀察一兩天再出院。”護士說,“具體的您可以和家屬商量一下,或是再諮詢您的主治醫生。”門開了,護士端著托盤走了出來,許黎明上前一步將其攔住。“您好,繳費單我能看下嗎?”許黎明問。護士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問:“你是家屬?”“我是……”許黎明眼角一垂,一身正氣,“遠房親戚。”護士見她拎著飯菜像是來陪護的,人也年輕,便沒再詢問,將一張單子遞給她:“今天病房用藥已經要報上去了,建議盡快。”“我能問下我阿姨現在的情況嗎?”許黎明接過單子看了一眼,開口。“沒什麽大事。就是藥物吞太多了,加上習慣又不好還酗酒,引發了胃出血。”“藥物?”許黎明敏銳地抓住了她話語中的重點。護士沒隱瞞:“她是自殺送過來的,吞了一把□□,你家裏人沒告訴你嗎?”許黎明怔住了,等她恢複思考後,護士已經走出了老遠。自殺?這兩個字如敲鍾似的,在許黎明耳中轟隆作響。她雖然知道陸白天的媽媽有精神問題會自殘,但是沒有料到,會真的到服藥自殺這一步。她的生命中沒有出現過生這樣的病的人,所以雖然知曉,但並不是特別了解。那麽親眼看著自己的媽媽自殺,差點死在自己麵前的陸白天,她到底經曆了怎樣的痛苦。卻還能那麽雲淡風輕地跑過去照顧自己,給自己做飯。許黎明一時間有些恍惚,她找了個長椅坐下,冰涼的冷氣順著衣角流入身體。那天的陸白天,得有多害怕啊……她生出了淡淡的悔意,如果那天自己在就好了,又或者,陸白天會向自己求助就好了。但以白天的性格,這種事情,隻會選擇自己抗下吧。許黎明沒坐多久,她起身去繳了費,就拎著飯菜迴到了病房,拿出來時,湯都還是滾燙的。女人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她挨個兒打開飯菜的蓋子,雙手彼此糾纏著,指尖扣得發紅。許黎明注意到了這個動作,似乎陸白天在緊張時也會如此。她笑意盈盈地把筷子遞給女人:“阿姨,你嚐嚐,絕對好吃。”“謝,謝謝。”女人不知道怎麽麵對女兒朋友,隻能她說什麽做什麽,低頭喝了口湯。“怎麽樣?雖然肯定沒有白天做的好喝,但應該也不差。”提到陸白天後,女人才像是找到了共同話題,開口:“你喝過白天熬的湯?”“喝過。”許黎明長腿一曲坐下,絲毫不在意病房裏的氣味和淩亂,“我和白天現在是室友,關係很好。”“是嗎?”女人終於放鬆了些,“白天,不常和我講學校裏的事。”事實上,自從白天上大學後,她都不怎麽能見得到,白天太忙了,太累了。自己的情緒又一直很差,時常難以控製,大部分的日子都晦暗如深淵。女人在走神,許黎明在觀察,眼前的女人似乎看起來正常了很多,至少比起前幾次見麵來說。“白天也,不怎麽有朋友……”女人喃喃地說,她知道都是她的原因,讓白天很難交得到朋友。是她拖累了白天,她……“誰說的?”許黎明打斷了她的思緒,“我和她是好朋友,她還幫我寫了劇本,我們一起參加戲劇節。”女人眼睛明亮了些:“戲劇節?”“對啊,我們這個戲劇節是全國大學合資辦的。”許黎明話從沒這麽多過,“白天給我寫了劇本,我們的話劇剛通過了中期檢查。”“過陣子就要去參加評比了,到時候如果拿了獎,不僅能有業內的演出機會,還有獎金。給您看我們的劇照。”許黎明拿出手機遞給女人,屏幕上是當初一些定妝照和場照,其中還有全組人的合影。站在最中央的是許黎明和陸白天,兩人對著鏡頭,都笑得開心。女人怔然看著照片上的女孩,嘴角慢慢有了笑意。“真好。”女人伸出幹澀的手指,去摸屏幕上白天的臉。許黎明見她笑了,微微鬆了口氣。“那麻煩你,在學校多照顧照顧白天了。”女人竟主動說起了話,她眼神躲閃,聲音卻真切,“她,常被人欺負,吃了不少苦。”“您放心。”許黎明說。她沒太過多問陸白天的故事,不想讓女人想起太多的傷心事。門忽然被推開,滿頭大汗的陸白天出現在門口,她喘著氣,看著病房裏的一幕。女孩頭發都跑亂了,兩三簇翹在頭頂,兩三簇遮著眼睛,嘴紅得像被牙齒狠狠折磨過。她走進屋裏,看了眼桌上的食物,又看了眼含笑的女人,最終沒說什麽。沉默地拿起地上的水壺,出門打水。許黎明看著她的背影,安撫女人讓她繼續吃飯,隨後拿起手機追了出去。陸白天似乎有些不開心,但她好像不會發脾氣,隻是無聲無息地做著該做的事,打好水後放迴病房,又走向樓梯。許黎明一直若即若離跟在她身後,此時輕輕叫住她:“那個,我繳過費了……”陸白天的腳步一亂,猝然停住。許黎明有了種心虛的感覺:“白天……”“我等會兒把錢給你。”陸白天說,她又走迴病房,收拾起了地上和桌上的垃圾,然後開始掃地。掃完地後,給女人倒了杯水:“媽媽,紙巾沒有了,我去買點紙巾。”她說完繞過許黎明往外走,許黎明迴頭和女人道了別,而後跟上。一路跟到了住院樓外麵,這時從雲縫中泄出了幾片陽光,灑在一前一後的兩個女孩身上。地麵還有積水,許黎明拉住了沒有看路的陸白天,陸白天便朝她胸前倒,但她很快自己穩住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