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冬天總是來得特別早,記憶中前幾日好像還是烈日炎炎,下了幾場雨後,人們脫下了薄衫,換上了絲綿,家家戶戶開始籌備炭火,儼然一副過冬的架勢。

    秋月山莊位於京郊,比京都還要冷一下,正房裏已經燒上了地龍,樓音隻著中衣,係帶鬆鬆垮垮地纏在腰間。書桌上古銅香爐票著一縷縷青煙,嫋羅如舞女身姿,樓音的臉隱藏在青煙之後,手裏握著毛筆塗塗畫畫。

    枝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公主,季公子來了。”

    樓音放下筆,將手裏的紙張拿起來看了一下,蠅頭小楷筆酣墨飽,嘴角不自覺噙起了淺笑,說道:“讓他進來。”

    季翊走進房間,眼前少女單手托腮撐在桌上,衣襟滑到了手臂上搖搖欲墜,將潔白如玉的香肩曲線展露一光。她明明眉眼帶笑,卻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表情,拿起桌上的紙走向季翊。

    “教我讀詩。”

    季翊接過樓音手裏的紙,垂了眸子專心看紙上的內容,而樓音專心看著他。

    眼前的少年眉同翠羽,星眸如燈,他的眼窩很深,眸色很淺,卻像漩渦一般將人的眼光吸了進去。挺鼻如峰,唇線分明。可樓音最愛的,是他眼睛下的淚痣。猩紅一點,像藏著許多秘密。

    “這是什麽鬼畫符,根本不是字。”

    再抬眼時,眼前的少女已經坐到了案桌上,胸前山峰若隱若現,蜂腰不盈一握,未著鞋履的玉足在案桌前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蕩,時不時露出藕節般的小腿,年輕的軀體散發出勾人心魄的誘惑。

    “季公子不認識?那我讀給你聽好了。”

    樓音從季翊手中一把抓走自己謄寫的詩,一字一句道:“積石如玉,列鬆如翠。”樓音把玩手中的紙,一不小心沒拿穩,任由其飄落在季翊腳下,她直勾勾地看著季翊,“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八個字若小珠落玉盤般,伴著樓音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飄進季翊的耳裏。

    少女聲音清冷如玉石,可眼神卻熱烈如火,嘴角噙著的淺笑更是讓季翊聽出了這詩中別樣的意味。

    季翊看著樓音,這個女子的母親——大梁皇後號稱大梁第一美人,顯然她的女兒繼承了她的美貌。細眉長睫,眼若秋波,似乎隻有她這樣尊貴的人才生得出這樣狹長飛揚的眸子,睥睨世間萬物。

    許是地龍燒得太旺,季翊覺得有些熱,“公主請把衣服穿好。”

    “我穿不穿有

    什麽區別呢?”樓音伸手,纖細如蔥的食指在季翊胸前畫圈,“我全身上下哪處是你沒看過的?”

    季翊沉默不語,繞到樓音背後掃視桌麵,竟也真的擺了一本詩集,“公主稱有事,難道就是來讀詩……”嘴裏的話在他隨手翻開詩集後戛然而止。

    樓音失笑,跳下案桌,眉眼笑意快要溢出來了,“怎麽不說話了?”

    “明知故問。”季翊嘴裏暗道一句便把書丟迴了桌上,他果然高估了樓音。

    “那我再讀一首詩給你聽好了。”樓音撿起詩集,柔聲念道,“青陵蝶夢,倒掛憐麽鳳。退粉收香情一種,棲傍玉釵偷共。愔愔鏡閣飛蛾,誰傳錦字秋河?蓮子依然隱霧,菱花暗惜橫波。”

    香爐裏燃著合歡香,嫋嫋香煙飄散在閨房的每一個角落,帶出一室旖旎。

    樓音鳳眼流盼,朱唇皓齒,聲音慵懶讓人骨酥,“退粉收香是什麽意思?”

    季翊背對樓音不語。

    樓音又繞到他麵前去,讓他的目光無處可避,“季公子飽讀詩書,不會連這些東西都不懂吧?”

    季翊蹙了眉頭,背轉過身去,“你究竟想怎樣?”

    樓音挑眉,雙手往背後的書桌上一撐,抬頭看著季翊說道:“我能想怎樣?不過是問你這詩文什麽意思罷了,你若不說,我便去問別人,逮著誰問誰,直到有人告訴我為止!”

    說著發狠的話,臉上卻溢著淺笑,兩頰的梨渦淺淺,像是盛了烈酒一般醉人。

    “……”季翊相信她絕對說得出做得到,於是說道:“退粉收香不過隻借蝴蝶飛蛾交/合過後來喻指夫妻行周公之禮而已。”

    “這樣啊……”樓音笑道,“季公子果然見多識廣,什麽都懂呢。”

    眼看樓音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季翊蹙眉,倏地側身閃開,沉聲道:“公主請自重。”

    樓音從他的動作中看到了反感與疏離,那是他再淡漠的表情也掩蓋不了的。“你裝什麽清高?”樓音伸手揮落案桌上的書,筆墨一同灑落了一地,墨汁濺在她的衣裙上像是開了一束墨梅,“你既然那麽討厭我,那你給我滾!”

    季翊蹲下撿起了紙,輕輕放到桌上,轉身竟真的要走。樓音一急,喝道:“你不準走!”

    可是季翊的腳步卻沒有停下,眼見就要推開門了,樓音也不顧其他的,衝過去拽著他的手,說道:“你今天要是敢踏出去,我就、我就……”

    “你就怎樣?”季翊迴頭,將自己的手從樓音手裏抽迴,但那股溫熱柔軟還久久停留在掌心,隨著血液蔓延進心裏。

    “你!”樓音見他抽迴了手,氣得踢了一腳桌腳,“你走了就再也別想見到我!”

    剛說完,便感覺趾尖傳來一陣劇痛,光著的雙腳踢到桌腳上那種痛楚真是錐心!樓音臉都痛白了,緩緩蹲下去想揉一揉腳趾,但季翊的手比她自己還快地握住了她的腳。

    一股溫軟瞬間從腳尖傳來,男子手心的溫熱祛除了痛楚,薄繭帶來的酥/癢像是貓爪一樣撩撥得人心癢難耐。樓音順勢窩進他的懷裏,聞著他身上熟悉的香氣,說道:“你也不過如此嘛。”

    季翊想推開她,可樓音卻纏得越緊,雙手順勢攀上了他的脖子。季翊低頭對上那雙秋水翦瞳,雙臂一緊,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把樓音放到床上,季翊俯身說道:“叫人進來給你用藥,指甲出血了。”

    “我不。”

    季翊想直起身,樓音卻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不放手,扯了兩把,她的手卻像藤蔓一般死死纏著,“放手。”

    “不放!”樓音又用力了些,將他扯得更近,耀武揚威地看著他。他總是這樣一幅冷漠的樣子,可秋月山莊這麽遠,好不容易將他騙來了,豈能就這麽放他走?

    季翊抿唇,看著她,眼裏好像有隱隱怒氣。

    他越是這樣,樓音便越來勁,雙手猛一用力,將他扯到了自己身上。感受到他身體的灼燙,樓音抑製不住笑了出來,“季公子好像站得不太穩呀……”

    還想揶他兩句,但唇舌已經被堵住,隻剩一聲吟哦,從齒間溢出,消失在他的口中。

    天色漸漸暗了,錦緞棉被亂糟糟地落在地上,樓音身上香汗淋漓,濕膩膩地躺在季翊懷裏,腰肢酸痛,雙腿垂在床榻邊緣,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蕩,“我還以為你是柳下惠呢,結果還是得到你了。”

    沒得到季翊的迴音,樓音自顧自繼續說道:“南陽侯又去提親了,我父皇總催著我表態,真煩。”

    樓音懶懶地說道,季翊把玩著她的發絲,一圈一圈繞在手指上又一圈一圈放開,不厭其煩,隻用鼻音“嗯”了一聲,便沒有下文。

    自己都要被逼著嫁人了,他還是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樓音心裏不是滋味,翻了個身背對他說道:“我哪兒那麽容易嫁人,要嫁就要嫁這天下最英勇的人。”

    身後的人還是沒

    有反應,卻聽到一陣衣物的窸窣聲,樓音扭頭,看到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埋頭理著衣襟,可絲綢製的衣袍一旦有了折痕,卻是很難再撫平了,看著淩亂不堪的衣服,季翊歎了一聲,下了床。

    “等等。”樓音抓過一件衣衫,隨意地披著,根本遮擋不住胸前的美景,她赤著腳下床,拿了一把自己最愛用的梳子,將他推到床上坐著,然後跪坐在他身邊,說道,“我給你梳頭發。”

    說罷,便攬過他的黑發,笨手笨腳地梳了起來。

    樓音從來沒有給別人梳過頭發,把握不好輕重,總扯得季翊頻頻皺眉,好不容易梳了個馬馬虎虎地發髻,她覺得比刺繡還累,索性將梳子一扔,又躺迴了床上,說道:“就這樣吧。”

    季翊看了她一眼,許是累了,躺在床上懶懶地合眼,像是要睡著了一般。走出去兩步,季翊又退了迴來,不動聲色地將地上的梳子撿起,藏到袖子裏帶了出去。

    後來是枝枝將樓音叫醒的,看睜眼看著自己身上的被子,恍然覺得下午的纏綿像夢一般不真人,若不是被子下自己的身體未著絲縷和床榻間他的氣息,樓音會真的覺得自己隻是做了一場關於季翊的春/夢。

    “嗯……”樓音應了一聲,說道,“你先出去,一會兒叫你進來。”

    枝枝紅著臉,知道床上的樓音一定沒穿衣服,說道:“那公主快點,天都黑了,再不迴宮,皇上該著急了。”

    今日是背著皇帝偷偷出宮的,樓音總不答應婚事,最近又與季翊走得太近,平日便也罷了,今日周國與大梁的情勢不容樂觀,皇帝心生不滿,便不許樓音再隨意出宮了。

    穿好了衣衫,枝枝才再次進來為她梳妝,看著她脖子上青青紫紫的印記,枝枝臉上開始發燙,去櫃子裏找了一件領子高的衣裙,說道:“公主您穿這件迴宮吧。”

    樓音看了她一眼,季翊的柔情又浮現在她眼前,她接過衣衫,點點頭,“知道了。”

    此次偷偷出宮隻帶了枝枝和席沉,席沉駕著馬車駛得飛快,勢必要在皇帝發現之前趕迴皇宮。而樓音坐在馬車裏,絲毫沒有抱怨行路的顛簸,嘴角一直映著淺淺的笑。

    枝枝咳了兩聲,說道:“公主,您知道嗎,周國皇帝病危,快不行了。”

    “嗯。”樓音說道,“怎麽?”

    “沒什麽,奴婢就是覺得,周國太子登基後,季公子也要迴國了,您……”

    “枝枝。”一陣茫然湧上心

    頭,樓音臉色的笑容褪去,換上一幅哀愁,“你說季翊他喜歡我嗎?”

    “當然了。”枝枝看著樓音,心想,你們都那樣了,他還能不喜歡你嗎?

    “可是他從來沒有親口說過,就連平時,也時常是一幅冷淡的樣子。”

    “唔……”枝枝不知該怎麽說,她這個旁觀者看得清,可當局者也不一定,“公主您也從來沒有親口說過呀。”

    要需要她親口說嗎?整個京都都知道了,難道他還能不知道?樓音別扭地轉過頭,說道:“他要是與我無意,我自然也就對他無情。”

    忽然,馬車猛得停下,樓音差點沒坐穩,枝枝扶住了她,說道:“席沉,出什麽事了?”

    沒有得到迴音,枝枝掀開簾子一看,驚得說不出話來,外麵十幾個黑衣人,黑紗罩麵,將馬車圍得滴水不漏,每個人身姿雄健,一看就不是兩三招能去對付的,個個握緊了劍,朝著馬車便刺了過來。

    刀劍相接的聲音響起,樓音吸了一口冷氣,忍不住發抖,這荒郊野嶺的,對方來勢洶洶,她怕席沉一個人抵抗不住,到時候她許會把命交代在這兒了。

    十幾個黑衣人各個出手精準,席沉四麵楚歌,卻還是拚死抵抗,眼看黑衣人的劍每一次都直擊席沉要害,枝枝說道:“公主,千萬不要下車!”

    說完,便抽出腰間軟劍,下車協助席沉去了。

    即便枝枝與席沉拚盡了全力,還是一步步落了下風,兩個人無法護得馬車周全,眼見黑衣人就要逼近車裏了,樓音縮到了最角落,卻還是躲無可躲,抓起小案桌,準備隨時砸像對方。

    那黑紗罩麵的黑衣人劈開了車門,舉劍襲來,樓音一閉眼,勇氣搬起案桌,往胸前一遮,隻覺耳邊閃過一道冷光,沒有想象中的刀劍入腹,那行兇之劍隻是割掉她一縷頭發,便迅速收了迴去,一眨眼的功夫連人帶劍都消失了。

    馬車外的打鬥聲戛然而止,樓音探出身子去看,席沉與枝枝沒有受傷,而黑衣人也消失無蹤。

    “公主,您沒事吧!”枝枝剛才看見一個刺客進了馬車,拚了命想衝過去保護樓音,可自己被兩個人纏著脫不開身,一旁的席沉也被圍得毫無出手之處,就在枝枝以為樓音死定了的時候,卻看見她從馬車裏探出了頭。

    “奇怪。”樓音看著自己短了一截的發絲說道,“剛才他明明有機會取本宮姓名,卻隻是割了頭發。”

    是夜,質子府燈火綽綽,鬱差

    地上一封信,交給季翊。

    季翊拆開信,迅速看了,臉上依然沒有神情波動,與往常一樣指尖一撚,信紙便碎成了屑,飄到一旁的火盆中燃為灰燼。

    “殿下,你不能再猶豫了。”鬱差說道,“如今朝中局勢千鈞一發,殿下再不做決斷,便錯失良機了,十幾年的心血將毀於一旦!”

    見季翊還是神情淡淡,鬱差又從信封裏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季翊麵前。

    那是一縷烏黑的青絲,那是他今天還無比留戀過的溫柔。

    他的神色裏終於有了波動,一股陰狠浮上眼裏,“他做了什麽!”

    鬱差見季翊激動,連忙跪了下來,說道:“殿下息怒,丞相沒有動她,這隻是一個警告。”他不敢看季翊,低著頭說道,“這一次是丞相的警告,下一次就可能是太子的威脅了,殿下一定三思!”

    鼓足了勇氣,鬱差匐在地上,說道:“殿下,現下您不能有任何軟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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