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薔稍有怔楞。

    眼前的男人眸色純然,神情認真,說出的話並不帶玩笑之意。

    矛盾和自我。

    倪薔無法自以為是地認為這是一種褒義的評價,矛盾尚可作為中性詞,“自我”的話,就會讓人聯想起“自私”“偏執”等形容詞。

    她沒開口打斷,等待著絳仍然的後話。

    “還記得的上次在酒店,嗯……許望和小白一起吃飯那次,袁園和她老公也在,我在外麵碰到你,我對你說不妨堅持一下,畢竟那時我覺得,比實力,你不會輸袁園,小白對你是有偏見,但他不是睜眼瞎,他也清楚誰有真本事,誰要走下坡路,可你說,你不想堅持。但是今天,鞋子壞了,你卻說不想扔,習慣了,壞了的也不舍得丟掉。”

    絳仍然說到這裏,抬眼看她,唇邊帶了幾分笑意,繼續道:“這種矛盾我剛剛琢磨了一下,想想,其實也不算矛盾,這些都是你的選擇。”

    倪薔臉上有些熱,咽了口氣,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她道:“我小時候讀中學,是在堰州工程大學的附屬中學,我父親是工大的老師,所以我幾乎整個青春期——那個成長速度最快也最不穩定的時期——都差不多是跟著我爸的。也就是說我在成長中性格形成的主要因素,都是受我爸爸影響。”

    絳仍然點頭道:“倪院長我知道,前幾年投資工大教學樓建設的時候,曾經一起吃過飯,倪院長是個有見地的人。”

    倪薔輕輕一笑:“自己父母,不管在外麵別人怎麽評價,在孩子眼裏都是樣的。那時候上學,很多同學最怕的就是自己父母是那個學校的老師,尤其是叛逆時期。很多事情,大人越不讓你做,你就越想做,而他們卻最怕這個時期你會走彎路,什麽都不能幹,什麽都要去管。”

    她彎起嘴角,迴憶道:“對女孩子來說,家長最怕的就是早戀了吧?我上中學的時候就喜歡上一個男同學,當時滿腦子裏都是那個人,又不敢讓人知道,怕他們告訴我爸,連那個我喜歡的人都不知道。因為我那時候很胖,個頭也比別人晚長。就想:他肯定不喜歡我。越想情緒越低落,成績也跟著下滑。有一天我喜歡的那個人和同學一起嘲笑我胖,我哭得很傷心,迴家了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晚飯的時候我爸進來,他沒問我發生什麽事,也沒安慰我,他跟我講什麽叫愛。”

    “我爸告訴我,愛一個人呢,就會想要他開心,他開心,你也會開心。我說:是。然後我問他:愛會是相互的麽?他說

    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也許他不愛你,你愛他,會因為他的開心而開心,可他不愛你,你不該去難過,因為人應該更愛自己,為一個不愛你的人難過,是不值得的。我當時不懂。這些道理說起來很拗口。我爸讓我去吃飯,我不願意,他就說要給我轉學,我當時嚇了一跳,哭著說我不轉學。他說,不轉學也行,過幾天他們組要去外地考察,五天,帶我一起去。”

    “我想著出去玩,挺好的,也當散散心,正好是周末的兩天,我爸替我跟班主任又請了三天假,帶我去了海南。我第一次去那麽靠南邊的城市,那時候12月天,堰州已經入冬,上街要穿大衣棉靴,在海南的那幾天,我爸他們去開會,我就天天穿著裙子在海邊玩,還認識了當地的漁民,跟著出海撈魚,看日落,爬椰子樹……我爸也沒管我。等要迴來的那天,我發現自己瘦了,也黑了,坐飛機迴來,我爸問我:這幾天玩的開心麽?我說:很開心。他又問我:有沒有想那個男孩子?我突然一愣,才知道我爸早就知道了我的事了……”

    “想想也對,做父親的每天和女兒在一起,女兒的變化,一點一滴他都看在眼裏了,如何不知道呢?我爸問過我,一路上我就在想:的確,這幾天,我看到很多新鮮東西,我玩兒的很開心,真的連續幾天都沒有想過那個我認為很愛很愛的男孩兒,而就算想起來了,也不會因為他不喜歡我、他嘲笑我而難過了。我爸告訴我,其實人是種很奇怪的感情動物,大部分人的生活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其實想想,為自己而活有什麽不對呢?我爸還說,年輕的時候,很多事情不能太執著,太執著會得心病。”

    聽到這裏,絳仍然沉默著在倪薔麵前的杯子裏倒了些椰子酒。

    透明的玻璃杯盛裝著飄著椰奶香味的白色酒液,倪薔端起來,絳仍然和她碰杯,喝了一口,搖頭歎道:“生活都是要靠感覺來的,硬要去定義,很多東西你都去想辦法詮釋,硬要強加理由,最後會落得狹隘、偏執的罪名——你爸爸把你教得很好,他教會你選擇,教會你尊重自己的心。”

    倪薔低下頭,看著杯子裏的酒,濃鬱的奶香和清淡的酒精味,讓頭腦有些恍惚。

    她點頭說:“可是人有時候理性做出的決定總會被感性打敗,選擇以退為進是我的理性決定,留下一雙壞了的鞋子,是我的感性決定,用我表妹的例子來說,我比我表妹唯伊好的一點就是:我運氣好,有一對有知識懂道理的父母,他們會教我怎麽做決定。一步差,就是天差地別。”

    “我表妹其

    實人很好,小時候,我在親戚們眼中是個不怎麽討人喜歡的孩子,因為我不會對我不喜歡的人笑,也不會去可以討好人。後來因為工作原因,懂了些世事,人才變得圓滑起來——我表妹不一樣,她天生就是樂天派,愛笑,單純可愛,很容易相信人,也很願意為別人去付出,可是她的路卻沒走好,我不能說她的選擇就是錯的,她也是尊重自己的心。”

    一杯酒下肚,心頭微醺。

    絳仍然將檸檬汁擠在她空掉的杯子裏,再添上椰奶酒。

    倪薔輕聲道:“我都不知道我能說這麽多話……”

    絳仍然挑眉:“以前沒有過?”

    她側過頭,避開他的目光,在這一瞬間,她覺得絳仍然的眸光有些燙。

    “也……不是,隻是,很少這樣聊天……我有時候,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倪薔以前做事從來循規蹈矩,工作後才學會用手段,竟然用的很上手。

    開始她覺得這個方式是對的,因為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後來她開始覺得害怕,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有悖她從前所接受的價值觀。

    絳仍然卻說:“我倒是很欣賞倪經理這樣的做事方式,不管對錯,確定了什麽是對自己有利的,然後果敢、肯定地去做。”

    倪薔聽此,苦笑一下:“什麽是對我有利的?絳先生……今天酒店有兩場婚禮,其中一場,新郎我認識,而且,很熟……”

    絳仍然頓了頓,心裏立刻明了,“姓淩?”

    倪薔點頭:“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們大學的時候認識的,在一起三年,時間不算長,但彼此付出很多,感情很深厚,又是那樣的年紀,是奔著結婚去的。但是後來因為家庭原因,我們分手了。我說的分手。我當時很決斷,一點後路也沒有給自己、給他留……結果今天,他結婚了,我上台送祝福。上去之前我在後台見到他……明明已經隔了那麽久了,我竟然覺得分開隻是昨天的事。其實在來的路上,我就不停地在想,如果我們沒有分手,現在會怎麽樣……這種想法是不受控製地鑽腦袋裏的……直到後來,我甚至真的有些後悔……”

    倪薔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在絳仍然麵前說出她和淩霄的事情。話在嘴邊自然流出,好像因為之前講了太多,已下意識將他作為了傾訴對象……

    這些話像倒豆子一樣說出來後,倪薔覺得很輕鬆。

    慶幸的是,絳仍然聽得很認真。他的

    話不多,他的神情卻是認真且充滿鼓勵。

    之後他對倪薔說:“所謂成年人,就是要對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你表妹是這樣的,你也是這樣,不過,你的選擇很正確。人都有後悔的時候,後悔的時候就得學著去承擔了。”

    那語氣,讓倪薔突然想起了在世的白碩……

    臨走前,倪薔不知不覺喝了幾杯椰奶酒。

    椰奶酒度數不高,幾杯酒下肚卻還是有些頭暈,或者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她今天說了太多,感悟了太多,腦細胞哪還夠去應付酒精。

    絳仍然精神倒是好,找人記了帳,叫了店裏的司機去開車。

    “送你迴家。”絳仍然替倪薔拉開椅子。

    倪薔站起來,踩了踩腳下的鞋子,心情大好。

    兩人一起出門,坐上車,絳仍然報了上次去過的地點,倪薔說:“不迴家,不……不迴我媽家。她鼻子尖,一聞到我喝酒就罵人,去新東區玉緣小區,去我自己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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