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7日20:50-21:00


    方舒站在許正陽的病床前,眼淚不停在眼眶裏打轉,不能哭,身邊還有周小唐呢,要是被她發現自己為了許正陽痛苦失聲,自己和許正陽這段本來就有人在瘋傳的早戀就坐實了。可是,真的能忍住嗎?


    幾個小時之前還生龍活虎,還拿著槍所向披靡的男孩,現在完全成了另一副模樣。寬大的病床上,許正陽本來並不瘦小的身軀顯得比往常小了一圈,臉上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全身麻醉的手術做完之後,鼻子裏插著的胃管和掛在床邊的引流袋顯得分外刺眼。濃密的黑色短發早已被剃得一幹二淨,光溜溜的腦袋上貼滿了電極,電極另一端的儀器顯示窗口上,複雜的波形在不斷跳動著,一邊跳一邊發出不祥的滴滴聲。再也忍不住了,眼淚終於不聽話的流了出來,他怎麽變成這副樣子了,他還能挺過來嗎?


    “怎麽又出現波動了?”神經外科主任高國慶一眼就看到了儀器上亂跳的波形,一下子著急起來,“快,快和他說話,讓他平靜下來。”


    算了,別人愛怎麽看怎麽看吧,顧不了那麽多了,方舒不再有一點點猶豫,一下子撲倒病床邊,抓起許正陽沒有紮著注射針頭的右手,痛哭失聲,“許正陽,我來了,你醒醒啊,睜開眼看看,我是方舒啊……”


    儀器的尖叫聲更加刺耳,那跳動的波形,以更加猛烈的幅度、雜亂的頻率,在顯示儀上畫出讓人眼花繚亂的曲線。


    *****


    充斥四周的畫麵忽然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基地大門、肮髒的車廂、刺鼻的酸臭和冷豔的梅姨,全都化為烏有,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間潔白的病房。一陣揪心的疼痛,讓許正陽眼前一黑,差點兒癱倒在地。


    “這麽大反應?不應該呀。”老鷹有些奇怪,當年出逃不成被梅姨抓獲的感覺,他並沒有忘得一幹二淨,說實話,由於早已知道自己沒梅姨騙了,所以當防雨布被掀開,再次看到梅姨的時候,自己隻是覺得恐懼,沒有覺得難過。


    “他不是因為梅姨。”刀鋒一邊說一邊向麵前的病床努了努嘴,“看看誰來了。”


    病床上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許正陽,病床邊半蹲著的,是失聲痛哭的方舒。


    “怪不得。”老鷹鄙夷的看了一眼許正陽,此刻身邊的許正陽,正捂著胸口,大汗淋漓搖搖欲墜,看到方舒傷心欲絕,他比中槍倒地都要難受。


    “我就說了,感情這種東西,最是害人,看看,看看,還沒怎麽著呢,就痛不欲生了,這要是進入談情說愛階段,還不得當場要了你的命?”老鷹的心似乎是鐵石鑄就,就見不得這種纏綿悱惻。


    “許正陽,你撐得住嗎?”刀鋒一把扶住許正陽的胳膊,關切的問道。


    “不行,我得趕快醒來,我不能讓她那麽難過。”聽著方舒的痛苦,許正陽隻覺得自己心都碎了。


    “醒來?想得美。”老鷹冷笑一聲,指了指病床床頭監護儀上胡亂跳動的波形,“看到那個腦電波監測儀了嗎?你的腦子現在就像燒開了的水一樣,馬上就要沸騰冒泡了,要是再這麽不冷靜,別說醒來沒戲,隻怕活下去都成問題。”


    “許正陽,你得控製你的情緒,眼前這道坎兒,隻有靠你自己過,我和老鷹都幫不了你。”刀鋒的手緊緊抓住許正陽肩頭,“這裏是神經外科的重症監護病房,醫生把方舒叫來,就是為了讓你情緒穩定下來,你越是控製不住自己,方舒就越著急,越難過。”


    控製情緒,控製情緒,許正陽掙紮著站直身子,深深吸了口氣,眼前模糊的一切開始慢慢清晰,耳邊轟隆隆的巨響開始漸漸退去。醫生焦急的聲音如遊絲一般飄來:“哎呀,讓你來是幫助他冷靜的,你怎麽反而把他弄得更激動了?不行不行,你還是到外麵去吧。”


    他們要趕方舒走,不行,好不容易把方舒盼來了,不能讓她離開。爭氣點兒,冷靜,冷靜。


    “好了,好了。”護士的聲音帶著喜悅,刺耳的儀器鳴叫終於停止了,屏幕上的波形開始穩定的跳動。


    “方舒,你真棒,管用了,管用了。”是周小唐的聲音,她也來了。


    心中的刺痛緩緩遠去,感覺自己終於又活了過來,轉頭看著老鷹和刀鋒,刀鋒眼中是鼓勵和喜悅,而老鷹則還是一副不屑和鄙視,是啊,自己永遠不可能像老鷹那樣冷酷,自己也永遠都不願如老鷹一般無情。


    “我好了,是不是可以醒來了?”


    老鷹哼了一聲,“懦夫。”


    這兩個字太刺耳,許正陽愣了一下,眼中出現了怒火,“老鷹你說清楚,我為什麽是懦夫?”


    “隻知道逃避,不是懦夫是什麽?”老鷹根本沒有把許正陽的憤怒放在眼裏。


    “我怎麽逃避了?我逃避什麽了?”太過分了,難道喜歡一個人有錯嗎?自己就是愛上了方舒,而且會一直愛下去,至死不渝,這怎麽成了逃避了?


    “那不堪迴首的往事剛開了個頭,你就要溜走,這不是逃避是什麽?連自己的過去都不敢麵對,你還說你不是懦夫?”


    許正陽愣了,這一年多來,自己費盡心機去尋找失去的記憶,現在,往事正一幕幕在眼前展開,自己難道真的就這麽放棄嗎?可是,如果不立即醒來,方舒該多擔心啊。


    “你放心吧,”這點兒小心思,瞞不過老鷹,當然也瞞不過刀鋒,“隻要你情況穩定,方舒會慢慢冷靜下來的。再說了,你現在的狀況,想醒也醒不過來。這一年多咱們三個在腦子裏來迴折騰,大腦已經不堪重負了,要想醒來,恐怕得我們好好把關係捋順了才行。總這麽吵吵嚷嚷那是不成的。”


    “把關係捋順,哼,”老鷹又哼了一聲,“這位爺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怎麽捋順關係?”


    “你著什麽急,這不是正在迴憶嗎?”刀鋒狠狠瞪了老鷹一眼,“等迴憶完了,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誰了,到時候我們三個,就可以心平氣和的坐下來,好好論論是非曲直。”


    “是該好好論論了,”老鷹毫不客氣的瞪了迴去,“省的有的人總是擺出一副絕對正確的嘴臉,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


    整整一個下午,自己就這麽坐在宿舍的床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梅姨已經失去耐心了,把自己從肮髒的防雨布下揪出來的時候,梅姨或許還曾抱有一絲希望,希望這隻是自己和她開的一個玩笑,玩的一個遊戲,遊戲結束的時候,一切迴歸常軌,自己還是那個天真活潑的小孩,梅姨還是那個慈愛親切的梅姨。可是,既然已經知道這一切都是圈套,那個小孩,就和天真活潑無緣了。


    一路上,梅姨不斷給自己講笑話,不斷和自己說話,自己卻始終木呆呆的邁步,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迴到宿舍之後,自己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兩眼死死盯著實木地板上一處掉了漆的白色,除此之外,仿佛什麽都看不見。


    在不聽逗弄半個小時之後,梅姨失去了耐心,無論哪裏除了問題,總之結果擺在眼前,這個五歲小孩,發現了自己的圈套,費盡心機構建的信任,已經當然無存。


    既然信任沒有了,那就別裝了。當梅姨冷笑著離開之後,一名壯漢緊接著走了進來,端坐在門口,死死盯著自己。自己被看押起來了。其實,從走入這個基地開始,不,應該是從離開賀爺爺的時候開始,自己就已經進入了牢籠,自由早已離自己遠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了,身材瘦小的賀叔叔走了進來,那張本來嚴肅的連,破天荒的掛上了笑,不過那笑容,顯得那麽邪。


    “小鬼,挺厲害的啊,這都被你發現了。”賀叔叔拉過一把椅子,和自己麵對麵坐下,自己像觸電一樣往後縮了縮,這個人是壞人,要離他遠一點。


    “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就不費這個勁,還要冒充姓賀的那個王八蛋,真他媽累。”


    原來他根本就不是什麽賀叔叔,這也正常,不就是為了騙自己嗎?自己身邊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了,其實你應該感謝我的,他們最早的計劃是折磨你,然後讓你把一切都說出來。要不是我,你現在隻怕連人形都沒有了。”


    折磨我?設個圈套騙我,不也是一種折磨嗎?這種折磨,比挨一頓打痛苦多了。


    “本來還想靠你把老鷹找出來,現在看來是沒戲了,”這個瘦小枯幹的中年人咧了咧嘴,似乎有些失望,“要說你也夠可憐的,長到這麽大都沒見過爸爸,你說你這個爸爸,孩子五歲了他也不管,孩子落到對頭手裏他也保護不了,他有什麽資格做你爸爸,死了算了。”


    胡說,我當然見過爸爸,隻不過我永遠不會告訴你們這些壞人罷了。雖然我隻見過爸爸一次,但是我知道,我的爸爸,是最好的爸爸。


    “既然你認不出他,那暫時就沒什麽用了,我們是不會為一個廢物浪費糧食的,這兒,你就別待了,我給你換個地方。”


    換就換,換到哪兒我都不開口,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抬起頭盯著瘦小的中年人,眼中的仇恨似乎要冒出來,我要記住你的樣子,你這個壞人,將來就算你化成了灰也別想再騙到我。


    “小家夥眼神挺淩厲呀,”中年男子發出一聲怪笑,“沒關係,這種桀驁不馴的性格我喜歡。不過你放心,你得意不了多久了,因為你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專治各種不服氣,到時候絕對夠你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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