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姐兒應聘到一家翻譯事務所當了一個見習文員,因為她不會電腦打字。但她自學的英語日語韓語還是派上了用場,特別是兩年來在夜巴黎與老外們不斷地對話,練就了她一口流利的英語,很快博得了客戶的好感。時間不長,她就學會了電腦打字。她沒有想到教會了她電腦打字的小姐被先生辭了,她既打字又翻譯,月薪漲到了八百元,但心裏挺不得勁兒。這期間,洪檣給她打了幾次bb機,她都沒有迴複,洪檣還托妹妹國麗給她送來最新款的摩托羅拉手機,她謝絕了。

    今天她接到鄭國麗的電話告訴她,法院的判決書下來了,勝訴了。這是她意料中的事情。下了班,她去超市買了好多吃的東西,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二姐、小弟分別從國外、深圳迴家了。醫院也通知她,她預定的床位還有半月就可以空出來了,那麽爸爸就可以入院手術了。

    菊姐兒興衝衝地迴到了家。廚房裏發出歡快的煎炒烹炸聲,還不時傳來一陣輕鬆的笑聲,菊姐兒把東西交給大姐,就拿著花瓶去院子擇了一束綻開的野菊花,金黃色的野菊花放在屋子裏黑紅大漆的樟木箱子上格外的亮眼,給小屋添上了喜慶氣兒。

    從春節到現在,全家兒還是第一次這麽齊聚在一起,圍坐在黑紅大漆的圓桌前。屋子裏的家俱都是爸爸轉業時從大巴山那個小鎮帶迴來的,一看到這家具,菊姐兒的心就仿佛迴到了武裝部的大院兒,那時爸爸才五十出頭,腦傷沒有複發,腰板挺直,走路如風,軍人的氣質很濃。而今歲月在他的前額上刻下了一道道溝壑,腮上的槍疤更顯得黑紅,老花鏡帶上了。爸爸老了,我們都長大了。

    那黑紅大漆的樟木箱上堆滿了兒女們買來的他最喜歡吃的東西,特別是四川宜賓的五糧液,那是他最喜歡喝的酒,可惜醫生囑咐他不能喝酒了。老爸把那瓶五糧液看了又看,對兒子說“你替爸喝吧,我聞聞就成。”弟弟旋開酒瓶蓋,一股濃香迅速飄滿了小屋,給爸倒了一小盅,雙手端著送到爸的手上,說:“你就喝一小口。”老爸聞聞,用嘴舔了舔,咂巴咂巴舌頭,開心地笑了,對媽說:“我這輩子知足了,兒女都很孝順,都是好兒女,來吧!!大家吃菜。”

    菊姐兒當然不會對大家說法院判決勝訴的事情。她想說爸爸住院的事兒,可是咽住了沒有說。

    大姐夫、二姐、小弟都能喝酒,就不斷地勸菊姐兒喝,按說她能喝也應當喝,今天是爸的六十六大壽,應當喜慶,可是她怎麽也喝不起來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但她怕掃大家的興致,就隨著姐夫和小弟喝起來。他們一起敬她,感謝她這麽多年一直照顧二老。她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

    酒喝正酣,老爸吃完了,拿牙簽剔著牙,笑著對兒女們說:“今天我還有一件事兒,要對你們說。”

    “爸,你有什麽話就說嘛!”小弟說。

    “這是潔兒的十三萬存折,這是你二姐給的一百萬日元,是給我手術用的。你們都是爸的好女兒,好兒子,好女婿,我感謝你們。”

    “爸看你咋說的,我們都是你的兒女嘛,誰有錢誰多給點,不是一片孝心嗎?應當的。我沒二姐、三姐有錢,剛到深圳沒抓到錢,我拿五千。”

    大姐看看大姐夫,難堪地低下了頭。

    “你別說話!沒輪到你講話!”老爸狠狠地瞪了小弟一眼,說:“我不是叫你們給我捐手術費,現在賺錢難,你們花錢的地方在後頭呢。我這老傷了,跟我幾十年了,手術也沒大用,萬一弄個腦壞死,植物人啦,你媽跟我不得遭罪?不苦了潔兒一輩子嗎?”

    大家都不敢說話了,靜靜地看著老爸。

    老爸喝了口清茶,兩手按在黑紅大漆的圓桌上,看著他們說:“我和你媽商量了,這腦手術不做了。”

    媽馬上生氣地說:“你爸是和我說了,咱沒答應。手術不手術聽大夫的,你能說了算嗎?”

    兒女們七嘴八舌地勸他手術。

    老爸點上一支煙卷來,不看大家,就看著清茶說:“你媽沒養老金,跟我一輩子南來北往地搬家,把你們姐四個養大不容易啊,這筆錢留一部分給她養老,我聽說咱這老房子要動遷了,住了十五年了,這是小鬼子蓋的咋也有六七十年了,咱搬新家,讓你媽也住住新樓,小潔不結婚就跟我們住。”

    大家都放下筷子,默默地看著老爸。

    老爸抬起頭來,看看吃完飯的孩子,說:“孩子們出去玩吧。”看到孩子跑出去的背影,才操著蒼老的聲音嘶啞地說:

    “小潔一出生,醫生就告訴你媽她有生理缺陷,那時醫療條件趕不上現在。這些年日子緊巴,把她耽誤了。現在好了。小潔得去手術了,以後找個好丈夫,成個家。”

    姐弟姐夫麵麵相覷,菊姐兒臉紅了低下頭。

    媽也抹著眼淚說:“你爸呀,就是總惦記我和小潔,就不想想自己。”

    “咱家還欠著親屬街坊不少錢,有三四萬吧。還人家,人家日子過得也不寬裕。”

    媽點點頭。

    老爸不經意地摩擦一把臉,如釋重負地說:“我就是走了,也沒有什麽牽掛的了。”

    菊姐兒的眼淚怎麽也控製不住了,順著臉頰往下流,姐姐弟弟也是眼淚巴嚓的。“哭啥哩。今年春天,你二姐三姐帶我去丹東抗美援朝烈士紀念館,我指著我們師參謀長的遺像說,論資曆,論職務,論文化,論水平,爸不如人家,可他二十八歲就犧牲在朝鮮戰場了,那麽多年輕的好戰友都在爸眼前倒下了,爸多活了四五十年啊,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

    “爸,你是二級戰鬥英雄,你的手術費我們找民政部門,早晚能報銷的。你不能放棄手術,錢不是有了嗎?你就別多想了。”菊姐兒站起來給爸斟了杯熱茶說。

    “別去找了,爸不符合政策。市裏下崗的那麽多,政府都解決不了,我能走能行的,就不找麻煩了。當年守在戰壕裏,我對麵就是通信員小薛,他對我說:戰爭結束了,我有支自來水筆,騎上腳踏車,天天去鞍山鐵工廠上班就知足了。話沒嘮完,一發炮彈在我對麵爆炸了,他的腦瓜蓋掀開了,腦漿子還冒熱氣呢。想想那些犧牲的戰友,他們還沒有見過獎章呢,我是二級戰鬥英雄了,黨和國家給了我這麽高的榮譽,生活也中。”老爸停頓了一下,眼圈兒發紅,幾滴老淚不經意地流出來,說:“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我夠本了,不去辦那些補助了。”

    菊姐兒對老爸說:“你們那一代為國家出生入死的迴報是什麽?現在那些官僚屁股坐著上百萬的轎車,一頓飯就是一個工人一年的工資,還貪呢,一貪就是幾千萬上億的。你是功臣,為國家負的傷,連十幾萬的手術費都報不了?這公平嗎?”

    爸爸還是語重心長地說:“不要這麽比,貪官哪朝哪代都有,但是少數。黨有紀律,國有國法,會有人管的。我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地過好日子,不想有什麽大富大貴的。”

    “爸,我是聽明白了,你就是不想去手術了。”小弟直截了當地說。

    老爸講了半天見兒女們還不理解,就有些生氣,說:“就這麽定了,不去!”他離開了座位,說:“小潔沒什麽事就陪我去老家轉轉,我想迴廟溝看看。”

    “嗯”菊姐兒馬上就答應了,隻要老爸需要她不在乎她現有的工作,打個電話告訴一下就是了。

    吃完飯,碗筷都是姐姐們收拾的,誰也沒在意菊姐兒的變化。她迴自己屋躺下了。

    幾年來,菊姐兒都沒有見到爸爸說這麽多話,她怎麽會不理解爸爸的心?她理解,可是越理解,她的心就越難受越心碎。這兩年那是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啊!風裏雨裏,冰雪嚴寒,她都沒有住了腳步;掐了捏了,甚至猥褻,她都沒有退卻;白眼冷眼,指著脊梁,她都沒有泄氣。一點一滴地省,一天天地賺,兩年啊她終於賺夠了老爸的手術費。這筆錢對於國範哥那樣的老板不算什麽,可對於一個小姐就不一樣了,那是心血和淚水交換的結果啊!當小姐時的全部信念就是賺夠老爸的手術費,手術後老爸就會好的!老爸不去手術了,那麽賺得這筆血淚錢就一下子失去了意義,失去了信念!她的一切的努力全部落了空。這些姐弟們是不會理解的,沒有人能聽她傾訴她內心的絕望和痛苦。

    她身心疲憊,病了,兩天沒有離開床。隻有兩天,她就瘦了一圈兒,秀發枯草般蓬鬆,沒有了以往的光澤,那雙明亮的會說話的眼睛顯得有些呆滯,本來纖瘦的曲線優美的軀體,好像蛻變成一個軀殼。感冒吧她不發燒,但覺得渾身發冷,咳嗽吧她沒有痰,幹咳。她既不去醫院,也不吃藥,就那麽靜靜地躺著,臉色暗淡,嘴唇沒有了血色。兩天了也沒有象樣地吃迴飯,就喝了幾口粥。這可嚇壞了媽,媽拉著她的手,就坐在她床邊,不眨眼地看著她,不住嘴地嘮叨著,翻來覆去的總是那套話,菊姐兒卻一點兒不煩。老爸不時地抽著煙,床邊轉來轉去的,一會兒問問她想吃什麽喝什麽,一會兒就像哄小孩似的勸他吃藥。菊姐兒慢慢地睜大眼睛,有氣無力地說:“爸,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老丫頭,你說,別說一件,十件爸也答應。你說。”老爸俯下身來看著她說。

    “爸,你能保證去手術嗎?”菊姐兒欠起身子急切地望著他。

    “就這事。”

    “爸,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是想我們賺錢不容易。可我隻有一個爸爸啊,從小到大你是我最崇敬的人,我不能沒有你,我們不能沒有你啊!”菊姐兒的淚水就像開了閘似地一瀉而出。

    “他爸啊,我也求求你,看把孩子的心傷得都不成人樣了,你就答應老丫頭吧?”媽也流淚了。

    這個老軍人,這位抗美援朝二級戰鬥英雄,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腦袋打進了彈片,他沒有掉下過眼淚,可是麵對自己的女兒老淚橫流,哽咽著說:“爸爸幹了一輩子,老了沒有給你們留下什麽財產,不能給你們留下債務啊!”

    “爸爸,你別說了。”菊姐兒一把抱住爸爸痛不欲生地說:“說什麽爸爸你也要手術,你不能離開我們。”

    “老閨女,爸答應你。”老爸拿開女兒的手臂,艱難地說出來這句話。

    “真的?”

    “爸爸,什麽時候說過謊?”

    菊姐兒一下子翻身跳下床,抻直了衣襟,精神神地說:“爸、媽,我的病好了,我這就去做飯了。”

    “這個鬼丫頭,自小就磨你爸,大了還是不改脾性。”老爸說。老媽說:“閨女你身子虛,我做飯。”

    娘兒倆說說笑笑在廚房忙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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