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漣西部離海邊不遠,有一排排日本人蓋的灰色老房子,石砌的膝高的小牆圈著前後兩個小院兒,那就是“大毛”工人村。白潔家把著大山臨著十字路口,小院裏盛開著野菊花,飄著淡淡的清新的香氣兒。菊姐兒爸媽喜歡喝野菊花茶,枕野菊花枕,就種起了野菊花。十幾年過去了,房子的屋簷都開始朽爛了,灰牆有的地方裂了大縫子,不遠處的大毛廠區,也已被開發商蓋起了一座座現代化的廠房和住宅了,可她們還是住在這兒,野菊花還是年年盛開。

    那年,菊姐兒老爸爸爸轉業分到六千人的大毛廠任黨委書記,現在退休六七年了。他是誌願軍赫赫有名的二級戰鬥英雄。一次,他所在連執行守衛818高地任務,全連一百多人犧牲了,隻剩下幾個負傷的戰士,要抵禦敵人一個機械化團的第五次衝鋒。當司號員的爸爸扯開軍衣裏襯,露出紅布條,證明他是共產黨員,說:“我是共產黨員,聽我指揮!”他急中生智,拚盡全身的力氣吹響了衝鋒號,嘹亮尖利的衝鋒號聲使敵人以為增援的大部隊反攻了,倉皇撤退。他被散落的彈片擊中頭部,昏倒了。增援部隊上來,老爸被抬下來,可是腦袋裏的彈片至今也沒有拿出來。

    兩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下崗無業的菊姐兒正在燈下讀書,突然聽到急促地開門聲,媽差聲地叫她,她撂下書就趕到大屋,她驚呆了:爸爸雙手緊緊地掐住頭,大拇指死死地按住太陽穴,腦袋狠勁地抵著牆,臉部的肌肉條條繃緊,大汗淋漓,張著嘴喘著粗氣,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那情景就好像爸的腦袋要爆炸了似的。

    菊姐兒哭著喊:“爸爸,你怎麽啦?”

    “我沒、沒事,一會、一會兒就好。”老爸有氣無力地斷斷續續地說。

    大姐、姐夫來了,一起把爸送進醫院。第二天檢查結果出來了,姐妹倆一看直吐舌頭:老爸腦部居然有四枚彈片!女兒們這才知道他在朝鮮戰場腦部負了重傷,那二級戰鬥英雄的稱號是用命換來的啊!怪不得爸爸經常止痛片不離身呢?專家說,要盡快手術摘除彈片,否則誘發腦腫瘤。

    爸爸出院到家,媽嘟啦著臉也不說話。老爸主動說:“我饞了啊,老伴給我弄碗紅燒肉吧。”

    媽一下子轉過臉,把後背給了爸,氣囊囊地說:“你是存心不叫俺娘幾個過好日子啊!”就撲在背垛上放聲痛哭。

    大姐不解地問:“爸,在工廠你是工傷,在部隊你是軍殘,一年補助上千呢,舊傷複發100%報銷醫藥費。爸爸,你怎麽不辦殘廢證呢?”

    “爸爸,您到床上躺躺。”菊姐兒扶著爸上了床。

    老爸依著牆,低下頭,說:“朝鮮迴來後,我的腦傷不過是陰天下雨有點感覺,也不怎麽樣的,頂多吃點止痛藥就抗住了,就沒有想找組織。”

    媽一下子從背垛揚起臉來,說:“臨轉業時,分區王司令還問你腦傷呢,要留你退休,你不肯,說不給組織找麻煩了,這下好,十五萬手術費啊,咱家哪裏去弄啊!”

    “媽你別嘟囔了,別讓我爸上火了。爸是功臣,我去民政局補辦軍殘手續就是了。”菊姐兒說。

    第二天,菊姐兒就拿著那些發暗的軍功章和發黃的證書獎狀,到民政局,一遍一遍地講述那個久遠慘烈的戰鬥故事,人家委婉地勸她找找他爸的老部隊補辦手續。找了兩年多了,當年的戰友各奔他鄉了,檔案上沒有記載,證實人也不夠,無法補辦軍人傷殘證,醫藥費成了家裏巨大的開支。他是50年入伍,退休費區區幾百元,醫藥費隻能報銷70%,大毛虧損就壓了一大把條子,大毛黃了,還不知道找哪兒了。

    那年菊姐兒隻差三分沒考上大學,就直接進了大毛廠,從擋車工幹起,五年後成了六千人大廠的團委副書記。大毛破產倒閉了,她不得不買斷工齡,拿到三千元的補償金,下崗了。去人才中心找工作,用人單位說她沒專業沒文憑,五大畢業證書沒人看,碰了一鼻子灰。她可以去當縫紉工,可她不想去,一天差不多12小時的機台活,不到六百元的月工資,服裝廠的老板黑著呢,那得甚麽時候賺夠老爸的手術費啊?下崗姐妹們找到她,相約去夜總會當小姐,說一個月下來能賺六七千元,她動心了,可她一直對爸媽姐弟隱瞞她的工作,家裏隻知道她總上下午班和夜班。她怕他們受不了,不能接受自己去當小姐的現實。菊姐兒生性清高、自尊,當她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自己給自己打氣:這年頭,要臉就沒有錢,要錢就不要麵子,麵子也不當錢花。她看到那些花錢如土的富人就不忿,為出生入死的父親不平,就是心裏流血她也要賺錢給爸爸治傷。自己就是野菊花的命啊,再苦再難,也要抗爭,幫爸媽撐起這個家。

    菊姐兒媽是一個心氣高但又沒有什麽主意的人,一輩子也沒有出去工作過,一輩子依附著爸爸,嗬護著兒女,遇到難事兒隻能偷偷地抹淚兒。大姐老實巴腳的是隻會過自己小日子的工人.弟弟倔不認命兒,離了婚自己跑深圳去了。二姐也離了婚,常年在日本打工,女兒扔在媽這裏,就是按月捎生活費迴家。這個家夠人揪心的了!

    隻有沒有人的時候,蹲在野菊花叢前,她的心才會軟下來,那濃濃的女兒情才會從她年輕漂亮的臉上流露出來。她有時想,國範若是在大漣該有多好,他會給自己講許多的故事,講許多的人生道理呀!她會向他傾訴,甚至可以依偎在他的懷裏,隻要他願意,她也甘心做她的情婦。自從離開大毛她心愛的崗位,她就有意遠離了那些曾經談笑風生的上級機關的朋友和同學,就是碰上了也低頭走過,迫不得已打聲招唿。她內心孤獨悲戚,無依無靠,有時候她幾乎不能承受那種沉重的精神壓力,幾乎要崩潰了。

    菊姐兒發現在那位別著純金野菊花胸針的的男人麵前,自己變得溫柔安靜起來,甚至有些女人氣的嬌嗔。可她時時刻刻地告誡自己,男人沒幾個好東西!他是一個玩世不恭的男人,是一個多情善感的情種,喜歡的是秀色,那溫存熱烈的目光對所有年輕漂亮的女人都是一樣的。她沒法對他傾訴,他也不會聽她的傾訴,他以為隻要給她小費了就什麽也不欠她了。也許隻有那個遙遠的國範哥才是她心靈的歸宿。

    錢攢得差不多了,二姐再湊些,老爸就可以住院手術了。她要提前去醫院預定病床。這天大清早她來到醫院,可剛進大門就被一個急急跑來的女子重重地撞了一下,還沒有迴過神來,卻聽耳邊傳來驚慌的聲音:“菊姐兒不好了!”

    菊姐兒仔細一看,原來是大毛下崗一起當小姐的小娟,忙問:“出什麽事情了?你急得那樣?”

    “昨晚你沒來夜巴黎,大曼被一個男的捅了,剛活過來。我去她家告訴一聲。”

    “她現在哪?”

    “急救室三室!”那位小娟跑遠了。

    菊姐兒跑進了急救室三室。隻有護士在那看畫報,沒有她的任何親人,那護士瞟了她一眼,問:“你是來看她的?”

    菊姐兒輕輕地點點頭。

    “陰部邊兒被捅了三刀,大出血,好懸啊!嚇死人啦!”

    大曼臉色蒼白得發青,雙眼微閉,靜靜地躺在潔白的病床上。

    “幹點什麽不好,當什麽小姐呀?丟死人啦,保不好還得搭上命!”

    護士的話像針一樣刺疼她的心,屈辱、憤懣寫在菊姐兒臉上。她真想衝著護士大聲喊道:小姐怎麽啦?小姐也是人,也要賺錢養家。她若是能像你那麽舒舒服服地賺錢,也不會去當小姐,別坐著說話不嫌腰疼。可她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大曼的癱瘓老公來了,一進門就罵:“你個敗家娘們啊!你咋就不長眼睛呢?什麽人都伺候啊!”

    菊姐兒趕緊過去,勸他說:“大哥,你就別罵了,她生死未卜呢!”

    “什麽?我的天啊!你可不能走啊,你走咱家怎麽過啊!”癱子在輪椅上嚎了起來。

    “出去,這是急救室不是火葬場!嚎什麽喪,她還沒死呢!”那位護士站起來大聲訓斥道。

    癱子閉了嘴,自己搖著輪椅,來到大曼的床前,看著她。三十大幾的人不管不顧的,瘦弱單薄的身子顫抖著抽泣,任憑眼淚流下來,掉在白淨淨的被單上,弄了一塊大涸拉兒。

    無業的癱夫、兩個不懂事的雙胞胎,大曼若是不行了,這個家可怎辦呢?可憐呀!菊姐兒看不下去了,背過身去,用手捂住鼻子,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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